“如果用归纳法可以推出物质无限可分的结论,那么用同样的归纳法可以推出物质的实体部分必然会趋近于零。所以,物质只是空间的一种存的形式,是多层级的被力场约束的畸变空间。老师,我的看法是不是有一点道理?”
我被他的思维真正震撼了。
心灵深处那根低音大弦又被嗡嗡拨动,我的思维好像乘着这缓缓抖动的波峰,向深邃的宇宙深处探听神秘的天籁。
见我久久不说话,天声担心地问:
“老师,我的想法在哪个环节出错了?”
他急切地看着我,目光中跳荡着火花,似乎是盗取天火的普罗米修斯,跌宕前行中,天火在他瞳仁里跳跃。天声这种近乎殉道者的激情使我愧悔,沉默了很久,我才苦笑道:
“你以为我是谁,是牛顿、马克思、爱因斯坦、霍金、毛泽东?都不是。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学物理教师,纵然有些灵性,也早已在世俗中枯萎了、僵死了。我无法做你的裁判。”
我们默然相对,久久无言,听门外虫声如织。我叹息道:
“我很奇怪,既然你认为自己的本元不过是一团虚空,既然你认为所有的孜孜探索最终将化亡于宇宙混沌,你怎么还有这样炽烈的探索激情?”
天声笑了,简捷地说:
“因为我是个看不透红尘的凡人:既知必死,还要孜孜求生。”
夜幕暗淡,一道青白色的流星撕破天幕,倏然不见,世界静息于沉缓的律动。我长叹道:
“我希望你保持思想的锋芒,不要把棱角磨平,更要慎藏慎用,不要轻易折断。天声,你能记住老师的话吗?”
河边地势陡峭,那是黄土高原千万年来被冲刷的结果,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夕阳已近塬上,晚霞烧红了西天。
老太太所说的神像实际上是一尊伟人塑像。塑像的艺术性我不敢恭维,它带着文化大革命特有的呆板造作,但是,衬着这千古江流,血色黄昏,也自有一番雄视苍茫的气概。
暮色中闪出一个矮小的身影,声音抖抖地问:
“谁?”
我试探地问:“是小向吗?我是何老师。”
向秀兰哇的一声扑过来,两年未见,她已是一个典型的农村女子了。她啜泣着,泪流满面,目光中是沉重的恐惧。我又立即进入了为人师长的角色:
“小向,不要怕,何老师不是来了嘛,我昨天才见到你的信,来晚了。天声呢?”
顺着她的手指,我看到山凹处有一个身影,静坐在夕阳中,似乎是在作吐纳功。听见人声,他匆匆作了收式。
“何老师!”他喊着,向我奔过来。他的衣服破旧,裤脚高高挽起,面庞黑瘦,只有眸子仍熠熠有光。我心中隐隐作痛,他已经跌到生活的最底层了,但可贵的是他的思维仍是那样不安分。
我们良久对视,我严厉地问:
“天声,你最近在搞什么名堂,让秀兰这样操心?真是在搞什么穿墙术?”
天声微笑着,扶我坐在土埂上:
“何老师,说来话长,这要从这一带流传很广的一个传说说起。”
他娓娓地讲了这个故事。他说,距这儿百十里地有一座天光寺,寺中有一位得道老僧,据说对气功和瑜伽功也修行极深。文化革命时他自然逃不了这一劫,脖子上挂一双僧鞋,天天拉上街批斗。老僧不堪其扰,有一天批斗队伍路过一座古墓,老僧叹息一声,径直向古墓走去。押解的人一把没拉住,他已倏然不见,古墓却完好如初,没有一丝缝隙。吓呆了的红卫兵把这件事暗暗传扬开来。
他讲得很简洁,却自有一种冰冷的诱惑力,我甚至觉得向秀兰打了一个冷颤。我耐着性子听完,悲伤地问:
“你呢,你是否也相信这个神话?难道你的智力已降到文盲的档次了?”
天声目光锐利地看着我:
“稍具科学知识的人的确不会相信这种违反科学的传说。只有两种人会相信;一种是无知者,他们是盲从;一种是哲人,他们能跳出经典科学的圈子。”
他接着说道:“何老师,我们曾讨论过,物质只是受力场约束的畸变空间。两道青烟和两束光线能够对穿,是因为畸变的微结构之间有足够的均匀空间。人体和墙壁之所以不能对穿,并不是它们内部没有空隙,而是因为它们内部的畸变。就像一根弯曲的铜棒不能穿过一根弯曲的铜管,哪怕后者的直径要大得多。但是,只要我们消除了两者甚至是一方的畸变,铜棒和铜管就能对穿了。”
他的话虽然颇为雄辩,却远远说服不了我。我苦笑一声问道:
“我愿意承认这个理论,可是你用什么消除空间的畸变,口念咒语意沉丹田?你知道不知道,打碎一个原子核需多少电子伏特的能量?你知道不知道,科学家们用尽解数,至今还不能把夸克从强子的禁闭中释放出来?且不说更深的层级了!”
林天声怜悯地看着我,久久未言,他的目光甚至使我不敢与他对视。很久,他才缓缓说道:
“何老师,用意念的力量去消除物质微结构的空间畸变,的确是难以令人信服的。我记得你讲过用意念隔瓶取物,我当时并不相信,只是觉得它既是世界性的传说,必有产生的根源。从另一方面说,人们对于自身结构,对于智力活动,感情、意念、灵感,又有多少了解呢?你还讲过,实践之树常绿,理论总是灰色的。如果可能存在的事实用现有理论完全不能解释,那么最好的办法是忘掉理论,不要在它身上浪费时间,要去全力验证事实,因为这种矛盾常常预示着理论的革命。”
我没有回答,心灵突然起了一阵颤动。
“你去验证了?”我低声问。
林天声坚决地说:
“我去了。我甚至赶到天光寺,设法偷来了老和尚的秘笈。这中间的过程我就不说了,是长达三年的绝望的摸索,在地狱的幽冥世界里,孤独和死寂使我几乎发疯,直到最近,我才看到一线光明。”
听他的话意,似乎已有进展,我急急问道;
“难道……你已经学会穿墙术?”
我紧盯着他,向秀兰则近乎恐惧地望着他,显然她并不清楚这方面的进展。我们之间是一片沉重的静默,很久很久,天声苦笑道:
“我还不敢确认,我曾经两次不经意地穿越门帘——从本质上讲,这和穿过墙壁毫无二致。但是,我是在意识混沌状态下干的,我还不知道是否确有此事。等到我刻意追求这种混沌状态时,又求之不得了。”
他的脸庞突然焕发光彩;“但今晚不同,今晚我自觉得竞技状态特佳,大概可以一试吧。我想这是因为何老师在身边,两个天才的意念有了共鸣。何老师,你能帮我一把吗?”
他极恳切地看着我。我脸红了,我能算什么天才?一条僵死的冬蚕而已。旋即又感到心酸,一个三餐无着的穷光蛋,却醉心于探索宇宙的奥秘,又是用这样的原始方法,这使人欲哭无泪。我柔声问:
“怎样才能帮你?你尽管说吧。”
向秀兰没有想到我是这种态度,她望着我,眼泪泉涌而出。我及时地拉住她:
“秀兰,不要试图阻拦他。如果他说的是疯话,那他这样试一次不会有什么损失,至多脑袋上撞一个青包,”我苦笑道,“也许这样会使他清醒过来。如果他说的是事实,那么……即使他在这个过程中死亡、消失,化为一团没有畸变的均匀空间,那也是值得的,它说明人类在认识上又打破一层壁障。你记得普罗米修斯盗取天火的故事吗?”
向秀兰忍住悲声,默默退到一边,珠泪滚滚而下。
天声感谢地看着我,低声道;“何老师,我就要开始了,你要离我近一些,让我有一个依靠,好吗?”
我含泪点头。他走到塑像旁,盘脚坐好,忽然回头,平静地向姑娘交待:
“万一我……你把孩子生下来。”
我这才知道向秀兰已经未婚先孕了。向秀兰忍着泪,神态庄严地点头,并没有丝毫羞涩。
最后一抹夕阳的余辉涂在天声身上,他很快进入无我状态,神态圣洁而宁静,就像铁柱上锁着的普罗米修斯在安然等待下一次苦刑。我遵照天声吩咐,尽力把意念放松。我乘着时间之船进入微观世界,抚摸着由力场约束的空间之壁,像是抚摸一堆堆透明的肥皂泡。在我的抚摸下,肥皂泡一个个无声地碎裂,变成均匀透明的虚空。
意念恍惚中我看到天声缓缓站起来。下面的情形犹如电影慢动作一样刻在我的记忆中:天声回头,无声地粲然一笑,缓步向石座走去,在我和小向的目光睽睽中,人影逐渐没入石座,似是两个半透明的物体叠印在一起,石像外留下一个淡淡的身影。
我下意识地起身,向秀兰扑在我的怀里,指甲深深嵌入我的肌肤。不过,这些都是后来才注意到的。那时我们的神经紧张得就要绷断,两人死死盯着塑像,脑海一片空明。
突然,传来一声令我们丧魂失魄的怒喝:
“什么人!”
那一声怒喝使我的神经铮然断裂,极度的绝望使我手脚打颤,好半天才转过身来。
是一个持枪的民兵,一身文革的标准打扮,无领章的军装,敞着怀,军帽歪戴着,斜端一支旧式步枪,是一种自以为时髦的风度。他仔细打量着向秀兰,淫邪地笑道:
“妈的,老马还想啃嫩草咧。妈的臭老九!”(他准确地猜出了我的身份)。
他摇摇摆摆走过来,我大喝一声:
“不要过来,那里面有人!”
话未落,我已经清醒过来,后悔得咬破了舌头,但为时已晚了。那民兵狐疑地围着石像转了一圈,恶狠狠走过来,劈劈拍拍给我两个耳光:
“老不死的,你敢玩我?”
这两巴掌使我欣喜若狂,我一迭声地认罪:“对对,我是在造谣,我去向你们认罪!”
我朝向秀兰做个眼色,主动朝村里走去。向秀兰莫名所以,神态恍惚地跟着我。民兵似乎没料到阶级敌人这样老实,神态狐疑地跟在后边。
这时向秀兰做了一件令她终生追悔的事。走了几步,她情不自禁地回头望了一眼,民兵顺着她的目光回头一看,立刻炸出一声惊呼!
一个人头正缓缓地从石座中探出来,开始时像一团虚影,慢慢变得清晰,接着是肩膀、手臂和半个上身。我们都惊呆了,世界也已静止。接着我斜睨到民兵惊恐地端起枪,我绝望地大吼一声,奋力向他扑去。
“啪!”
枪声响了,石像前那半个身体猛一抖颤,用手捂住前胸。我疯狂地夺过步枪,在地下摔断,返身向天声扑过去。
天声胸前殷红斑斑,只是鲜血并未滴下,却如一团红色烟雾,凝聚在胸口,缓缓游动。我把天声抱在怀里,喊道:
“天声!天声!”
天声悠悠醒来,灿烂地一笑,嘴唇蠕动着,清楚地说道:
“我成功了!”便安然闭上了眼睛。
下面的事态更是令人不可思议。我手中的身体逐渐变轻,变得柔和虚浮,顷刻间如轻烟般四散,一颗亮晶晶的子弹砰然坠地。只有天声身体和石像底座相交处留下一个色泽稍深的椭圆形截面,但随之也渐渐淡化。
一代奇才就这样在我的怀里化为空无。我欲哭无泪,拾起那颗尚发烫的子弹,狠狠地向民兵逼过去。
民兵惊恐欲狂,盯着空无一人的石像和我手中的子弹,忽然狼嚎一般叫着回头跑了。
以后,这附近多了一个疯子。他蓬头垢面,常常走几步便低头认罪,嘴里嘟嘟囔囔地说:我不是向塑像开枪,我罪该万死,等等。
除了我和向秀兰,谁也弄不清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从痛不欲生的癫狂中醒来,想到自己对生者应负的责任。
向秀兰一直无力地倚在地上,两眼无神地望着苍穹。我把她扶起来,低声说道:
“小向……”
没有等我的劝慰话出口,秀兰猛地抬头,目光奇异地说:
“何老师,我会生个男孩,像他爸爸一样的天才,你相信吗?”她遐想地说,“儿子会带我到过去、未来漫游,天声一定会在天上等着我,你说对吗?”
我叹了口气,知道小向已有些精神失常了,但我宁可她暂时精神失常,也不愿她丧失生活的信心。我忍泪答道:
“对,孩子一定比天声还聪明。我还做他的物理老师,他一定会成为智者、哲人。我送你回村去,好吗?”
我们留恋地看看四周,相倚回家去。西天上,血色天火已经熄灭,世界沉于深沉的暮色中。我想天声不灭的灵魂正在幽邃的力场中穿行,去寻找不灭的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