噶岱默特刚要开口,只听身后的清军大营里面,一声大喝冲出十几匹快马,箭一般地射向城门。领头的那人边跑边喊:“狗日的霍集占,我要亲手杀死你这个王八蛋……”
这情形是人们万万没有想到的,连观阵台上的雅尔哈善也慌乱地问:“这是何人?这是何人……弓箭手、弓箭手……”人们还没有来得及醒过神来,十几匹快马便被城上密密麻麻的箭撂倒了。清军的弓箭手得到雅尔哈善的口令,一阵齐射已经不是时候,而霍集占的弓箭手是早已预备好的。
“杀、杀、杀……”被乱箭撂倒的汉子,从马上栽下来后,还在喊着杀声。
清军大营的弓箭手连续几阵还射过去,几十个兵丁冲上去,乱哄哄地抢回了十几个人的尸首。
此时只有一个人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这个人就是达吾提的祖先鄂对伯克。在那十几匹快马一露头的瞬间,他就认出了领头的那人。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费尽心血寻找多年的好友、热依姆的哥哥——伊玛木。原来他就隐藏在清军的千军万马之中,与自己近在咫尺却并不相认……此刻鄂对不顾一切地拨开人群,冲到伊玛木的身边:“伊玛木、伊玛木……”
在鄂对伯克捶胸顿足的呼喊下,伊玛木终于努力地睁开了眼睛。他的眼里透着虚无的光芒,显然,那一丝丝生命之火去了很远,就要熄灭了。他挣扎着,“鄂对……是你吗……我……对不起……你……对不起……热依姆……求你……帮我照顾……照顾……”伊玛木没有把话说完,那只冰凉的手软软地从鄂对的手上滑落下去。
鄂对使劲儿在自己的脸上抹了一把,拨开人群冲到城下。这时眼前又一幕惊心动魄的场面,让他几乎透不过气来:霍集占正抡开粗大的胳膊,卡着他的儿子吾麦尔细瘦的脖颈,逼着儿子站在城墙的边缘上……吾麦尔一只脚踮在城墙角上,另一只脚却悬在半空。他止不住地咳嗽着,绝望地哭喊:“阿塔、阿塔……”
“霍集占,你这个混蛋,你跟我过不去就冲着我来呀……”鄂对的眼里喷射着怒火。他已完全顾不了噶岱默特的提醒,咬牙切齿地朝着城上吼道:“你有能耐就杀了我,不要欺负一个巴郎子!你欺负一个巴郎子算啥英雄好汉……”
热依姆这时昏昏沉沉有了一点意识。他隐约听到自己怀里的小女儿古丽巴哈尔“阿娜、阿娜”的哭叫,猛地惊醒过来,立刻伸手四处摸索,嘴里不停地喊:“吾麦尔、吾麦尔……尤素甫、尤素甫……”
吾麦尔和尤素甫全都被人卡着脖子,正在拼命地挣扎、哭喊。听到母亲呼唤,两个孩子也忙着回应:“阿娜,阿娜……”
霍集占咧着嘴,朝热依姆喊:“娘们儿,老老实实叫鄂对退兵吧,让清朝队伍从库车滚回去,我就饶了你……”
热依姆这时已经完全清醒过来。她咬紧牙关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大声朝城下喊道:“鄂对,杀进来呀,不要管我和巴郎子,杀死他们,杀死这帮畜生……”
夕阳如血(3)
霍集占的兵丁立刻扑上去,对热依姆一阵拳打脚踢。热依姆被打倒在地。她拼命地挣扎着、反抗着,衣服被撕烂了,露出伤痕累累的身体……吾麦尔见此情形,心如刀割,他不顾一切地朝那些野兽们大喊:“混蛋,不许欺负我阿娜……”随即又扒到霍集占的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
霍集占“哎哟”一声,愤怒得像一头疯牛。他浑身颤抖着吼道:“小崽子,去见你的大大(爸爸)吧……”说着用力一推。
热依姆本能地摇着手,声嘶力竭地喊道:“别、别呀……”但一切都不能阻止惨剧的上演,吾麦尔“哇”一声惊叫,从高高的城墙上跌落下去。霍集占回手又拧住了尤素甫的脖子,几乎没有犹豫,同样将这个五六岁的孩子从城墙上推了下去……
“啊,阿娜……”尤素甫的惨叫声稍纵即逝,在天山与昆仑之间长久地回荡。它是人间的不幸,是人类的耻辱。它使维吾尔人蒙羞,令雪山落泪,连天神安拉也坐卧不安……
热依姆徒劳地张着手,哭喊着:“别、别呀……”她的眼里已经没有一滴眼泪了。
霍集占完全疯了!他还不罢手,转身就去抢热依姆怀里的古丽巴哈尔。热依姆拼着死命抱紧孩子,古丽巴哈尔也在死命地哇哇哭喊,这时几个兵丁上来拉住热依姆,霍集占一脚踹到热依姆胸前——热依姆的嘴里喷出一口血来,但她仍然没有撒手放弃自己的孩子。人性泯灭如霍集占这样的人,此刻也感到从一个母亲手中夺取孩子的艰难。他略微有些犹豫,但他手下那些粗蛮的汉子,这时竟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掰开了热依姆的手指。孩子终于到了霍集占的手上。他提起古丽巴哈尔细细的小腿,像扔一个小物件那样,远远地扔出了城墙之外……
“古丽巴哈尔,我的孩子……”热依姆立刻昏死过去。
所有的挣扎、哭喊、惊呼、惨叫……一一都在鄂对的眼前。城墙下三个孩子,三滩血泊,清军所有的将士,包括雅尔哈善在内,没有一个不痛哭流涕。夕阳像血一样泼在古老库车的城上城下,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只有那个瞎眼的老汉,还在抚琴歌唱。他的歌声像是从深不可测的地底下发出来的,将人们的灵魂轻轻撕成一缕缕碎片:
我从高山的顶上滑向了平地,
你知不知道啊我已经爱上了你;
我弯下腰啊犹如玫瑰的花枝,
在你的情火中烧灼我死而无怨。
……
魁首漏网(1)
雅尔哈善被鄂对所遭受的不幸,彻底激怒了。第二天的清军攻城阵势,充分反映了他的意志:以排山倒海之势,踏平库车城!
当晚,清军各营挑选五十到百人不等的刀枪杀手,组成敢死队。天亮前,敢死队埋伏在城下不动。第二天拂晓攻城令下,首先由骁骑营与健锐营在密雨般弓箭掩护下,同时杀出。骁骑营直冲城门,健锐营搭建云梯。两营密切配合,扫平一切障碍。第二个波次的万箭齐发之下,敢死队突然出击,出现在敌人面前。他们全部是经过严格训练的老兵,刀法、枪法十分精熟,且都有一身武功,徒手格斗以一当十绝不成问题。雅尔哈善亲自传下令去:凡霍集占的兵丁,不论老幼降否,格杀勿论;有活捉或手刃博罗尼都、霍集占兄弟者,赏银五百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攻城部署完之后,雅尔哈善与参赞大臣、领队大臣等一班人,来到鄂对伯克的营帐。营帐空空如也不见人影。有军士报告,鄂对和朋友们在戈壁滩掩埋亲人尸体还没有回营。于是,雅尔哈善又和大臣们去了戈壁滩。
傍晚时分,鄂对父子在噶岱默特和玉川、玉红的帮助下在戈壁滩上挖了四个大坑,准备掩埋伊玛木和吾麦尔、尤素甫、古丽巴哈尔四位亲人。鄂对的脸上已经没有泪水,他挨个儿地抚摸了亲人的脸和眼睛。他们的脸上都有泪痕,眼睛还都大大地睁着。伊玛木的遗憾与歉疚、孩子们的惊恐与期待,都在那双合不上的眼帘下明明白白地写着。鄂对一遍又一遍地揪着心,他欲哭无泪,真想跟着伊玛木和孩子们一同跳到那坑里去……可是,身边的鄂斯满和生死难料的热依姆,让他必须支撑着身体站立起来。
雅尔哈善与参赞、领队大臣们,陪着鄂对顶着茫茫夜色蹲在戈壁滩上,有大半个时辰,谁也不说话。这时,营中的军士们也三五成群地过来了,他们并不认识鄂对,但白天的那一幕幕他们都看到了,听说了。他们默默地在鄂对身旁站一站,又默默地离开了。他们有的是从十几里地或者几十里地外赶过来的,就是为了在这默默地站一站。他们中间有维族人、汉族人、满族人、蒙古族人、哈萨克人、柯尔克孜人……他们第二天都担负着攻城的任务,或者是弓箭手,或者是健锐营和骁骑营的主力,或者已经被选进了敢死队……
清军第二天的攻城,是攻打库车以来最强劲的一天。有两处城门被打开,多处云梯上了城墙。经过这几天的激战,城墙已经不是攻城的障碍了。博罗尼都悄悄离开了库车,霍集占开始凭借街巷固守,攻守情况都变得复杂起来。
雅尔哈善召集的军事会议上,噶岱默特伯克说:“依我看,霍集占已经支持不住了。这种情况下,我大清军队进一步收缩包围圈,他们必然要设法逃跑……”
鄂对虽然满面憔悴,人瘦得脱了原形,但精神上平静多了,他的建议在历史上赫赫有名,“霍集占逃出库车,最有可能去的地点是阿克苏。现在库车四面有我大军把守,霍集占要逃往阿克苏,肯定是从鄂根河方向出城。我们应立即派兵屯于鄂根河,这样,霍集占逃跑的出路就被堵死了!”
可惜,这个十分精确的建议,居然没被采纳,以至于后来酿出了天大的灾祸。
霍集占在雅尔哈善步步收缩的方略围剿下,果然支持不住,带着他的一班亲信,深夜从鄂根河方向溜出了库车城,逃往阿克苏去了。
奄奄一息的热依姆也被两个兵丁架着,带到了阿克苏。
她的伤已无大碍,情绪却仍不稳定,只要稍稍合上眼睛,必然就会听到几个孩子惨叫着“阿娜(妈妈)、阿娜(妈妈)……”而眼前总是那一道弧线——古丽巴哈尔被扔出城墙外一瞬间的记忆。
霍集占的残兵败将涌进阿克苏城的当晚,霍集占到叶尔羌召集队伍去了。热依姆在关押她的男女主人的掩护下,逃出了阿克苏。两个看押热依姆的兵丁一看情况不妙,也一拍屁股溜之大吉。
魁首漏网(2)
第二天,霍集占从叶尔羌拉来了三千五百维吾尔族人,加上阿克苏和乌什两地勉勉强强凑合起来的一千多人,合在一处又组成一支队伍,狂呼着掉转头去,重新杀向库车城。
霍集占的这支队伍,是一支名副其实的乌合之众。霍集占声称清朝军队杀了好几千穆斯林,我们要替穆斯林兄弟报仇!这样,大家就稀里糊涂地跟着他过来了。大约离库车还有十几里地的时候,突然前方的侦察人员报告:“库车方向的清朝队伍看上去足有好几万人,远远的尘土蔽天。咱们这几千人恐怕……”
霍集占听了不觉惊恐万状,昨天库车的清军不还只有几千人吗?他皱起眉头打马在原地兜了好几圈,想来想去还是下令:“撤回去吧,撤到阿克苏去……”说着自己拍马就往回跑。他一路走一路盘算,准备把队伍撤到阿克苏,在阿克苏暂时住一段,再将阿克苏的维吾尔人统统迁到乌什去……可是,霍集占万万没有想到,当他赶回阿克苏城下的时候,阿克苏城门已经四处紧闭。不管他在城下如何愤怒地叫骂,也看不到一个人出来买他的账。
兆惠受命(1)
因为西域用兵的缘故,乾隆皇帝的这趟江南巡游,时间并不长。回到紫禁城后接到的第一个战报,就是雅尔哈善在南疆库车,因为不听鄂对伯克的建议,把霍集占给放跑了。他顿时龙颜大怒,想都没想,就在兵部的奏章上挥笔批下两个大字:革职!消息传到库车,雅尔哈善尽管有所预料,真见了圣旨,还是像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瘫倒在营帐里。代替雅尔哈善的人,众望所归,是伊犁将军兆惠。
兆惠接到圣旨,连夜赶到库车。其时,库车城刚刚攻克,正是百废待兴。清军数千人马先是掩埋尸体,忙活了好几天。之后,又挨家挨户安抚百姓。大小和卓的阴影,很快就在老百姓的心头抹去个大概。但是,鄂对一家的悲剧,还是随时提起来都让人直掉眼泪。它在很长时间里,成为库车百姓埋在心底的一个伤痛。
鄂斯满在大军进城之后的诸事中,表现出不凡的才干。他虚岁已经十五了,生得一副好身板,瘦是瘦了点,但看上去已经是个忠厚沉稳的小伙子了。队伍进入库车的第一天,鄂斯满就揭开了自家门上的封条。热依姆离家时正在缝补的一件衣裳,还扔在床头,他就抱着那件旧衣裳整整哭了一个下午。接下来的光景,鄂斯满拼命地劳碌,强迫自己忘却一些刻骨的哀伤,这情形鄂对看在眼里,心里一阵阵疼痛不已。
兆惠将军抵达库车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到鄂对伯克家,看望他们父子。
“进城后,人家带我到那个牢房去看了一下,那哪是人呆的地方啊……到现在热依姆也还不知道下落……将军,我对不起热依姆,对不起几个巴郎子!”鄂对说着,落下了泪。
兆惠说:“大军过几天就要去攻打阿克苏了。这样吧,你跟我走,还是在我身边帮我做事,鄂斯满就不用去了。孩子还小,就留在库车吧。后方要做的事情也很多,我听说他也很能干,百姓们都很喜欢他嘛!”
清军出发的头天晚上,噶岱默特和关玉川、关玉红,都住在鄂对伯克家里。玉川和玉红一进库车城,就到处寻找他们的干爹、婶娘和热依姆。但是,熟悉的地方全都找遍了,就是不见人影。噶岱默特分析,热依姆一定是被转移到阿克苏去了,至于玉川和玉红所说的干爹和婶娘,是居无定所的人物,现在去了哪里还不好说。所以眼下大家随军去攻打阿克苏,各人多少都怀着一点希望。只是对留下来的鄂斯满,反倒有点放心不下。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提醒一些需要注意的事情,闲话到很晚才各自休息。
鄂对父子躺在一张铺上,这一晚怎么也睡不着。父子俩小声叙了一夜的话。自从一年前的那个夜晚穿着反向鞋偷偷离开库车,两人这是第一次分手。之前又经历了那么多事,回想起来心里都不好受。鄂对伯克反复叮嘱儿子:“你务必守在库车,哪里都不许去,这兵荒马乱的……我等大军捉到和卓他们,立马就赶回来。再说,你妈要是万一还活着,能脱开身,肯定也是要回库车来的……”
这话说得一点不错,达吾提的女祖先热依姆逃离了阿克苏之后,哪儿都不去,就想着要回库车。可是她没走多远,就碰上了霍集占的人马。那是霍集占发现情况不对头,匆忙返回阿克苏的途中。热依姆远远看到兵马,赶紧避开,躲到塔里木河西岸的一个小村子里,在好心的维族人家安了身,一直不敢露面。霍集占叫不开阿克苏的城门,就开始组织攻城,没想到城里朝他们放起枪来,当场就把霍集占的人打死了十来个。这时有人报告说,库车的清朝大军已经出发了,正在浩浩荡荡往阿克苏开拔。许多人一看形势不妙,都偷偷开小差了,几千人马转眼间所剩无几。霍集占傻了眼,不敢再僵持下去,急忙带着七零八落的队伍逃往乌什。
霍集占离开阿克苏城下不久,兆惠将军率领的清朝大军就赶了过来。阿克苏打开城门迎接清军。守城头目毛拉阿苏尔,专门给兆惠将军呈递了一纸表文,言辞恳切地请求投降。这是1758年8月25日未时的事。兆惠将军算是旗开得胜,不发一矢就把阿克苏这座重要的城市拿到了手,想起来不得不让人心情爽快。
兆惠受命(2)
当晚,阿克苏城里热闹得一塌糊涂,兆惠将军对部属约束极为严格,所有清军的营帐都扎在城外,对城里的百姓秋毫无犯。单凭这一点,阿克苏的百姓就看到了未来和希望。入夜,城里城外一片灯火,有人放开歌喉唱起了弦子。这是大小和卓起事以来,维族百姓中间难得的一个快乐场面。
热依姆知道清军已经占领阿克苏的消息,便想到队伍上去碰碰运气。她稍稍梳理了一下头发,找房东女主人借了一身干净衣裳,赶了二十多里路,终于来到清军营帐。把门的军士一听说要找鄂对,立刻就明白过来,二话不说就把人带到兆惠将军的营帐。当时兆惠正在和鄂对等人商量下一步的进军方略,一看热依姆找来了,简直喜从天降。
鄂对和妻子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