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特这里得到的永远是鼓励——这让鄂对感到,跟噶岱默特在一起,总是很安全的;同时,又总是很振奋、很自在的,仿佛自己的翅膀变得更轻巧、更有力了。或许,这就是朋友的好处。它的确让你觉得拥有一件很有质量的衣裳,对外可以装饰,让你显出体面;对内可以御寒,让你感到温暖。
雅尔哈善是享受不到这份感觉的。从吐鲁番到库车,一路上他趾高气扬地骑着马,时不时眺望前方根本看不见的目标,或者回顾身后一望无际的队伍。但是,无论他有多么高渺的盛气和威仪,也隐藏不住那颗悬在半空的孤零零的心。
达吾提的故乡库车对于雅尔哈善将军,是个深不可测的未知。清军队伍抵达城下的时候,差不多已是酉时。昏暗中的城市并没有因为大兵压境而惶惶不可终日,恰恰相反,它照样在月光下优哉游哉。雅尔哈善不顾行军的劳累,立马带着达吾提的祖先鄂对等人,徒步来到离城门不远的一片开阔地上。远远地,他们看到城里的灯火依然闪烁,城门下有团昏暗的灯光,一个老人——后来他知道那是个看不见世界的盲人歌手,总在那里弹拨着他那把不怎么着调的都塔尔。老人的歌喉是沙哑的,像戈壁滩上的沙子,永远找不到滋润的感觉,但那支曲子却包含着一种撩人的缠绵:
库车城下(2)
高高的天空没有柱子撑,
流淌的大河没有桥通行;
除了你我没有别的情人,
整个世界都可为我作证。
……
这歌声对于雅尔哈善攻城的决心是种干扰,而对于鄂对伯克却是无比尖锐的挑逗。他和儿子眼巴巴地望着熟悉的城墙,恨不能插上翅膀立刻飞进城去,飞到热依姆和吾麦尔他们身边。鄂对反复猜想着妻子和孩子们目前的处境,是逃离了库车?是在坐牢受刑?还是……他不敢作出太多的假设,惟一的愿望就是希望清军马上攻城。只要能够攻克库车,让他做什么都决没有二话!
雅尔哈善何尝不这样想。将军的营帐还没完全架好,帐前的军事会议就开始了。雅尔哈善咳嗽一声,让大家安静下来。经过几个时辰的视察,库车的形势在他心中愈加清晰,他似乎已有自己攻城的主意,所以一上来就大谈“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古训。接着,雅尔哈善点了鄂对的名:“我决定,明天就派你到城下喊话,告诉博罗尼都和霍集占,本将军不想无辜生灵遭受涂炭,让他们替穆斯林信徒着想,只要速速投降,保证不杀他们……”
“好!”鄂对答应得十分干脆。此刻,他已被一股旺盛的热情燃烧着,全然没看到老友噶岱默特对他悄悄递来的眼色。他急切地回答雅尔哈善说:“将军放心,我巴不得今晚就去城门外喊话!”
雅尔哈善嘉许地点点头:“很好,明天喊它一天,我就不信大小和卓他们会不怕死!”
这时噶岱默特实在憋不住了,站出来大声说:“将军大人,千万不可让鄂对伯克去城下喊阵!将军您对大小和卓还不十分了解,这两个人,尤其是小和卓霍集占,毫无人性,喊话是根本不管用的。眼下惟一的办法,就是趁大小和卓防备还不十分牢靠,马不停蹄攻进城去……”
“攻城不是目的,擒贼才是目的。要是只为进城,今晚我就可以进去。”雅尔哈善高深莫测地说,“我就不信他霍集占能有这么大的能耐,敢和我大清的万人大军对抗!”
帐前又出现了一片附和声,噶岱默特环顾左右,显得很孤立。雅尔哈善轻轻敲了敲几案,示意大家安静,然后不由分说,就把大事定下来了。
帐前军事会议一散,噶岱默特就把达吾提的祖先鄂对拉到一边使劲儿数落道:“你可不能喊阵啊,热依姆和巴郎子们很有可能就在大小和卓手中。霍集占是个什么东西,雅尔哈善他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一旦你出面喊话,激怒了霍集占,这家伙肯定要在热依姆和巴郎子身上撒气。那个王八蛋可啥事都能干得出来的呀!”
鄂对伯克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只想早点结束这场噩梦。再说,大兵压境,博罗尼都和霍集占不至于乱来吧?”
“你咋这么想啊?他们要是害怕清军,要是不敢乱来,还会谋反作乱吗?既已举兵起事,他们还怕什么呢……这样吧,听我的,将军如果坚持要派人到城下喊话,明天由我来喊,你不要出头露面。”噶岱默特觉得这是个万全之策。
鄂对坚决不同意:“你喊哪能代替得了我啊!霍集占的人很多都认得我,我喊话多少有点面子。再说,我已在将军面前承诺下来,不能说话不算话嘛,你不用担心,就是天大的危险我也要喊!”
于是,第二天大清早,鄂对伯克真的在城门前亮起嗓子喊话。奇怪的是,不管清军如何叫喊,城里始终毫无动静。倒是城门上那个弹弦唱曲的瞎眼老汉,听到有人喊话,停止了他的歌唱。晌午时分,鄂对伯克喊话的效果出来了,陆续有群众跑出城来投奔清军,许多人拖儿带女,用马车拉着家当,做了长久的逃亡准备……这情形让雅尔哈善觉得自己的决策得到了印证,心中很是受用。鄂对伯克嘴对着卷筒喇叭喊得也更起劲儿了。
约莫太阳当顶的时分,鄂对正在喊着话,忽见两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躬着腰从城门里钻出来,直奔鄂对飞跑过来,到了面前,不由分说扑通跪倒在地:“大叔,你还认得俺姊妹俩吗……”
库车城下(3)
鄂对仔细端详他们,原来一个是小伙一个是姑娘,小伙的头发很长,姑娘的头发很短,两人看上去都像是男孩子。鄂对觉得两个孩子有点面熟,可一时又想不起是谁家的。库车城里认识伯克的人很多,可伯克要想一一认出对方来却很不容易,何况又是年轻的孩子们,一日三窜,鄂对实在记不清楚。
“你们的阿塔是谁呀?”鄂对亲切地问道。
两个年轻人突然哇一声哭起来:“大叔,你忘啦,我大大(爸爸)叫关大良,俺们是玉川、玉红啊!”
“啊呀!”鄂对一拍脑袋,惊叫一声,泪水夺眶而出,“是你们啊!这么些年,你们……鄂斯满,快过来,快过来看看哥哥姐姐……”他赶忙拉过儿子跟玉川、玉红见面。
两个孩子来不及细说悲喜经历,急匆匆地告诉鄂对,热依姆和吾麦尔、尤素甫、古丽巴哈尔都被关在城东,虽然遭了些罪,但目前还活着。另外还说,大小和卓守城的兵力不多,只有一千多人,霍集占正在调集人马准备增援。
这消息给了雅尔哈善很大的刺激,他赶紧嘱咐鄂对,暂时不用喊话了,传令:午后开始,全军展开攻城。但是为时已晚,就在雅尔哈善发起攻城令的两个时辰左右,霍集占调集的五千人马陆续赶到了库车。
又一个令人不安的黄昏来临了,雅尔哈善将军登上高高的观阵台,举目一看,不禁有些震动。这时候的库车城才是他想像中的模样,城上城下布满林立的枪手,黄泥垒起来的城墙,也仿佛变得高不可攀,只有城门旁边的那个盲人歌手,还在原地故作深情地歌唱:
没有情人我将一生虚度,
活得再长也没一日快乐;
一旦我面对情火的烧灼,
地狱之火又算得了什么?
……
清军将士们的浴血拼杀,在库车城的四周全面展开。这次,雅尔哈善听从了达吾提的祖先鄂对的建议,命各营屯兵城外,轮番出击;架设云梯和施放火箭相配合,扼守要道与断绝水路相配合。有的营伍攻得格外猛烈,居然已经将城墙挖开了窟窿,勇士们一拨一拨挥刀上阵,与守城的霍集占兵丁展开了殊死相搏。短短几个时辰,杀敌就达到一两千人,而清军也有约莫有几百人的尸体扔在了库车城下。
夜幕降临了,攻城仍没有实质性进展,只好下令停了下来。这时候,清军将士各路人马的情绪都有些低落,雅尔哈善差人把鄂对叫过去,说:“看来,光靠死打硬攻肯定是不行了,还是得往城里喊话,今天喊话的效果就很不错嘛,投顺的百姓相当不少,明天你给我接着喊,声音再大点,动点儿感情,冲他们的兵丁喊,喊得动百姓就能喊得动兵丁。只要有一个兵丁投顺过来,那就是很大的功劳。有一人就有十人,有十人就有百人!”
第二天太阳还没出山,鄂对伯克便来到城门前。他用一张硬梆梆的牛皮,卷起一只喇叭筒,嘴就着喇叭朝城墙上喊道:“和卓队伍里的穆斯林兄弟们,我是阿奇木伯克鄂对,请你们不要跟着博罗尼都和霍集占跑了。清朝大军几万人马就在城下,你们才有多少兵马呢?你们能跟大军对抗到什么时候呢?你们迟早是要失败的,难道你们非要乡亲们血流成河不可吗?你们不要有什么顾虑,清朝大军是既往不咎的。只要你们投顺过来,保证不杀你们。谁要是立了功,朝廷还会奖赏给你们土地、房子、牛羊。听我的话不会错,不要跟和卓胡闹啦,那样只会把我们维吾尔民族引向绝路……”
不知什么时候,博罗尼都和霍集占双双出现在城头。
“哈哈,鄂对,你好大的胆啊!你背叛了穆斯林,投奔清军,还敢来对我的兄弟们喊话。我要是不杀了你全家,就不是叶尔羌的子孙!”
“霍集占,你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你知道你给南疆带来多大的灾难吗?你快住手吧,现在住手还来得及……”达吾提的祖先鄂对伯克一见小和卓霍集占,周身的热血就直往头顶上涌,他不自禁地提高了嗓门,大声朝城墙上吼叫起来。
库车城下(4)
“让我住手?好啊,我住手。鄂对,你有种,你等着啊,我要让你看看老爷我怎么住手……”霍集占疯狂地暴怒着。他一边对城下的鄂对大叫,一边朝身后的侍卫下令:“去,去给我把那娘儿几个统统拉过来!”
悲剧就这样距离一个善良的人越来越近。达吾提的祖先鄂对伯克喊话,激起霍集占加倍的报复心理。这个心灵扭曲的男人,已完全丧失人之为人的那点品性,邪恶的情绪正在急剧地膨胀……所有的罪恶对他来说,都成为一种合理的需要!
鄂对伯克的好友噶岱默特早上那番劝说是对的。
夕阳如血(1)
一年多的牢狱生活,已经把达吾提·买合苏提的女祖先热依姆折腾得不成样子。幸好还有赵东来的暗中保护,三个孩子才勉强可以存活下来。吾麦尔和尤素甫都处在长身体的节骨眼上,饱一顿饿一顿的日子让他们瘦成了皮包骨头。而怀抱中的古丽巴哈尔,更是因为过早地断掉奶水,同时又没有正常的营养,干枯得像是一把柴禾,快两岁的孩子了还没有长出一颗牙来。
孩子们整天要做的事情,就是扒在铁栅栏的栏杆上,麻木地守候着远处的声响。哪怕听到一两声牲口的叫唤,也足以给他们带来好一阵的兴奋。父亲鄂对伯克和哥哥鄂斯满的消息,早已经是他们再也不想听的故事了。孩子们惟一盼望的是,白天快点过去,因为只有黑夜来临,他们才能得到食物,才能和看不见的大哥哥、大姐姐隔着栏杆摸一摸手,摸一摸他们的脸,凑在他们耳朵上说几句悄悄话,还有那从没见过模样的叔叔和婶婶……黑夜已经成了孩子们的天堂,他们都习惯于白天睡觉,而晚上整夜整夜地醒着。只有经历了一个黑夜,才表示又一个苦日子挨过去了。
热依姆的目光在渐渐暗淡下去,她生命的油灯一天天地被熬干,只剩下心中那一点如豆的火焰,还在静静地燃烧着。她每分钟都在咬紧牙关坚持着一个信念:要活下去,一定要活到博罗尼都和霍集占灭亡的那一天。即便是死,也必须在见到丈夫鄂对之后……
清军大队人马围攻库车城的消息,几天前玉川和玉红就悄悄告诉了热依姆。几天来,热依姆和孩子们分分秒秒都在焦急地等待着。终于,在这样一个平静的午后,他们听到了一阵哗哗的马蹄声,这是他们入狱以来很少能听到的声音。吾麦尔和尤素甫赶紧拉着母亲扑到铁栅栏边。他们看到十几匹快马果然来到门前。看守们开了大门,将那些马牵到院里。马背上跳下十几个维族男子,领头的就是经常露面的那个霍集占的侍卫官。这让热依姆的心里一下子凉了半截。
侍卫官指使一个瘦高个儿的青年,打开门上的大铁锁。哗啦一声响,栅栏铁门被打开了。侍卫官骄横地朝黑屋子里吼道:“喂,热依姆,起来……带着巴郎子一起走!”
热依姆本能地抱起古丽巴哈尔,把吾麦尔和尤素甫护在身后:“你们……你们要干啥?”
“干啥?”瘦高个儿的维族青年坏笑着说,“巴图尔汗霍集占决定放了你们,你们可以回家啦!”
热依姆疑虑重重地跟着这伙人,走出这间关押了他们娘儿四个一年多的黑屋子。她一手紧紧搂着怀里的孩子,另一只手却被来人用麻绳捆住了,两个儿子也同样被捆住双手。娘儿几个被麻绳拴成一串,那侍卫官则牵着绳子的另一端跨上了他的高头大马。
接下来的惨剧谁也没有想到。随着“啪”的一声鞭响,那个侍卫官的马撒开四蹄在街路上奔跑起来。热依姆娘儿几个破衣烂衫地赤着脚,跟在马后拼命地追赶。他们哭喊着、奔跑着……终于,热依姆扑倒在地。她被拖在地上,仍死死地护着孩子,吾麦尔和尤素甫“阿娜、阿娜”地惨叫着。他们想去搀扶母亲,却又无法停住脚步,大街上留下一道鲜红的血印……
街路两旁做买卖的维吾尔男女老少,见此情景个个头皮发麻。大家都吃惊地张大了嘴巴不能合拢。但是此刻,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总有人在千钧一发之际挺身而出。就在热依姆忍痛挣扎时,只听嗖地一声响,不知从什么地方飞出一把利刀,随着寒光一闪,那刀不偏不斜正好扎进了侍卫官的胸膛。侍卫官惨叫一声,立刻栽下马来。刹那间,路旁的树丛里腾地冲出一男一女两个蒙面人。那男的身材高大,疾步如飞,穿过去一把勒住了马头。马儿嘶鸣着腾起前蹄,稳稳地停了下来。与此同时,女蒙面人则飞身扑到热依姆和孩子们的身边,抱起血肉模糊的热依姆,解开她手上的绳索。
随行的十几个兵丁,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但只愣了片刻,立刻反应过来。他们一起冲向蒙面男女,抡起手中的大刀,将二人团团围住。正当蒙面男女左砍右杀,与兵丁们战成一团时,一队巡逻兵约有百余人路过这里,不由分说马上加入进来。蒙面男女眼看寡不敌众,只好腾空跳出人群,消失在街巷里。
夕阳如血(2)
满身血迹的热依姆一手依旧紧紧搂着古丽巴哈尔,一手拉住吾麦尔和尤素甫。他们被一百多人押着,踏着一步一步的血印,终于被送到了库车城头。当血肉模糊的热依姆和瘦骨嶙峋的孩子们,突然出现在鄂对的眼前时,鄂对的心“咣当”一声碎了!他用嘶哑的嗓门大喊了一声“热依姆……”,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一旁的鄂斯满接着呼叫起来:“阿娜、阿娜……”他一边呼叫一边撒开双脚就要往城墙跟前奔,被人死死拉住。
城墙上的热依姆听到丈夫和儿子的呼喊,两腿一软就晕了过去。霍集占哈哈大笑起来,一种复仇的快感让他心花怒放。他朝城下的鄂对吼道:“看到了吧……鄂对,你想和我斗,就等着给你的老婆孩子收尸吧!”
鄂对已经愤怒到了极点。他狠狠地将牛皮喇叭筒扔在地上,待要破口大骂,旁边的噶岱默特伸手拦住了他。噶岱默特小声地提醒说:“一定要冷静,一定……让我来……”
噶岱默特刚要开口,只听身后的清军大营里面,一声大喝冲出十几匹快马,箭一般地射向城门。领头的那人边跑边喊:“狗日的霍集占,我要亲手杀死你这个王八蛋……”
这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