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往事:新疆最后一个王公200年的家族记忆 作者:许福芦
辽远而神秘的中国西部,200年尘封着一个血腥的故事。当清军的马蹄声惊醒了准噶尔大地那些飘荡的幽灵,一场人间悲剧不可避免地拉开了序幕。为争夺各自的势力范围与生存空间,维族人、汉人、哈萨克、回族人彼此争战,和卓、伯克、阿匍、官员依次登场;大小和卓包藏祸心的投顺与背叛,乾隆皇帝一波三折的怀柔与征讨,古老的家族、古老的宗教、古老的恩怨,在天山南北的血火交迸中熔铸成一首凄婉的木卡姆悲歌。西域王族与大清帝国之间的战争珍闻,通过新疆最后一个王公达吾提·买合苏提先生的娓娓口述,化为一幅幅带有历史传奇和浪漫血腥气息的壮阔画卷,徐徐展开……
华文出版社 出版
我这一辈子
王位与王府(1)
我这一辈子,怎么跟你说呢?经历了很多曲折。风光也好,受罪也好,都跟继承王位有点关系。那我就从这里开始谈吧。
汉族同志有句话是这样讲的,生活是命运。啥叫命运?我也说不好,恐怕不光是自己的努力,有时候,一些事是很难改变的,比如说我继承王位这档子事儿。
我本来就是一个普通的人,后来承袭了这个“库车王”,就一直很麻烦。要问是谁改变了我,我看是盛世才。为什么呢?因为我这个王位,是盛世才封的。他是当时的新疆督办。
那是民国三十一年(1942年),我记得很清楚,是秋天,我们库车开了个会,全县大会,各界的代表人士都参加了,300多人呢。在这个会上,县长宣布说,盛世才封我为“库车王”。那就是个命令,很简短,很有力。那年我才14岁,还是个小孩子,所以,人家都叫我“巴郎子王”。
我继承的王位,是买合甫孜王爷传下来的。买王爷是被盛世才下令杀掉的,那是1942年4月份的事。他的许多事,后面我还要讲。过了不久,大概就几个月吧,盛世才对库车县的县长韩云程说:买王没有了,我们再推荐一个吧,可以从买合甫孜王爷的亲生儿子当中选一个。结果一调查,买王爷没有儿子,只有一个3岁的女儿,还有我。那时候,我是买合甫孜王爷的养子。
买合甫孜王爷和我亲生父亲是兄弟,买王是老大,我父亲是老三。买王50岁的时候,有一天,对我父亲说:“我没儿子,将来这个王位怎么办呢?把你那个大儿子给我吧,让他以后接我的王位。”我父亲当然愿意,就把我过继到了买王这边。这样,我就被库车县的韩县长,推荐到盛世才那里,成了亲王。
我虽然当了“王”,也是贫寒人家出身。所以,过去人家说我历史如何如何,那真是冤枉。我不是富家的少爷,小时候,生活条件很不好。我是民国十六年,也就是1927年出生的。几月份?记不得了。好像是8月份的样子,树上结果子了嘛。我的亲生父母,也就是一般的群众,有好几个子女,尽管也在王府边上,可谈不上富有。我小的时候,读了一点经,可能是因为要继承王位,家里故意培养我吧。具体读的啥,也记不大清了,后来进了县立第一小学。学习成绩嘛,马马虎虎还不错。
我继承王位之后,文化知识就显得不够了,幸运的是,来了林基路县长。这个林基路,对我们库车贡献可大了。教育方面,也做了不少事。他是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6月份,当我们库车县长的,是受盛世才的邀请,从陕北延安过来的,是共产党员。盛世才当时是新疆督办,开始很革命的。向共产党要人才,要来一大批共产党员,建设新疆嘛,样子做得很好。后来不行了,本质就不行的。来的共产党员,有很多又被他杀害了。
林基路到了库车,兴修水利,兴办教育,为民作主,很受群众的敬重和喜爱。在他的提议下,库车城内修建了中心小学,两层的教学楼,很气派的。那一年,这个学校办了个国语学习班,是利用暑假办的。我报名参加了,学了三个多月。我的汉语基础,就是那个时候打下的。后来,县政府又发来通知,据说是盛世才安排的,要我到迪化(乌鲁木齐)去学习。因为当时县上财政困难,我自己经济状况也不好,政府还是从县文工队的演出收入里面,为我凑齐了路费。我拿着县政府给新疆省教育厅开的介绍信,坐了沙雅一个商人的畜力车,在路上跑了27天,才跑到乌鲁木齐。第二天,教育厅的徐厅长、新疆督办盛世才,分别接见我,说了一些大道理。根据盛世才的安排,我公费进了省立第一高中,学习了三年。
民国三十四年(1945年)7月份,我高中毕业回库车时,盛世才已调离新疆,继任省长是吴忠信。拜见吴省长时,我向他反映了一些情况。中心意思就是,请求归还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盛世才没收的我们的家族财产。吴忠信听了以后,归还了我们家族的房子,还有土地,又给新疆省第四监狱下指示,归还了买王的一些遗物,包括一件呢袄,一套棉衣,一件无领衫,一条裤子以及一张放大的买合普孜亲王照片。接着,第二年,县里又对王府进行了部分修缮,花了些钱。这时候,我除了“库车王”的头衔外,没有任何实权,也没啥职务。
王位与王府(2)
修缮后的王府,面貌有了变化,但总的格局还是一样的。门前有条大路,很宽,可以赛马。路那边不远,就是汉城,汉族人住的,城墙到现在还很完整。进了大门,左边就是清真寺,是我们做乃玛孜的地方。清真寺后面的地方,过去是买王兄弟们住的,其他的亲属也都在附近。再往旁边嘛,就是马厩,圆形的,比地面矮一些,中间有一排马桩,还有马槽。马厩过来,是一片树林,还有草地什么的。
我住的地方在大门的右边,很大一片房子,又有一个小的门楼。从大门正对过去,是条很宽阔的路,笔直的,把左右两边隔开来。我住的这边,靠最前面的一排,是小平房,给佣人住的。平房很长,不太高,一头靠大门,另一头就是锅炉房。锅炉房也是新建起来的,过去没有。
和门楼前后位置平齐,有两个大建筑。门楼这边的,是汉族风格的一个大建筑,比较高大,很大的屋顶,门前有台阶,很漂亮,专门会客用。再过去的是另一个建筑,矮一点点,也窄一点点,是穆斯林风格的建筑,屋顶是平的。因为窄一些,所以这个房子门前也空一些。前面有民族风格的很长的过道,花格子的玻璃,是我们自己住的地方。这两栋房子前面,都有很漂亮的台阶。台阶下面,有花圃和灌木,还有几棵榆树,很高很大的。树下面有一条小路,是石子砌的。
再往中间一些,排着三个大的建筑。最右边的一个房子,是接待客人的寝室,汉族风格,很大,门前有很大的喷水池。正中间的一个建筑,有点特别,是一座高台,我们维语叫“热瓦”,汉语的意思大概是叫“望月亭”吧。旁边靠后面这个方向,砌了台阶,上面建了一个很大的亭子。整个台子是四方形的。上面小一些,下面大一些,四面都是斜坡,看起来很雄壮的。上面的亭子上,画了很多漂亮的花纹。在“热瓦”的左边,略微靠前一点点,是一个小院子。院子周围高一些的地方,栽着葡萄。葡萄架子中间矮一点的地方,是块空地。后面一排厨房。
在这几座房子的前面,有条很长的葡萄架,拐了弯的,像是一条林荫路。人可以在两边坐下来,也可以走在中间,很漂亮。葡萄架的前面,有个半圆的舞台,再往前,是草地、树木。所有建筑的右面,从前到后都有一条矮墙围着。矮墙的那边,有一大片树林。最外边是城墙。这个城墙不太高,可是年代很久远了,据说是汉朝遗留下来的。尽管它又矮又残破,但那时在我眼中它是很大的。文物嘛,要是破坏了,就没有了。
在三区民族革命中(上)(1)
我高中毕业回到王府到王府修缮完工的这段时间里,库车发生了很多事。很多都是我当时看不明白的。库车王的这个身份,让我在这段复杂的历史中经历了很多别人不曾经历的浮沉,包括第一次被软禁、第一次在“主麻日”发表政治演讲和被迫在国民党安排召开的集会上发表退出进步组织“青年委员会”等。
那是民国三十四年(1945年),我刚回到库车不久。具体时间嘛,好像是8月份吧,中旬的时候,三区民族革命军消灭了驻在拜城的国民党部队。解放拜城后,队伍又开到阿克苏。当时,驻在库车的国民党部队,有个项师长,为了抵抗三区民族革命军,继续维护他们在库车的统治,采取了许多措施。这其中就包括将部分开明人士、社会上的达官显贵,召集在县政府大院里面,不叫他们出去,进行软禁。我是库车王,虽然年纪小,可也是被软禁的对象。那时候库车的局势十分紧张。国民党在周围的战略要地修筑堡垒,组建国民兵团,组织军、警、民三方面的人,在城里城外,还有山区,日夜巡逻,严加盘问外来者,尤其来自伊犁的人,甚至戴红帽子的人,都要监控;又把城外的汉人迁到城里面来,封锁城内外主要道口,在城墙、炮台上,安放重型武器,通过维吾尔文化促进会,通过集市长,还有商会什么的,加强反动宣传,说什么“共产党人不信教;他们目的是消灭宗教、拆除清真寺、杀害富人”等等,四处造谣,蛊惑人心,弄得人心惶惶。一个多月后,三区民族革命军撤出了拜城和阿克苏后,我们才被允许离开政府大院。
这年(1945年)年底,社会上流传一些说法,说三区民族革命军要和新疆省政府签订和平协议,去伊犁的路已经通了,三区方面的阿合买提江·哈斯木,已经带着代表团,抵达乌鲁木齐,正在和中央政府代表张治中和谈,等等。库车部分开明人士中间,也有“新疆局势很快就会好转”,“政治、文化方面都会有新的变化”的传言,挺振奋人心的。民国三十五年(1946年)5月份,三区革命胜利的喜讯,极大地鼓舞了库车青年。在这种局势下,一批先进青年以艾则孜·玉素甫为首,发起革命运动,在社会上产生很大影响。当时的库车县长丁立楠、警察局长张靖平、驻库车的国民党军队长官刘承绪、副团长唐树荣,都坐立不安的,想方设法解散青年组织、消除影响。但大局又不允许他们对运动直接干涉,只好利用政府文化、教育方面的人,拉拢意志薄弱、立场不坚定的校长和教师,拉拢效忠国民党的部分人员,叫嚷“要自己搞青年运动”,要另起炉灶,企图用这样的办法,分化瓦解运动。他们表面上串门作客,实际上在秘密开会、互相勾结,拼凑了所谓“二十条”,诬蔑革命青年运动,最终达到消除影响的目的。
早在这个事情前,我对国民党的腐朽本质就有所认识。对三区民族革命军,我也不满意。这样,我对这两股政治势力都不感兴趣。当时库车局势不太好,我在乌鲁木齐呆了几天,看到大街上三五成群的民族军战士,来来往往,有很多事,自己也想不明白。有一天,我听说民族军上校阿布都热依木从伊宁那边过来了,到达乌鲁木齐,便打听到他住的那个客店,前去拜访了他。阿布都热依木身穿标准的民族军制服,很热情,和我握了手,问了好,又问起库车的情况,我向他简要介绍了自己和库车的情况,还有我此行的目的。他告诉我,三区民族革命军很快就要与中央政府代表团签署十一条和平协议,组建新疆省联合政府。新疆政治社会局势,很快就会好转,并会日趋稳定,新疆各族人民很快就能安居乐业。他还要求我向群众进行宣传。我一下子好像明白了很多事,表示坚决支持三区革命政府。
后来有一天,我接到阿合买提江的请帖,邀请我参加在南花园设的茶宴,我就去了。客人到齐后,我一看,阿合买提江·哈斯木、赛福鼎·艾则孜、阿布都克力木·阿巴索夫等人全来了。客人都是南疆人,大家来到乌鲁木齐的主要目的是拜访三区革命领导,并且了解一些情况。宴会一开始,由阿合买提江致欢迎词。他指出三区革命的目的,绝不是将新疆从祖国怀抱里分割出去,而是配合全国人民,推动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人民解放战争,取得胜利。同时,他还告诉大家:就要签署十一条和平协议了,三区要和国民党政府一起,组建联合政府,制定并且实施《施政纲要》,全面推行民主选举,人民的民主权力、自由权力,都将得到保障。
在三区民族革命中(上)(2)
过了没多久,我和一个叫阿木提·艾则孜的青年,结伴返回库车。这个人具有进步思想,家在拜城。一路上,这个阿木提·艾则孜又向我灌输了很多新的东西。回到库车,我没有立即去见政府官员,而是先拜访了艾则孜·玉素甫等人,向他们通报了乌鲁木齐的所见所闻,还转达了阿合买提江·哈斯木等领导的希望,艾则孜·玉素甫也向我介绍了库车的斗争情况,最后,我们就进一步加强青年革命运动,广泛宣传十一条协议等达成一致,决定利用“主麻日”礼拜时间,进行宣传。没过多久,一个“主麻日”,我到哈尼卡清真寺,向依玛木穆安津礼拜宣礼员通知,礼拜后,我要向群众发表重要讲话,要求群众礼拜之后,暂时不要离开。礼拜后,我激动地走上领拜台,向三四千名群众介绍了三区革命的胜利、三区革命和国民党当局的和谈情况,联合政府的组建和十一条和平协议,还有《施政纲要》等等。我说,按照《施政纲要》精神讲,我们即将全面进行民主选举,全疆各地,将要通过民主选举产生政权机构。我们将要取消压在人民头上的非法苛捐杂税,将对贪污腐败、贿赂等行为进行严厉打击,消除剥削和压迫!人民将享有发言权、出版权和聚会权。最后我要求,群众回去后,在农牧区加强这方面的宣传。我的话刚结束,全场立刻沸腾起来。群众感到非常高兴,很激动。这是我头一次在这样大的场合发表政治演讲,是我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
接下来发生的却是出乎我意料的,那一次的被迫发言,也是我一生的一件憾事。
民国三十五年(1946年)11月15日的傍晚,我在花帽巴扎的王府,也就是今天库车的古力巴格街时,一个叫李清贵的人,独自来找我。这个人的维语名字叫达吾提卡日,也是库车人,是维汉混血儿。我和他是1939年认识的。那时,他在盛世才的省立警察局担任翻译,精通维汉两种文字,我当时学汉语的劲头儿很大,愿望很强烈,就结识了他。当时他大约只有36岁。
李清贵在我家喝着茶,“关心”地对我说:“我在库车有40多个耳目。每天发生的事情,不同的传言,我都随时了解。”他说的“耳目”,实际上指的就是“密探”,也就是今天说的“特务”。我这时才明白,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一起没聊一会儿,李清贵果然就劝我,要特别注意一些事。第二天晚上,李清贵又来找我,大讲特讲新疆局势,特别是库车局势,并且威吓说:“库车部分青年,老是抓住十一条协议不放,发表反政府言论,从事反政府活动,甚至成立反政府组织、刊印《曙光》周报、开展宣传”等等。还说我在“主麻日”那个演讲,在群众中造成恶劣影响。政府认为我是主谋,虽然年纪小,但社会影响大。希望我立即悬崖勒马,站到政府这边来,说这对我很有好处,政府不会怪罪我的,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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