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过认识他!”
孙羽突然截住柳展禽的说话。
柳展禽苦笑,“我能够告诉你的也就只有这些。”
“那么你最好闭嘴。”
柳展禽只好闭嘴。
孙羽也无言,好半晌,忽然问:“还有什么?”
“没有了,只问孙兄何时可去?”
“现在就去。”
“何时可回?”
“此去不回!”
“钱?”
“钱已多余!”
“我怎能过意得去?”
“目前你还用不着这样说。”
“孙兄亦是向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我信得过孙兄。”
“多谢。”
“事成之日,孙兄一定要来喝一杯喜酒!”
“不怕言之过早。”
“不怕!”
孙羽冷冷地望着柳展禽,一甩头,突然说:“珍重!”
“且慢!”
“五年来,孙兄一直与我蒙面相见,今日一别,再会或恐无缘,还请……”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
“只管说…”
“你我之间只是雇主关系,我从来就没有将你当做朋友。”
柳展禽神色一阵异样,就像是给当面掴了一巴掌。
“错过今日,便成陌路,我一定会将你忘记,你最好也将我忘掉。”
“我明白孙兄的心意。”柳展禽黯然,“但望孙兄此去,回复本来,而我,一待事成,亦自洗手不干。”
“柳兄爱她如此之深。”
“她也是—样。”
柳展禽笑在眼里,笑在心里。
“是真的话我倒希望你俩能够同谐白首!”
“多谢!”
孙羽一跺脚,再声:“珍重!”
“且慢!”柳展禽忽又叫住。
“柳兄几时变得这样子婆婆妈妈?”
柳展禽轻叹:“既是此去便成陌路,孙兄何不留片刻,听我重吹当日一曲?”
孙羽没有作声,也没有举步。
柳展禽取过玉箫,调寄点绛唇,呜呜的吹了起来。
孙羽静静地听着,蓦地里一声长啸.按着调子,引吭高歌
可爱中秋,雨余天净
西风送,晚霞归洞,
凉露沾衣重……
箫声、歌声,直冲云霄,剑气,杀气,摧落了千瓣梨花,万丝柳絮!
秋光宇宙,夜色帘蟾,
谁使银栊吞暮霭,
放教玉兔步晴空,
人多在,管弦声里,诗酒乡中!
萧声更急,歌声更响,人舞在梨花柳絮中。
剑光如匹链,似惊虹!杀气更浓!分明是春初,竟似已秋暮!
烂银盘拥,冰轮动,
碾玻璃万顷,无辙无踪,
今宵最好,来夜怎同,
留恋嫦娥相陪奉,
天公,莫教清影转梧桐……
箫声急落,剑光狂飞,满地梨花柳絮又被剑风激起,点点粉碎!
孙羽心中千重恨,万重怨,也似已尽寄歌声,剑影!
直须胜赏,想人生如转蓬,
此夕休虚废,幽欢不易逢,
快吟胸,虹吞鲸吸,
长川流不供……
听江楼,笛三弄,
一曲悠然未终,
裂石凌空声溜亮,
似波心夜吼苍龙……
唉——我今欲从,嫦娥归去,
盼青鸾飞上广寒宫——
箫声未竭,歌声突断,人影一敛,剑光亦敛散,铮的剑已入鞘,孙羽突然仰天狂笑:“才不过春初,几时等到得秋暮,这里无长川,这里无梧桐,又哪来夜月,又哪来西风送,又哪来凉露沾衣重,又哪来嫦娥相陪奉……”
狂笑声中,孙羽就披了一身梨花柳絮,踩着遍地柳絮梨花,头也不回,大踏步而去!
朝雾淡淡的还未散尽!
狂歌笑语却都无处追寻。
空余一缕凄凉的箫声飘忽在小池边,梨花旁,柳树下。
孙羽终于消失在薄雾中。
柳展禽缓缓放下了玉箫,目光凝视着孙羽的去向。
朝雾迷蒙,他的目光也是迷蒙一片。
是朝雾迷蒙了他的目光还是他的心。
“二千两,二千两黄金!”他的嘴角突挑起了一丝奇异的笑意:“你懂得自己去找生意,赚大钱,当然要离我而去。”
“若不是你真的从此罢手,又怎会再为我冒险?”
“我一生最恨就是被人欺骗,孙羽呀孙羽,你若是欺骗了我一定会后悔。”
“我一定要你后悔!”
柳展禽自言自语,猛地背转身,奔向池畔的小楼。
一个人的外表不一定等于内心。
一个人口里说的与心中想的更未必一样。
雾渐散,风仍旧一阵又是一阵。
风中突然响起了两声狗吠!
两只一身金毛的猎狗嗅索着窜出了花丛深处,柳荫荫处。
狗颈上套有皮带!皮带操在柳展禽手中!
“汪汪”的又是两声狗吠,两只猎狗猛奔了出去。
柳展禽一笑。
这岂非孙羽的去向?
雨后天,轻寒。弄晴莺舌出众巧,着雨花枝分外妍。
杏花,春莺啼在花枝头。过了这片杏林,江宁府城也就不远了。
花林中一条小径,径上铺了落花,一个人踏着落花而来。
落花如梦凄迷,色未退,香还在,但这个人脚步过处,落花便与泥同,色香俱杳。
好无情的一个人。
这个人二十四五年纪,七尺长短身材,一身白衣,发长披肩,剑一口,斜挂腰右。
沈胜衣!
衣白,他的面色比衣还白,比雪还要白,他的神情更是比雪还冷。
他的相貌平凡,但任何人只要看上他一眼,都绝对不会再有平凡的感觉。
他的眼,闪亮,锐利,像剑。
眉宇间,三分落寞,七分肃杀!
他一踏入杏花林,周围便似也平添了一层肃杀的气氛。
杏花无语,就连莺鸟也封住了嗓音,好厉害的杀气!
剑仍在鞘,杀气当然不会发自剑上,杀气只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他的人,简直就已是一口出了鞘的剑,利剑。
他的右手反腕抓着搁在肩头上的一个包袱,左手低垂,连碰也不曾一碰剑柄。
他相信剑,但他更相信自己的手!
水湿仍未干透,他一路而来,清楚遗下了一行脚印。
每一个脚印的距离,深浅都是一样。
他的步伐竟是这样的整齐均一。
小径的前面也有一行脚印。
这行脚印由左而右横过小径,距离不定,深浅不一。
当中的两个脚印却特别深,似乎那留下脚印的人曾在小径当中企望了好一段时间。
沈胜衣看到了这一行脚印。
他的面上依然一片冷漠,没有丝毫表示,但他的脚步已停下。
突然间,他左半面颊的唇边,眼角,痉挛起一丝冷笑.目光剑也似飞投向径旁的一丛花树。
簌簌的花树随着一阵颤动.一个蒙面黑衣人幽灵一样从中冒了起来。
“你知道我在这里?”
黑衣人的目光也剑一样凌厉.冷冷地瞟向沈胜衣。
四道目光交击在半空。
沈胜衣冷笑,眼中现出了杀机。
黑衣人并未觉察,“得”的一擦拇中指。“我追踪了你—日一夜,好不容易找到这个好机会,这个好地方。”
沈胜衣只是冷笑。
“你当然知道我为何而来!”黑衣人反手握住了剑柄。
沈胜衣仍不作声,眼中杀机更浓。
“你当然知道应该怎样做!”“呛”地黑衣人终于拔剑在手中。
剑出鞘的袅袅余音,猛被一声霹雳击散!
沈胜衣霹雳一声暴喝,人同时离地飞起,剑却不知何时已拔在左手!
声霹雳,人霹雳,剑也是霹雳一样!
你有没有见过霹雳的威力和速度?
黑衣人惊呼,手中剑连忙迎上!
又是一声霹雳,一口剑激飞半空,消失在杏花深处。黑衣人的剑。
沈胜衣冷冷笑,人飞落在树丛中,剑已回到了鞘内。
黑衣人却踉跄抢出了花丛外,反手扯下了蒙面黑巾,一口鲜血狂喷而出。
他的身上并没有伤痕,只是沈胜衣的霹雳一剑已然震碎了他的心脉,
沈胜衣,唉!沈胜衣!
一剑,只一剑。一剑已是足够有余,所以他收剑!
他绝对不肯再多浪费一分气力,他甚至连看他也懒得再多看一眼。
他举步,继续他未完成的路途!
好无情的一个人。
黑衣人第二口鲜血喷出,终于倒下。露出来的是一张峻冷清瘦的面庞。
莫非他就是孙羽。
血还未干,人死了显然还未多久,柳展禽看得出。
他抄起了黑衣人的右手,虎口迸裂,筋骨都几乎断尽。
“好厉害的一击!”柳展禽心底寒了出来.放下手,转望向黑衣人的面庞。
黑衣人突然张开眼睛,原来他还没有完全断气。
他的目光混浊一片,他的语声更是含糊,但,柳展禽总算还听得清楚。
黑衣人出口的第一句是一句很奇怪很奇怪的说话:“他……他很多钱!”
柳展禽一怔。“你到底是谁?”
“我是……”
“你是谁都已没有关系!”柳展禽冷笑,突然起脚,一脚将黑衣人踢飞半天!
他岂非比沈胜衣更无情?
一人两狗又追出。
这一次柳展禽追的是谁?沈胜衣?
你有没有听过黄娥的落梅风,顾贾的诉衷情,朱庭玉的行香子,姚牧庵的新水令?
你感觉不感觉得到这些曲子多么幽怨,多么凄凉!
你知不知霍秋娥谱这些曲子时的心情又是多么凄凉,多么幽怨?
如果你都是不知,你都感觉不到,你都没有听过,现在你不妨留意一下。
不是落梅风,诉衷情。
也不是行香子,新水令,是水仙子,黑刘五的水仙子——
恨重叠重叠恨恨绵绵恨满晚妆楼,
愁积聚积聚愁愁切切愁斟碧玉砖,
懒梳妆梳妆懒懒设设懒热黄金兽,
泪珠弹弹珠泪泪汪汪汪汪不住流,
病身躯身躯病病恹恹病在我心头,
花见我我见花花应憔瘦,
月对我我对月月更害羞,
与天说说与天天也还愁……
丁冬一声,琴歌俱绝,香闺更寂寞,人影更孤零。
霍秋娥痴痴地站起了身,移步到荼糜架旁,海棠花下。
海棠已开尽,明朝再小雨蒙蒙,不难便化作胭脂泪。
霍秋娥叹息在心中。转一个身,她看见地上自己的影子。影与人同瘦。天边的月也与人一般孤零。
月升在东天,东天一片愁云,莫非天也正替人忧!
风急,风紧,云涌,云流。月明,月暗,月依稀消沉。
霍秋娥一声短叹,又一声长吁。
月儿沉,一样相思两处心,
今宵愁恨更比昨宵甚,
对孤灯,无意寝,泪和愁付与瑶琴,
离恨向弦中诉,凄凉在指下吟,
少一个知音……
你有没有见过像霍秋娥这样多愁善感的女子。
她思念的又是谁?谁又是她的知音?
沈胜衣?
沈胜衣倚在栏边。
他怔怔地望着花前月下漫声轻唱的绝色佳人,神情已痴,目光已知。
这是自己的妻子霍秋娥,他心里告诉自己,但忽然,他连自己都不再相信。
他眼中露出了痛苦之色。
他想走出庭院,却又有力不从心的感觉。
他低头,触目一身如雪也似的衣衫,洁白无瑕,心呢?
再看自己的一双手,还是那么强而有力,特别是左手!
这只左手曾经击败金丝燕,柳眉儿,雪衣娘,满天星,拥剑公子。
这只左手曾经名满江湖.
这实在是一只不平凡的左手.但这只手虽然矫活,却不懂调琴,更不会品箫。
剑在手,这只左手可以连断七臂,连杀七人,琴在手,这只左手却无法调得动琴的七根弦索.
天下绝对没有一个十全十美的人.手也是一样,你几曾见过有一双件件皆精,样样皆能的妙手,巧手。
沈胜衣也只是一个人。
因为这一双手,他一直感到骄傲,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一天,这样的一夜,同样也因为这一双手,他竟要为它感到悲哀?
你懂不懂得什么叫做悲哀.
沈胜衣的眼中如今正充满了悲哀!
人静,人静,风动一庭花影.
“相公!相公!”一个丫头呼喊着穿过月洞门,突然走入庭院来。
霍秋娥一怔。“秋菊,你呼喊谁?”
“我呼喊相公,他吩咐预备一些酒莱,这下酒菜都已预备好了。”
“相公回来了?”霍秋娥看似一喜,但一刹那,这仅有的一丝喜色便又消逝。
沈胜衣看在眼里,心中一阵刺痛,正想转身,霍秋娥已发现了他的所在.
她张口,欲言却又止,她踌躇,到底还是迎了上来。
“相公好……”
“娘子好……”
这算是什么说话?这像是一双久别重逢的夫妇?
也就只是这两句话,两个人都沉默了下去。
霍秋娥垂头,沈胜衣的目光在收缩,心在收缩。他早就觉察到在两人之间存在着一层无形的隔膜,只是从来没有像这一次那么明显,那么深,那么厚.
所以他一直都没有留意.如今,如今却未免太迟了。
沈胜衣的心几乎滴出血来.
他一声不响,突然转身,大踏步走了出去。
霍秋娥的泪珠已流下……
没有星,只有月.
月弯,月高,月孤,月明.
月色苍白,长街苍白。沈胜衣面色更是苍白得怕人。他一个人独步街头,将家远远抛在脑后。
他宁可在街头流浪,也不愿意留在家中!
倏地他挺起了胸膛,转身,大踏步回头走。
人总要面对现实。
沈胜衣并非不敢面对现实的人。
他不敢妄想这一回去家便会温暖一些,霍秋娥便会温柔一些.
他也不认为他还有能力改变一切的。
他只是希望有个了断,有一个交代就行。
了断,交代,他一定要回去。
他绝对不是一个拖泥带水的人,他也绝对不做拖泥带水的事。
剑决绝,心,他的心也决绝。
他才一转身,一个人就迎了上来,这个人四十左右年纪,不算矮,但无论走到哪里会给人矮小的感觉。
这种人永远抬不起头。
这个人的神态,你说有几多猥琐就有几多猥琐。
这个人一脸谄笑。
只要你有财有势,甚至只要你有胆有识,你就算当面一拳,这种人也是只会对你谄笑的。
这种人岂非多得很。
沈胜衣当然不会认识这种人。这种人却认识沈胜衣。
“沈相公!”
“什么事!”
“小人沈三……”
“我没有问你姓名,我不认识你,也不要认识你!”
要是换了别人,只怕掉头就走,但沈三没有,依然一脸的谄笑,他这张笑脸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得来的。
“沈相公当然不认识小人,但小人却认识沈相公,不单止此,小人还认识夫人,认识沈夫人的表哥柳展禽柳公子。”
“你认识的人倒不少。”沈胜衣冷笑,“你要告诉我的就是这些?”
“还有还有……”沈三压低了嗓子,“沈相公要不要知道?”
“知道什么?”
譬如说柳公子并不真是沈夫人的表哥……”
沈胜衣的眼角在收缩。
“譬如说相公不在的时候,柳公子就不时来访,一来就很夜很夜才走……”
沈胜衣双眼只剩下一道缝。
“又譬如说……奇怪……”沈三突然醒悟了什么,“怎么刚才我来的时候好像又在附近见到了他?”
“谁!”沈胜衣霍地双眼暴睁。
“柳公子,手里还牵着那两头金毛猎狗……”
“金毛猎狗!”沈胜衣双眼睁得更大,“好,好,好!”
他一连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