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痛心极了,恨不得拼死冲出剑网,忽然,他发觉自己就连这一份勇气也消失。
人就是这样,未到临死的关头,很难拿出拼死的决心。
更何况,说好了切磋。
柳展禽最初也不错本着切磋的意思,不过到这下,即使孙羽是着意切磋,柳展禽可连一点这样的感受也没有了。
不由得,他的脸由青转白由白变红。
孙羽蒙着面,表情是怎样,柳展禽并不知道,只是在他身下的感觉中,面巾后面孙羽的嘴巴张得可以放得下一只大鸭蛋,正在冲着自己笑。
他心中当真是又急又怒,忍不住就要大叫停手。
口是张开了,柳展禽并没有叫出来。
也就在此际,孙羽绵密的剑网忽然收敛,铮的银剑入鞘的同时,人已经退出七步。
柳展禽反到竟似没有觉察,双袖继续在挥舞,挥舞到第三下,然后倏地停下来。一丝丝冷汗交错淌下了他的面颊,人虚脱了似的,整个身子尽挨着树干,站也好像站不稳了。
孙羽那边静静地望着,没有动,也没有作声。聪明人都应该知道这时候最好就是闭嘴。
柳展禽的目光渐渐散涣,口唇蠕动着,不住地沉吟着一句话“这怎会是事实?”
的确是,这怎会是事实呢,五年前,没有错他已经在孙羽剑下败过一次,如今就算再败也不稀奇,但实在败得太惨!
五年前,相差并没有多少,到今日在他不断奋发之下,应该更接近才对。
所以你叫他怎能相信是事实呢?
虽然重复再重复,沉吟着相同的一句话,语声始终是那么微弱,几乎只是他自己听得清楚。
孙羽也听得清楚,冷冷的说了一句话,不是同情的话。
“这怎不会是事实!”
“为什么!”柳展禽霍地抬头望着孙羽,眼睛中充满了痛苦,也充满了疑惑。
“你应该知道!”
“我怎会应该知道,我要是己知道又怎会再败在你剑下,败得这样惨!”柳展禽的语声变得异常沙哑,就仿佛生命快到尽头,血气快要干涸。
他的自尊心很大,自信心很强,但,并非完全经不起失败的人,问题是这—战他实在败得太惨了,没有人能够想象得到他自尊心,自信心遭受的打击,损害,有多重,有多深。
孙羽也想象不到.又再这样问一声:“你当真不知?”
“不知就不知!”柳展禽显出前所未有过的暴躁。
“我还以为你会知道的。”孙羽叹了一口气,“五年前你败在我剑下是因为的确我稍胜于你,到今日,以方才看来,在断金手,流云袖之上显然你已下了不少苦心,我是论武功,无疑你已经超越当年的我,与今日的我亦是非常接近,但,另一方面,你不单止没有进步,相反,老远的给我赶过了。 ”
“另一方面?哪一方面?”
“技巧的那一方面!”
“我并没有……”
“你并没有放弃练习,而且很苦心,这一点.我知道,也佩服,但据我所知,这四年以来,你完全没有再亲自出手!”
“大事有你,小事亦有曾隼,蒙奎两人,还用得着我?”
“在你的立场,就换转是我,只怕也会是同样的想法,拼命的工作,谁也不愿意多做的,是因为这样,即使你怎样苦心练习,拿来做对手的不外乎木石之类的东西,木石是死的,你从中得到的技巧当然亦是死的,就正如纸上谈兵……”
柳展禽张着嘴,恍然大悟的样子。
“有句话,技巧是从经验中得来,这所谓经验,是实际的经验,并不是理论上抑或闭门造车式的经验。”
柳展禽只有点头。
“经验的不能传授别人,是人生可悲的一件事,没有人能够从别人的磨练之中取得经验,他必需亲自接受磨练。”
“我知道。”
“还不迟,毕竟你还年青。”
“但现在来说,太迟了。”
“这句话怎样说?”
“不久我就要去杀一个人,很厉害的一个人!”
“哦?”
“对你也不知道应该感激还是怨恨,要不是你自恃太高,此去我是凶多吉少,但要不是你,最低限度,我还有一战的勇气,而如今,就连这一战的勇气,我也没有了。”
“哦……”
“你也不必抱歉,无论如何你总算让我认识了一件事——一个人必须彻底了解自己。要彻底了解自己,必须亲身去接受考验。”
未能彻底了解自己的人,总认为自己是了不起的。
柳展禽如今总算知道了,只是,在他来说这未免太迟了,他仰首向天,不禁就一声长叹:“……这件事……”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好奇心人人都有,孙羽也不例外。
柳展禽好不容易伸直身子,手背负,一步一步地缓缓踱了开去。
孙羽下意识亦步亦趋。
花荫,柳底。
花垂露,柳散烟。烟雾中飘起了柳展禽低沉的语声:“五年了,由相识到现在,在孙兄心目中将我当做什么,我不知,但,在我心目中,一直将孙兄当做朋友。”
“……”孙羽没有作声。
“是以,什么我都不在乎让孙兄知道……孙兄!”
“我正在洗耳恭听。”
“孙兄以为我这个人怎样?”
“精明,果断。”
“还有心狠,手辣是不是?”
柳展禽轻叹:“我并不否认冷酷,但我绝不承认无情,我知道有根,同样地,我也知道有爱。我一直在找!”
“找到了?”
“找到了。”
“恭喜!”
“多谢!”柳展禽又是一声轻叹。
“你应该开心,为什么还要长嗟短叹?”
“恨不相逢未嫁时!”
孙羽沉默了下去,好半晌,才接上一句:“你爱上了一个有夫之妇?”
柳展禽点头,面部肌肉痛苦地猛起了痉挛。
“想不到。”
“我自己也是。”柳展禽苦笑,收步,仰眼望天。
风一阵吹过,梨花摇落,柳絮飞舞。
柳展禽不动,让梨花披了一身,让柳絮沾了一身,痛苦的目光忽又变作幻梦也似凄迷。“开到蔷薇,落尽梨花,第一次见她,正是这般春色无多的时候,到如今,算一算,总有三年了。”
“人生并没有多少个三年。”
“所以我不能再等下去!”
“等待是什么滋味,我知道。”
“孙兄你相信一见钟情?”
“我相信,但我总认为最低限度也应该再多看一眼。”
“这也是道理,我与她的确是一见钟情,但这三年来,她与我已不再多看一眼。”
“有可能?”
“我是她的表哥。”
“真的?”
“假的!”柳展禽苦笑。
孙羽心中也在苦笑。
“也无可奈何,要非扯上这一点表兄妹的亲戚关系,我实在没有可能,没有理由与她一再相见的,”柳展禽面上又是一片痛苦之色,“这实在不是滋味。”
“他可又知道?”
“他?你说他?他,不知道,完全不知道。”
“这么说,比起你俩他岂非更可怜?有—天发觉,比起你俩他岂非更痛苦?”
“痛苦,三个人……”
“又何必,一个人痛苦总比三个人同时痛苦好得多,倒不如,你俩索性与他说明白,他若是个明理之人,相信亦不会勉强下去……”
“他若不是呢?”
孙羽回答不出来。
“男人多数都很慷慨,我知道.但一个最慷慨的男人.也绍不会慷慨到甘心将自己的妻子拱手奉送与人!”
“说不定……”
“没有说不定,你不是不知道,我向来不做没有绝对把握的事。”
孙羽只有住口。
“要解除一个人的痛苦,并不是只有一种办法,就算只有—种办法,在我来说.也只是这种办法—一”柳展禽眼中寒芒暴闪,冷酷地从牙缝中拼出这样的一个字:“杀!”
杀!这的确是柳展禽一生所奉行的信条!
孙羽更就无话可说。
“因为她,因为他,三年来,我无日不在忍耐,也无日不在准备,三年后的今日,我实在已经无法再忍耐下去,我也自以为已经准备足够……”柳展禽突然住口,颓然垂下了头。
“抱歉!”
“我早说过你不必抱歉,但无论如何——”柳展禽猛回过头来,迫切地望着孙羽.“这次你一定要帮我的忙!”
孙羽仍不作声,偏过头,避开柳展禽的目光,人也从旁绕了开去。才几步,又回到了柳絮池塘边。
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两声。
孙羽深深的吸了—口气,目光停留在碧苔上,嘴唇牵动,欲言又止,但终于还说了出来:“这—次,跟以往—样.钱,事先你已给了我。”
“我深信你绝对不会令我失望!”
“所以,事情完了,我根本可以不必到来,除非你再次飞鸽传召。”
“是这样,然则你倒来见我,莫非又为了什么?”
“老实说,我本来是向你辞行!”
柳展禽一怔,睁大眼,好像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到底他还是相信了,没有再问为什么,只是问:“你不是说过要赚够五千两黄金?”
“现在我已经赚够这个数目。”
“这么快?”
柳展禽一面疑惑之色,“前些时我替你算一算,好像还不到三干五百两……”
“的确还不到,可是这一次,我多赚了二干两。”
“二千两。”
“也因此,我杀了潘玉舒媚两人!”
“替香祖楼?”
“除了香祖楼还有谁?”
“香祖楼呢?”
“我不是活着?”
“那么他就一定已死了,应承过的事情你当然一定会做到。”
“出了口的说话也是一样。”
柳展禽俯首不语。
“柳兄,可还记得你我当初相见?”
“怎么不记得,是五年前的中秋。”
“你吹箫在江边,月下树下。”
“吹的点绛唇,混江龙,六么遍。”
“我囊空如洗,蒙着面,硬着心肠,只管打你的主意。”
“一战之下,惺惺相惜,我多了一个朋友,你却变成了职业杀手!”
“我真不知道应该多谢你还是恨你。”
“五年,这就五年了。”
“逝水东流不复,年华又何尝不是一去不返。”
“五年这样子的生活,我实在已经过腻,不能再忍受下去。”
“你是说非走不可?”
“非走不可。”
“人各有志,你一定要走我也没办法,只是,这最后的一件事,我的事……”语声一顿,柳展禽恳切地望着孙羽,他要强调的正是这“我的事”三个字。
孙羽又沉默了下去。
好半晌,缓缓地回过头来一字一顿的:“交给我好了。”
柳展禽眉头乍展,长揖到地,“多谢帮忙!”
孙羽看在眼里,微喟:“对你,她当真那么重要。”
“有生以来我就只爱上她一个!”
“她适合你?”
“最适合不过。”
“他又如何?”
“一个市侩,重利薄情,终岁奔波在外,一任她寂寞闺中。”
“她若是适合你,必然能歌擅曲,嫁作商人妇,的确委屈了她。”
“然则她不是生活在痛苦之中?”
“她这样对你说过?”
“没有,但我想象得到。”
孙羽眼中似有笑意。
又是一阵风吹过,平静的池面荡起了一片涟漪。
“吹皱一池春水……”孙羽到底笑了出来。
“孙兄是笑我自作多情?”
“你以为?”
“不,“柳展禽一声长叹,“心有灵犀一点通,有很多事情是无法说出来。”
“哦……”
“纵然她不说,我也听得出,看得出她心中的寂寞,悲哀……”
柳展禽当然听得出,看得出,他并没有忘记那一夜,那一夜……
柳依依,花可可,云淡淡,月弯弯。
小池旁边,也有些月,也有些风,也有些香。
水影浮花,花影动帘栊。
人在帘栊中,琴声,歌声却已传到了帘外。
柳展禽披了—身花影,就负手木立于小池边,帘栊外。
琴声悲苦,歌声又何尝不幽怨……
恰相逢,又折鸾和凤,
往事如春梦,
倩飞鸿,欲寄音书,
恨少丹青,描不出心头痛,
纵青云路可通,怕红颜命易穷,
向风前强把孤弦弄……
“向风前强把弧弦弄……”柳展禽凄然一笑,“她并非无情,只是不幸错嫁了—个无情夫婿……”
“你因此怜惜?”
“不单止怜惜!”
“要不是,为什么要到今时今日?”
“我,我也是迫不得已。”
“他不肯答应?”
“我没有问过他,我甚至也没有见过他……”
“那么你又怎知道他不是你的对手?”
“我,我……”
“你不敢面对现实!”
柳展禽痛苦地垂下了头,突然这样问:“孙兄可曾听说过‘—剑杀龙手’祖惊虹?”
“祖杀手?”
“你认为他的武功怎样?”
“左手剑未逢敌手。”
“他也是左手剑的能手,江湖中传说,十八岁他初出道的时候,就找上了祖惊虹比剑,竟然能够接下祖惊虹雷霆三十六击!”
孙羽虽然蒙着面,看不出他的神情变化,但他的眼中分明已露出了惊异之色。
“孙兄又可曾听说过金丝燕,柳眉儿,雪衣娘,满天星,拥剑公子?”
“全都是当代高手。”
“却都先后败在他剑下。”
“这个人到底是谁?”
孙羽眼中惊异之色更浓。
“沈胜衣!”
孙羽顿时如遭雷击,浑身猛地一震,脱口惊呼:“沈胜衣!”
柳展禽出其不意竟也给吓了一跳,随问:“孙兄也知道此人?”
孙羽呆呆地怔在那里,仿佛没有听到柳展禽在问,没有回答,甚至也没有说什么。
柳展禽更是奇怪,忍不住追问下去,“孙兄莫非认识他?”
孙羽依然木立不应。
柳展禽急了,猛提高嗓子:“到底怎样了?”
孙羽—如睡梦中突然醒来。浑身又是一震,目光暴闪,逼视柳展禽,像箭、像刀、像剑,森冷、锐利、闪亮。
柳展禽猛吃一惊,不知不觉间,倒退了两步。
孙羽目光更见凌厉,一身衣衫竟似无风起舞.人未动,剑在鞘.杀气已飞扬。
杀气迫人眉睫。
柳展禽也感觉到了,本能地反手握住了腰插玉箫。
一刹那,只不过一刹那,杀气突然又消逝,孙羽在冷笑,“你是说沈——胜——衣!”
“正是沈胜衣!”柳展禽吁了一口气,松开握住玉箫的手,“孙兄认识他?”
“认识。”
“有仇?”
“无仇。”
“有怨?”
“无怨。”
“真心话?”
孙羽冷笑。
“看情形分明不是,不过孙兄不说,亦是无可奈何!”柳展禽一笑,转过话题,问:“对于这个沈胜衣,孙兄自问有几分把握?”
孙羽只是冷笑。
“可要我联手?”
“用不着!”
“那么说,孙兄是成竹在胸了!”
孙羽不答。
“要不要我描述他一二?”
“对于他你知道多少?”
“惭愧,我只知道他二十四五的年纪,七尺长短身材,发长披肩,爱穿白衣,因为用的是左手剑,所以与人迥异,一口剑是斜挂在右腰……”
“我说过认识他!”
孙羽突然截住柳展禽的说话。
柳展禽苦笑,“我能够告诉你的也就只有这些。”
“那么你最好闭嘴。”
柳展禽只好闭嘴。
孙羽也无言,好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