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翔笑道: “伯父富甲天下,想不到为了侄儿,竟然跋涉山川,受此艰困,侄儿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金阳钟哈哈笑道:“你是怕怕父养尊处优,年迈体衰,疏懒了筋骨,走不动山路了?伯父却不服老,咱们何妨比一比,看谁先到巫山县城。”
高翔忙道:“侄儿功浅,怎敢妄比伯父……”
金阳钟洪声大笑道:“不必客气了,我知道你一身玄妙武功,不在伯父之下,走啊!”
话声才落,大袖飘飘,洒开步子,出了镇集。
高翔见劝他不住,忙也吸了一口气,紧跟着疾步直追,老少二人,移步如飞,转眼又进人了乱山之中。
天色渐渐暗下来,约行数里,业已漆黑难辨五指,树丛隔阻,谷道曲折,满山猿啼,入耳惊心。
金阳钟兴致勃勃,极力展开身法,快得就如一缕轻烟,一口气奔了数里,回头一看,高翔依旧衫角飘拂,不急不徐跟在后面三丈左右。
金阳钟豪兴勃发,笑道:“难得荒山僻静,咱们今夜非分个高下不可,翔儿,快!”
仰面一声低啸,身形突又加快了一倍,但见他斑发根根后掠,足尖抽换有如点水靖蜓,起落之间,每一步都在十丈以上。
这情形,简直成了没命狂奔,谷道虽险,在金阳钟眼中根本算不了一回事,此时他童心复发,一心只想胜过高翔,哪里还想到其他。
越过一条断涧,高翔忽然心中一动,暗忖道:“我怎么会这么傻,金伯父享誉武林,博得神君雅号,如果我也凭命追逐,毫不相让,于他脸面上实在不好看,反正前面就是巫山县城,以这种奔行速度,不须天亮就可赶到,我索性落后一步,让他高兴高兴。”
心意一定,假作后力不继,扬声叫道:“伯父先走一步,侄儿随后就来啦!”
一面叫着,一面放缓了步子,渐渐落后。
金阳钟敞笑连声,去势有如星丸电射,高翔初时犹能仗着目光锐利,隐约还能望见他的背影,过了一会,仅能听见他的笑声,再过一阵,连声音也逐渐渺不可闻了。
一个全力飞驰,一个存心落后,快慢之间,差异何等巨大。
行约半个更次,进入了险峻名闻天下的“巫山十二峰”。
高翔沿途留意,一直没见金阳钟歇息,心里微诧,加快脚步紧迫了一程,仍未见踪迹,回顾乱林森森,偶尔一声猿啼狼曝,益增恐怖。
突然,他记起,千面笑侠朱昆的字条上所说“……魔教沿江设伏……”的警语,心里暗叫不好,真气猛提,陡然又加快了数倍,一路急迫下去……
金阳钟一时起了争强之心,展开身法,穿山越涧,疾中奔电,不多久,便进入了峻岭层层巅山十二峰。
三峡之险,首在巫峡,巫峡西起巫山,东迄巴东,其间险要,便在铁棺峡、金盔银甲峡和巫山十二峰。
由官渡口至巫山县城,绵延百里,并无村落,山中偶有一二猎户,也远离江边谷道,长江穿峡而过,水流湍急,曲折无数,险滩处处。
顺水下行的船只,多在白日过峡,而且必须由经验丰富领水之人指点舵位,顺流急泻,瞬息百里,正如古人诗句所谓“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但溯江上行的船只,却大大的不同了。
江船上行,风帆橹桨俱无用武之力,大多数的浅滩,须由人力拉牵,甚至有水包之处,另设绞盘,将船只缓缓拖行,称为绞滩。
铁棺峡以上,水急如怒马奔腾,两岸夹立千丈峭壁,仰头上望,天仅一线船行其间,直如蚁行龟步,奇缓无比。
江船无论上下,均视三峡为畏途,尤其夜间,极少船只敢冒险入峡的。
但是,今夜却怪,黑沉如死的峡中,却出现了一丛灯光。
金阳钟一路飞驰,偶尔低头下望,只见那灯光下,竟是一艘通体漆黑的大船。
那艘大船显然早在白昼便已进入三峡水道,只是迄今仍未出峡,此时夜色已深,犹自没有碇泊,船上挂着数盏雪亮的气死风灯,照射着岸上数十名纤夫,正连夜赶路,溯江而上。
金阳钟初时尚未在意,哪知正奔之际,忽听前面传来一阵低沉的人声,连忙煞住身形。
这一停下来,才发觉前百十丈左右一块大石之后,人影幢幢,竟有七八名之多。
金阳钟一闪身,躲在草丛里凝目望去,只见那大石少说也有千斤以上,七八名黑衣大汉,各执长棒,正抵住大石边缘一根粗圆巨木,石后有一名浑身黑衣劲装的美艳女郎,负手而立,目光炯炯投向峡中那艘大船。
女郎姣好的脸蛋上,显得十分焦急不安,不住低声问道:“怎么?有动手的信号了没有!”
一名黑衣大汉似乎专司眺望,应道:“还没有,现在船只才进入第一区,须等到达第二区,火号起时才能下手。”
金阳钟伸头张望,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原来这样的临崖大石,前面还有三处之多,每一块大石重逾千斤,每一块石后,都有一名艳丽少女率领黑衣大汉守候,敢情这是布置的陷饼,只等崖下船只进入预定区域,只须将石下巨木抽去,大石顺壁而下,岂不将峡中船只砸个粉碎?
他恍然记起千百笑侠朱昆特地嘱咐勿乘船只,竟是大有道理的事。
金阳钟耸肩一笑,再注目向下,却见那艘黑色大船船头上,高竖着两面方牌,远远看去,虽不真确,却觉那船只极为眼熟。
他正在思索之际,那眺望信号的大汉忽然叫道:“火号起了!”
金阳钟偷眼顺他所指方向一望,心中也骇然一震,暗骂道:“姬天珠,你的手段未免也太毒辣了。”
原来其所谓火号,竟是顺水而下的一片火海。
天魔教预先在丈峭崖上布置大石,等到船只进入峡中,突然又在上流倾油入水,引火点燃,一片大火顺江而下,峡中趋避不已,船只哪有生路。
果然,上游火光一现,岸边纤夫突然惊呼:“不好啦!火来啦!”
数条纤缆一松,那黑漆大船在水中打了个转,船上灯火大明,人影纷乱,火光中,一条人影掀帘提拐而出,赫然竟是天火教教主徐纶。
金阳钟眼中一亮,暗道:“好呀!原来烧的是他!”
饶他徐纶号称天火教主,一见这情形,也不期骇然变色,挥手喝道:“移舟傍岸,火油只在中流,不要惊乱。”
身边几名蒙面老者立即大声传话下去,船上橹舵齐动,加上岸上纤夫紧收缆索,那黑色大船,迅速地移向峭壁之下。
这一来,却正好进入大石威力笼罩之下。
金阳钟正替天魔教惋惜,崖上石阵,也已发动。
只听一声令下,数处大石一齐滚动,阵阵震耳闷响传来,巨石如雨,直向峡中滚落,轰轰之声回应不已,宛如天崩地裂,惊心动魄。
徐纶仰首上望,吓得一身冷汗,厉叫道:“弃船,登岸!”
拐杖疾点船舷,身子已破空飞起,向岸上扑去。
这时候,巨石已经如暴雨般滚落而下,峡中水柱冲天,呼嚎惨叫之声此起彼落,那艘大船之尾,已被一块石头系中,轰然一声,登时碎裂。
船上人影乱窜,有的挥掌护身,有的落荒登岸,但岸边都是千丈峭壁,飞鸟难渡,只得呼叫着沿江向峡口奔逃。
崖顶谷道中,忽然高起十余支火把,火光中,一名面垂白纱的绿衣妇人和一个鹤发老妇并肩探头下望,状显得意。
那老妇吃吃笑道:“传闻金阳钟如何精明,高翔那小畜生如何聪敏,想不到今夜都葬身在巫山之下,教主当真是算无遗策。”
绿衣妇人耸耸肩道:“金阳钟舟中,应该有三个女人,但我怎么没有见到呢?婆婆,咱们别弄错了?”
老妇桀桀怪笑道:“错不了,女人家胆小,船一碎,早连魂儿也没有了,准已顺江逐流不流,喂了工八啦!”
绿衣妇人仍不放心,举手拢目凝神细看,忽然失声道:“婆婆你看,那随火飘流的两面木牌上,镂的什么字?”
那老妇运目一望,惊道:“呀!天火?难道会是天火教的船只?”
绿衣妇人跺脚道:“我说弄错了吧!咱们奉命截击金阳钟,现在却把天火教的船只弄沉了,这笑话闹大啦!”
那老妇倔强的道:“天火教和金阳钟反正都是对头,也不能算弄惜,再说,就算有错,也不能全怪咱们,上游不放火,咱们又怎会……”
绿衣妇人正色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峡中船只既属天火教,那金阳钟又从哪里走了?”
一句话未完,草丛中突然哈哈大笑,道: “大娘何必费心揣测,金阳钟不是在这儿了吗?”
两个妇人陡然一惊,借着火光望去,只见金阳钟正含笑缓步而出,背手屹立在谷道上。
那老妇人大喝道:“孩子们,堵住谷道不能放走这老贼!”
数十名黑衣大汉哄然应诺,刀光闪烁,一拥上前。
金阳钟仰面大笑道:“你等煞费苦心,虽未害到金某,手段亦太狠毒,你们不放过我,金阳钟也不放过你们,今夜倒要见识一下魔教的本领。”
老妇提起拐杖,厉声叱道:“孩子们,动手!”
数十名黑衣大汉挥刀进扑,刀剑才举,早被金阳钟连劈三掌,震飞了七八人之多,谷道本来狭窄,人多一挤,又挤翻了三十个,但听惨叫之声凌空下坠,都跌落千丈峭壁下去了。
夜叉婆一声虎吼,抡拐上前,亲自来斗金阳钟。
两人就在谷道之上,各展玄功,拐来掌往,力战将近五十招,金阳钟奋起神威,一连数掌将夜叉婆逼退,长啸一声,撤出了玉笔。
兵刃在手,精神振奋,那夜叉婆虽然勇猛,拐拐挟着刺耳劲风,却挡不住金阳钟一支玉笔挥洒从容,招式凌厉历紧密,气得怒吼连声,脚下竟连连倒退。
妖妇韦天香冷眼旁观,秀眉频皱,突然低声向一名黑衣少女吩咐了几句,那黑衣少女点头应了,带了两名大汉,顺谷道匆匆退去。
金阳钟运笔如飞,步步进逼,其实早看见妖妇在捣鬼,但他自持武功,暗想:“谷道狭窄仅容一人通行,她纵有奸计,又怎奈何?”
于是,玉笔一紧,洒开漫天笔影,猛攻上前。
夜叉婆渐感不支,连连后退,口里乱叫道:“韦家妹子别看热闹,点子扎手,快助老婆子一臂之力。”
妖妇却不动容,漫声答道:“峭崖谷道太过狭窄,哪里帮得上忙,咱们且战且退,先引他到敞些的地方,小妹再帮你!怕只怕姓金的不敢跟来。”
金阳钟大笑道:“妖婆娘,你纵有诡计,金某也不惧,若嫌此地施展不开,尽可从容退出谷道,另寻宽敞之处,金阳钟决不趁危出手。”
妖妇冷笑道:“大话人人会说,咱们不须另觅所在,凭咱们两师妹,就足够取你性命了。”
说着,彩袖一卷,沉声叫道:“颜大姊先歇一会,小妹替你挡一阵。”
夜叉婆正气喘嘘嘘,巴不得有这句话,匆忙晃了一拐,抽身暴退。
妖妇果然双袖飞卷,接住了金阳钟。
金阳钟见她赤手空拳,朗笑着也收了玉笔,运掌接战,两人各出全力换了四掌,妖妇连退四步。
金阳钟豪气干云,哈哈笑道:“有趣!有趣!金某人今夜倒要试试你们的车轮战法。”
妖妇边战边退,口里不住讥嘲讽刺,只要激怒金阳钟,力斗百招,抽身跃退,夜叉婆又挥拐上前。
两怪使用轮战之法,逗引金阳钟,不知不觉退后已有里许,堪堪到了一处极为险恶的孤峰之下。
那孤峰突人云表,宛如一支插天石笔,峰腰密布乱石,谷道至此,越发狭窄得仅堪落足,峰下便是奔腾怒吼的大江,峭壁尽是青苔,高达数百丈。
金阳钟眼见此地形势峥嵘,心里顿生警惕。
他飞念忖道:“妖妇步步引我入险,难道果真设了什么阴谋陷阶不成?”
一念及此,霍地收掌,扫目四顾,竟不再追迫。
妖妇冷笑道:“姓金的,在你英雄一世,今日也到了绝地,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所在吗?”
金阳钟警觉的撤出玉笔,哂笑道:“这叫什么所在?”
妖妇道:“这儿叫做断笔峰,你抬起头来看看,峰顶形如插天石笔,可惜笔尖断了,你号称玉笔神君,到了此地,正是笔断人亡,埋骨葬身之处。”
金阳钟不知是计,果然仰面上望,但见一峰撑天,何曾有什么断笔形状……
谁知就在这刹那之间,峰腰之上忽然洒落下一阵白雾。
那白雾降落极为迅速,金阳钟恰于此时仰头上望,只觉脸上一凉,双目突然感到一阵刺痛,登时泪水直充,无法张开。
他大吃一惊,心知中了毒计,匆忙间挥袖快拂,暴喝一声,抖手一掌遥遥向上劈去,掌力过处,峭壁上一株盘根矮树上应声滚落一名黑衣大汉,翻翻滚滚直向崖下跌落。
金阳钟一掌震飞那大汉,双目一闭,旋身正要退后,不料身后突然轰地一声,碎石横飞,来时谷道竟被炸断。
金阳钟腿上一阵麻,探手一摸,摸了一手粘液,一条左腿已经失去了知觉,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
耳边忽然飘来妖妇得意怪笑之声,道: “姓金的,你退路已断,两眼又被毒粉所迷,还不束手待擒,真要我们痛下毒手才甘心吗?”
金阳钟厉喝道:“无耻鼠辈,你把金阳钟当作什么人物?别说区区眼睛,你就算把金某人双脚炸断,今夜也休想活着离开巫山十二峰。”
喝声一落,大袖飞舞,已向妖妇发声处扑去。
他这时正像一只受了伤的猛虎,出手毫不留情,声落人到,拂手一掌,直劈了过去。
妖妇急促挥掌相迎,一声闷哼,险些被金阳钟的掌力震落到崖下,踉跄退了三四步,娇叱道:“孩子们,乱刀齐上,剁了这老贼。”
黑衣大汉们呼啸蜂拥而上,他们并非自认能战胜金阳钟,而是欺他双目失明,身后谷道又被炸断,仗着人多势众,只要全力一挤,就算打不过他,挤也要把他挤落悬崖。
数十柄刀剑霍霍风生,但他们却低估了金阳钟一身超凡人圣的内家功力。
金阳钟听风辨位,知道自己正在断崖边缘,猛然一声大喝,左手紧握玉笔,霍地插进山壁,整个身躯斜挂笔上,双脚飞起,当先两三名黑衣大汉立被踢落崖下。
惨叫之声,曳空飞坠,入耳惊心。
金阳钟人如疯虎,振臂抽出玉笔,疾上一步,右掌一式“横推怒牛”,掌风贴壁卷到,又有七八名黑衣大汉站立不稳,惊呼着滚落峡中。
他举手投足之间,连毙十余名天魔教徒,胸中豪兴勃然,仰天长啸,抡掌如飞,那些舍命前扑的黑衣大汉,直如滚瓜,被他一掌一个,又震飞了四五人。
妖妇韦天香怒目叱道:“老贼身负重伤,又成强弩之未,不准后退,继续攻扑,看看他还有多少力气!”
剩下的魔教徒众,还有一十三四名,加上四名黑衣少女,尽都慑于淫威,呐喊一声,重又挥刀攻上。
金阳钟昂然挺立在断壁边缘,铁掌连飞,一口气又劈落了十四名魔教教徒,只觉左腿血流如注,内力已难以为继。他只顾血战,未能及时闭血疗伤,此时耗力过巨,才发觉腿伤不轻,渐渐有些头晕目眩,支持不住了。
那四名黑衣少女,俱由天魔教三怪四钗亲自调教,功力更在一般魔教教徒之上,妖妇瞥见金阳钟气喘吁吁,哪肯再放过机会,彩袖连扬,四名黑衣少女一齐挺剑攻至。
金阳钟长叹一声,暗道: “我称雄一世,想不到一时争强好胜,竟落在宵小陷阱之中,难道这儿果然就是我笔断人亡的所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