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翔道:“在下是路过之人,与你们双方均不相识。”
那黄衣大汉浓眉一扬,呛地撤出鬼头刀,冷笑道:“朋友不肯赏脸,咱们只好强留了。”其余三人也各抽兵刃,跨出一步,并肩阻住了高翔去路。
高翔也勃然而怒,叱道:“你们究竟讲不讲理?”
黄衣大汉们一齐旋舞刀身,鬼头刀带起一片刺耳低啸,应声道:“不讲理又怎样?”
高翔怒声道:“我就不信你们真拦挡得住。”脚下一迈,赤手空拳直向前闯去。
黄衣大汉们同发一声暴喝,寒光漫涌,在七丈以内,遍布一堵严密的刀墙。
这等威势,固堪傲视武林,但在高翔眼中,又怎能与漆黑石穴中,漫天飞动的一百零八柄带芒飞锤相比。
只见他步履从容不迫,身形微侧,竟在寒光错落之中,举步一跨而过。
这一步,当真是不多不少,不偏不斜,多跨一分太过,少跨一分则不及,时间分寸,拿捏毫厘不差,妙到巅毫。
四名黄衣大汉功力俱皆不弱,但错愕之际,眼前人影一花,竟未看清高翔是怎么闯了过去的,情不自禁从心底冒起一阵寒意,急急反腕带转刀锋,踉跄连退了四五步。
正在这时候,突闻一声清脆的娇叱:“小姐令谕,四将速退,不得纠缠拦阻。”
四名黄衣大汉连忙收刀抱拳躬立,一个绿衣使女婢含笑移步走来,向高翔上下打量了一眼,裣衽一福道:“公子武学深极,令人折服,咱们小姐令婢子传言,解危之德,留当后报,公子日后有暇,企请驾莅开封府一叙。”
高翔循声望去,恰值那敞轿上白衣女子两道盈盈秋波正向这边投过来,四目接触,那女郎粉靥微酿,慌忙移开眼波,低头嫣然一笑。
这淡淡的一笑,犹如玉莲含苞,百合乍放,三分妩媚,七分娇羞,明艳之中,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端庄之感。
高翔心头微震,连忙躬身还礼,道:“多谢姑娘宠顾,在下谨先致谢了。”
绿衣侍女笑道:“公于是咱们小姐的恩人,应该是我们小姐谢谢公子才对。”
高翔忙道:“哪里,哪里,份内之事,不敢言谢。”
侍女听了这话,一个个都掩口娇笑不止,倒把高翔窘得俊脸通红,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白衣女郎忽然扬起臻首,沉声道:“春兰,不许玩笑,快回来。”
绿衣侍女应了一声,柳腰轻折,掠回轿侧,低头叽叽咕咕不知对白衣女郎说了些什么,那白衣女郎粉颊忽起红晕,轻轻责骂道:“不准再胡说。”素手一扬,细乐随起,大队车轿复又上路,仍向城南而去。
高翔立在大白居酒楼屋檐下,目送敞轿冉冉从面前行过,但那白衣女郎合十跌坐,一派肃穆,竟连眼角也没有再瞄他一眼。
车轿渐渐去远,终于转过街角,消失了踪影,街上人群,重又喧嚷起来。
高翔似有些帐然若失,低头看看怀中的何履之,这才瞿然一惊,快步奔进大白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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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雪地上的脚印
店中掌柜和酒客都纷纷围了上来,七嘴八舌,议论纷坛,伙计匆匆并拢三张桌子,让高翔将何履之平放桌上,都叹息道:“唉,这位何二爷好好喝着酒,怎会突然杀起人来,那小姐年轻轻的,不知跟他会有什么仇。”
高翔从怀中取出一片金叶,递给掌柜,道:“闲话少说,快去办事,街上还有一具尸体要收殓,这位何老前辈伤势极重,又须急救,哪一位知道他的住处,麻烦去通知一声。”
掌柜叹道:“他虽是小店常客,谁也不知他住在什么地方,一年以来,只知他每日必来店中独酌,但从不与人多说一句话。”
高翔道:“那么,去对街小楼上问一问,或许那位丧命的老人家会留下遗孤。”
掌柜去后,酒客渐渐散去大半,高翔闭目运功,真力贯注掌心,缓缓在何履之胸腹之间推拿移动,足过了顿饭光景,额间已隐隐见汗,不想何履之却昏迷如故,毫无反应。
高翔骇诧不已,略作息,又重新为他度力疗伤,一连三次,自己精力已疲,再看何履之,仍无丝毫起色。
他突然记起何履之曾在楼上发病的事,忙探手在他内衣袋里,取出那只药瓶,拔开瓶盖,见里面尚有十余粒豆粒大小的乌黑药丸,嗅了嗅,却有一股异香。
高翔不知药丸何名,但亲眼见何履之服用过,正要橇开牙关,喂他一粒,冷不防身后突然有人冷冷说道:“不必枉费功夫,此时纵有仙丹,他也活不了半个月了。”
高翔霍地旋身回顾,不想那发话的,却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
那少女一身蓝衣劲装,头束蓝中,肩后斜插一柄长剑,明眸皓齿,十分秀丽,只是双目红肿得像胡桃一般,面罩寒霜,冷冷的没有一丝表情。
高翔诧问道:“姑娘怎知他活不过半月呢?”
那少女冷冰冰答道:“他内腑已被毒瘾长期煎熬,平时仗着一口真气尚能提聚,每天还须吞下一粒药丸才能苟延性命,如今心脉既断,真气已散,纵有仙丹,也难挽救他的性命了。”
高翔突然心中一动,脱口问道:“姑娘是他的什么人?”
少女明眸一转,眼眶中泪水盈盈欲泣,没有回答这句活,却移步上前,伸出双手,将何履之平抱而起,转身欲行。
高翔坐然拦住,追问道:“姑娘,你……”
那少女玉面一扬,冷冷道:“我姓李,名叫李菁,刚才死在乱剑下的老者是我爹爹,他是我何师叔。”
眸上泪水一闪,却被她撇嘴强自忍住,然后缓缓又道:“难道我不能带他走么?”
“啊!”高翔轻呼一声,感慨地道:“李姑娘自可带他离去,但他伤势沉重,假如……”
李菁眼中寒光逼射,接口道:“假如不是阁下多管闲事,我爹和何师叔又何致一死一伤,开始经过我都亲眼目睹,希望你不要逼我说出难听的话来。”
高翔被她顶撞得张口结舌愧悔无比,好一阵,才喃喃道:“是的,是的,都怪我不该插手多管闲事,但是,我怎么想得到,你们……”猛抬头,话声立住,原来眼前已不见李菁去向。
高翔怔了一怔,连忙追出店门,高叫道:“李姑娘,李姑娘,请等一等,这……一瓶药……”
街上人群如蚁,哪里还有得见李菁的人影。
千里关山,冷落孤骑。
自从离开懋功,高翔一直对太白居酒楼前的变故,始终耿耿难忘。
他孤独地生活了十八年,未出石穴之前,不知多么自负,更不知幻想过多少美妙的憧憬,总以为深山苦练,练得一身奇技,有一天踏人江湖,少不得要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伟业,谁知道初度离家,第一件便遇见这桩尴尬之事。
他一路趟行,一路沉思,几天以来,穷脑竭智,竟想不透何履之和李菁父女,为什么会处心积虑,要对那姓金的小姐施行暗袭。
说他们之间早有深仇大恨吧?以何履之等人的年纪,好像不可能会跟一个年轻轻的女孩子结下深仇。
说他们是正邪不两立吧?谁是正谁又是邪呢?
何履之浩气凛然,一击不成,不惜引剑自残,长髯老者慷慨捐躯,李菁姑娘隐怀悲愤,这些,固然不是奸邪之辈的行径。
然而,那位姓金的女孩子,端庄肃穆,清丽脱俗,一言一语,莫不充满高贵圣洁的气质,虽然手下人嚣张跋扈些,那也是富豪家奴一般面目,这些,也不能苛责为好邪小人。
那么是什么原因,使他们竟成了生仇死敌,誓不两立。
高翔越想不能理解,时而取出那只药瓶,反复凝视,时而又冥思苦想,回想那白衣女郎临去时的传语。
他略带憾意地对自己说:“可惜爹爹限定十天之内,必须赶到星宿海,否则,定要到开封府去,看看姓金的一家,究竟是什么人物。”
雄心一起,越赶更急,越大小金川,循金沙江西上,第十天,已经如期赶到星宿海。
由通大河上溯,高耸人云的噶达素齐老峰历历在目,这时春雪初溶,通天河水奔流澎湃,势若干军万马,噶峰之顶,却仍旧堆着厚厚一层冰雪。
高翔策马遥指峰脚,荒野积雪盈尺,人和马就像浮游在洁白的雪海中。
来到峰脚,那匹健马已疲惫不堪,高翔为它松去鞍辔,抚着马鬃说道:“马儿,马儿,谢谢你驮我跋涉千里,我也还你自由,山中冰雪封冻,觅食艰难,你好好自去努力吧。”
举掌轻拍马股,那马昂首长嘶,扬鬃奔向远处一片松林,高翔提了干粮,就在峰脚下席地而坐,一面啃嚼食物,一面摊开九天云龙所授地图,衡量着两位师伯隐居的所在。
忽然,目光偶从左侧掠过,竟发觉离他两丈之外,雪地上似有个浅浅的脚印。
高翔眼神锐利,明察秋毫,那脚印虽然极浅,又是一望白茫茫大雪之下,但仍然一瞥便已认出,那的确是人类留下的脚印。
他干粮才吃了一半,便匆匆又塞回袋里,移步向前,俯身在雪地上仔细勘察,越看越觉诧异。
原来那脚印仅只足尖部份,浅浅印在雪上,第二个脚印,却远在四丈以外,从脚尖所指的方向,是由山麓遥遥指向噶达素齐老峰,从脚印深浅和距离,可以很显然的判断,那人必是身负绝艺的江湖异人。
高家以龙翔九天轻功享誉武林,高翔更是自出娘胎,便埋头苦练,十八年来,自认已有八成火候。但从这些可疑的脚印看来,那人的轻功提纵身法,绝不会在他爹爹九天云龙之下。
一时之间,他泛起满腹惊疑。
照九天云龙述说,噶达素齐峰终年冰雪封裹,人迹不至,桑、柳二位师伯隐居峰顶后侧,轻易也从不踏出噶峰一步,那么,这脚印会是谁留下的呢?
是桑、柳两位师伯为了特别事故,曾离噶峰?还是噶峰清修之地,突然来了外人?
高翔精神一振,当下深吸一口真气,循着脚印,拔步向峰顶奔去。
那脚印每次落脚距离,都在四丈以外,印痕深浅一致,而且,往往故意避开宽敞平坦的途径不走,专在隐蔽难行的岩石缝隙或松林绝壁间穿过。
这又进一步证明了这一点,来人诡密掩藏,不像是桑、柳二位师怕。
他忽然记起临行之前,九天云龙曾经说道:“……务必在十天之内,赶到星宿海噶达素齐峰,途中第一不能稍有延迟。”
而且,又说:“……如果你十大之内赶到星宿海,见到你桑、柳两位师伯,以后的一切,爹爹就放心了。”
九天云龙突然令他离开青地后山,临行之时,又一再叮咛勿误十日之期,究竟是什么原因?
高翔一念及此,突然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觉,锐目四顾,便待掠身冲起。
就在这时候,突然,峰上飘下来一阵悠扬的萧声。
那萧声音调低回,如位如诉,冉冉从空际穿破云霄,顺风人耳,却声声清晰非凡,尤其在深山旷野,听来直如鹤唳风声,松涛轻拂,启人幽思。
高翔幼通韵律,一闻那萧声,便知绝非出自庸匠之口。
萧声低绕三回。忽然又有铿锵琴音相合。
那萧声原本悠悠如山泉流水,自从琴音起后,渐渐由平静演变得有些激动,曲调一变,突然如昂藏武夫,扬刀抡剑,气质贯日。
琴音亦不示弱,铿锵之声先如玉盘游珠,逐渐也变成金铁交鸣,宛如长戈耀目,族帜招展,从琴音中,使人仿佛感觉到大车临阵,万马奔驰的肃杀之意。
萧声和琴音,此起彼伏,相互纠缠,高翔被这些眩人心志的音韵所迷,怔怔立在峰腰,竟忘了举步。
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那萧声和琴音互不相让,越来越充满杀机,猛然问,叮哆几声震耳锐鸣,双方音韵都满带火气,曲调逐渐高昂,直如银瓶乍破,铁骑突出。朦胧之中,似闻战鼓频催,刀枪染血,千军万马在往返冲杀,尸骸遍野,血流成河,惨不忍睹。
高翔只听得体内热血奔腾,心跳加剧,浑身骨骼都在暴胀,恨不得立刻找一个人放手相搏,拼个生死存亡。他一口钢牙咬得咯咯作响,身不由已,一翻手臂,从肩头摘下那只革囊封裹的家传铁筝来。
哪知就在这刹那间,萧声倏忽而止,紧接着锋地一声,琴韵也突然中断。
高翔猛然从迷梦幻境中惊醒,脑中灵光一闪,飞快地想到一个念头。
“不好,箫、琴、筝仍是青城三友不传秘技,难道峰顶恃强争胜的双方,竟是桑、柳两位师伯!”
一念及此,忽生不祥之感,匆匆塞回铁筝,长啸一声,身形已冲天拔起,如飞向峰顶疾驰而上。
顷刻问,越过几座山峦,噶达素齐峰已在眼前,忽见峰顶岩石之后,飞掠出一条庞大的人影。
那人疾逾箭矢,径向峰下泻落,转瞬已至,高翔眼快,早看出是个身躯轩昂的白衣蒙面人。
他未逞细想,一掌迎面猛劈而出,沉声大喝道:“什么人?站住。”
那白衣蒙面人冷冷一哼,大袖挥起,举掌一封,身形却借力腾起,凌空翻转竟从高翔头顶掠过。
高翔不悉掌招,情急之际但凭内力进发,劲道一触,险些被震得坐倒地上,忙不迭定桩沉身,倒跨了一大步,胸中热血奔腾,肩头剧烈摇晃。
再回头时,那白衣蒙面人已经点足如飞,泻向山脚,只剩蒙蒙一团淡影了。
追已无及,高翔恨恨一跺脚,转身掠登峰顶,目光扫过,心里登时机伶伶打个寒噤。
噶峰绝顶积雪盈尺,白茫茫看不见一草一木,只有正中一块光滑的大青石上,点雪俱无,光滑如镜,石上盘膝坐着一个七旬左右灰袍老人,肩头向左微微倾斜,用手撑着大石,身前横置一具七弦琴。
令人怵目心惊的,是那灰袍老人右手五指俱断,只剩下五个血肉模糊的肉桩,琴上主弦也折断了三根,断弦琴匣之上,殷红点点,尽是血污碎肉。
高翔惊得一身冷汗,移动沉重的脚步,缓缓行到大石边,心里暗忖道:“这一位想必就是以琴艺冠绝天下的柳师伯了。”
他迟疑着方欲施礼谒见,突然觉得灰袍老人眼神不对,心头一震,闪电般伸手一按老人鼻息。
这一按,整个心腔随之一凉,原来那灰袍老人竟已气绝了。
高翔大惊之下,霍地收手疾退,灰袍老人的尸体,立刻从大石上滚落下来,尸体压在琴弦上,发出嗡地一声短促音响,老人背心命门穴上,赫然露出半截金光闪耀的剑柄来。
高翔心里狂跳,扬目四顾,厉声叫道:“桑师伯,桑师伯,桑师伯空山呼应,尽是此起彼落一片呼叫声,但却不闻回答。
刹时间,一股寒意,直透心底,一个惊心念头涌上脑海:“柳师伯已遭毒手,还有桑师伯呢?难道他也……”
高翔浑身一阵战栗,旋风般绕峰疾行,转过一堵峭壁,猛然又触及另一幅可怕的景象。
峭壁之后,有一片突出的山崖,崖腹中十分宽敞,严然一所天然洞府,一条窄狭小径延伸而下,可以直人崖腹。
这时满山大雪未溶,但那崖腹下,却有一个清澈无比的水潭,非但未曾积雪,潭水也没有冰冻,狱沏水波,荡漾着一圈圈涟漪。
高翔目光落处.只见突崖洞边,倒卧一个灰色身形,那人面向洞腹,斜倚山壁俯伏着,一只手插进石壁足有三四寸,另一只手上,拿着半截断萧,其余半截萧管,却在石上砸得粉碎了。
他身上并无伤痕,然而口角唇边,血丝涟涟,前襟也被血污染红了一大片,同时,那破裂的萧管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