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未能让他谨记国家大义。而这假扮之事,又非得他心甘情愿不可,勉强为之,徒然露出马脚,前功尽弃。
白朴见梁天德神情,已知他的心意,不由叹道:“此去合州路途尚遥,还容大伙儿慢慢开导令郎,终归叫他回心转意。”梁文靖哼了一声,冷冷道:“我死也不扮这个淮安死鬼,到时候见了人我只管胡来,总叫事情穿帮。”梁天德两眼一瞪,喝道:“竖子尔敢?”伸手便要刮他耳光,天幸出手至半,恍然憬悟,忙使一招“上下交征”,一转手,重重打在梁文靖臀上。梁文靖负痛,抱着屁股跳开。梁天德欲要再打,白朴已笑道:“罢了,天时不早,离此地二十里处有一处奚谷镇,咱们早早投宿才是正经。”
众人一路向南,沿途群山嵯峨,林莽深邃,只因蜀岭高绝,挡住南来北风,朔方虽已万木凋零,剑门关外却是芳草连天,颇有几分夏日气象。
入镇天色向晚,五人遥遥瞧见客栈,连忙赶上前去。尚未进门,迎客的店小二生就一双势利眼子,看出来者不凡,前后迎合,连声招呼:“请进,请进。”
客栈里一灯如豆,尚有七八桌客人。邻近处坐着一男一女。男子约摸二十来岁,鹰鼻深目,黑衣如墨,眼光直视前方,冷冰冰的全无表情,身前一个狭长的黑缎锦囊也不知盛了何物。女子仅见背影,婀娜曼妙,一身百褶牡丹裙刺绣精细,满头青丝用一只镂花金环束好,露出雪白修长的脖子。
酒菜流水价将上来,五人赶路已久,饥肠辘辘,正思大快朵颐,白朴忽道:“且慢。”自袖里取了银针,在酒菜间逐一试探,见银色未变,才说,“诸位请。”
黑衣男子端坐不动,目光并不稍移,听了这话,轻轻冷哼一声。这时店小二端上一个大白瓷盒子,笑道:“诸位大爷,这道菜是小店的特产,叫做‘醉里横行’!”一边说,一边笑吟吟地按着盒盖,并不揭开。严刚面色一沉,正要发作,小二忙笑道:“诸位享用之前,且猜这里面是何物事?”
众人不料这伙计如此多事,均是莞尔,心中烦恼为之一消。白朴取扇击掌,笑道:“横行者,自然是螃蟹,至于‘醉里’二字,不消说,那必是醉蟹了。”
伙计竖起大拇指,赞道:“客官好见识。所谓秋高蟹肥,正是当吃的时候。别的菜也罢,这螃蟹么,不可不吃。”他揭开盒子,一股醉人的酒香钻进梁文靖的鼻孔,他定睛细看,盒子里装着十多个红通通的大螃蟹。白朴取出银针逐一探过,拱手笑道:“千岁请先用。”这螃蟹梁文靖在华山的溪谷中也曾摸过几个,只是从未吃过,但瞧一个个张牙舞爪,想其滋味,不觉出神,至于白朴的话,万万没有入耳。白朴甚觉尴尬,忙使个眼色,梁天德悄悄伸手拧了梁文靖一把。
梁文靖失声惨叫,满堂皆惊。他一叫出口,也觉羞惭,讪讪低下头去。白朴暗松了口气,又道:“千岁请先用。”梁文靖心念数转,这才想起自己如今的身份,欲要不理,又怕父亲打骂,迟疑间拈了一只螃蟹,噌地丢进嘴里,随后就听咯吱作响,仿佛石磨转动。
蟹壳坚硬,刺得这小子满口是血,他勉强咽下,好不辛苦。一转眼,忽见满堂数十人瞪着自己,面上均有不信之色。他生平从未被人这么注视,没得一阵心虚,故作欢喜,赞叹道:“外酥内嫩,好吃极了。”
店小二素来伶牙俐嘴,这时也口吃起来:“客官,这……这蟹……”梁文靖接口道:“这蟹不坏,就是壳子老了些,下次先用油酥过,料来滋味更佳。”他说得一本正经,店小二莫测高深,张大了嘴,一味点头。
忽听一个脆生生的北方口音道:“师兄,原来螃蟹可以这么吃。”梁文靖举目看去,那着百褶裙的女子不知何时已转过头来。两人四目相对,梁文靖便觉胸口一窒,几乎喘不过气来,一双眼凝在女子脸上,再也无法移开。
梁天德见儿子目光呆滞,微感奇怪,顺他目光瞧去,却见那女子年不过二八,瓜子脸白里透红,瑶鼻挺翘,眉弯入鬓,一双乌亮大眼水光涟涟。梁天德眉头大皱,瞅了梁文靖一眼,心中暗恼:“这小子贼眼兮兮,竟是个好色之徒?”欲要出手教训,又碍于众目睽睽,只得竭力隐忍。
少女生来美貌,被如此盯视惯了,也不在意,只是微微一笑。这一笑百媚横生,梁文靖瞧得头晕目眩,几乎昏厥过去。
白朴冷眼旁观,心想,这女娃儿美得邪气,中土女子哪有她这么欺霜赛雪的肌肤,分明是个西域胡女。正想着,黑衣人忽地掉头,目光如刀,扎在梁文靖脸上。梁文靖如堕冰窟,一腔沸血尽皆冷了,连忙低下头去。黑衣人却浓眉一皱,目中闪过一丝讶色。
少女又笑笑,忽向梁文靖道:“呆子,把你盒子里的螃蟹给我吃一个,好不好?”梁文靖求之不得,正要伸箸,黑衣人忽道:“玉翎,别闹了,这道菜你点过。”梁文靖放眼看去,二人的桌上果然也有一盒醉蟹。
少女撅嘴道:“那可大不一样,咱们的螃蟹去了壳才能吃,他们的螃蟹却能带壳吃的。”那黑衣人眉头一皱,欲言又止。
店小二忙赔笑道:“姑娘误会了,螃蟹本是要去壳的,只是……只是这位客官的吃法与众不同。”少女冷笑道:“我倒觉得是他们桌上的螃蟹与众不同。必是这里的掌柜奸猾得紧,瞧咱们是异乡人,便在这螃蟹上做了手脚,把难吃的给咱们,把好吃的留给他们!”
店小二叫起撞天屈来,少女却不理会,俏生生站立起来,走到梁文靖桌边,也不客气,伸手抓起一只,放在嘴里咬了半口,蛾眉微皱,忽地反手给了梁文靖一个嘴巴,娇喝道:“你是蠢猪么,这也能吃?”
梁文靖被打得一愣,一个纤巧掌印明明白白烙在他脸上。众人无不惊怒,严刚拍案喝道:“你这婆娘,吃了东西还要打人,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少女笑道:“不服么?本姑娘打人从来不讲道理。”玉手一翻,又向梁文靖脸上刮到。这次梁天德有了防备,一扬手,扣向少女手腕。少女微微一笑,手腕转动,五指若轻烟聚散拂在梁天德腕上。梁天德半身酸麻,竟然提不起气力,只听“啪”的一声,梁文靖脸上又挨了一下。这一来,两个掌印一左一右,再也对称不过了。
梁天德怒道:“妖妇尔敢?”一挥手,向那少女脸上刮去。少女嘻嘻一笑,并不躲闪,只是五指微捏,竖在胸前。梁天德掌到中途,瞧这少女如花娇靥,不由心想:“这张俏脸上多了五根指印,却是造孽。”心一软,手臂抬起,变掌为爪,抓她发髻。
就在他变招的刹那,少女五指如白玉兰花,嫣然绽放。梁天德手掌剧痛,急忙缩手,却见掌心多了五个血孔,鲜血汩汩流出。少女咯咯笑道:“老头儿,本想废你一只手,没想你却聪明,半路变了招式。”梁天德方知自己若不是怜她美貌变招抬臂,这只手掌定被她五指刺穿,一时惊怒交迸。正要扑上,忽见一把折扇拦到胸前,只听白朴淡然道:“梁先生稍安,来的可是黑水门人?”话一出口,众人无不变色。
少女的眼珠溜溜一转,歪头瞧着白朴,笑容更美更艳:“读书的,你认得我的功夫呀?”白朴点头道:“如意幻魔手威名远播,白某岂敢有眼无珠?”那少女喜道:“这么说,你也一定听说过我师父了?”白朴叹道:“黑水滔滔,荡尽天下,白某岂有不知之理?”话音方落,少女已是笑逐颜开,转身向黑衣人道:“师兄,你说得对,师父果然很出名呢!”黑衣人头也不回,冷冷道:“那是当然。”
少女一笑,又向白朴道:“本来师父说了,谁得罪咱们就让他好看,不过瞧在你知道我师父威名的份上,这次就放过你们!”梁文靖忍不住道:“谁得罪你了?分明是你先出手打人的。”少女举起粉拳,冷笑道:“师父说了,天下人我想揍谁就揍谁。你不服气,咱们再打过。”梁文靖一听“打架”二字,心中顿时怯了,嘀咕道:“你师父又不是皇帝!”少女冷哼一声,道:“就算是大蒙古的皇帝,我师父也没放在眼里。”
大蒙古的皇帝在梁文靖心中地位登峰造极,这少女一句话登时将他镇住。白朴却淡淡一笑,说道:“大蒙古的皇帝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自然入不得萧老怪的法眼。”
少女暗道,这话很合姑娘之意,一时对白朴大生好感,笑道:“算你识相,但萧老怪这三个字却不是你叫的。这次便罢,下次再叫,须得叫萧爷爷、萧祖宗才是。”
白朴笑笑,曼声道:“不知二位黑水高足不在北方扬威,却来这山野小镇做什么?”少女胸无城府,脱口便道:“师兄来杀人,我来瞧热闹……”话音未落,黑衣人冷哼一声,接口道:“师妹,你也说够了吧?”少女小嘴一撅,气道:“你又来管我,哼,你不让我说,我偏要说,你不就是来杀人的么?杀那个劳什子淮安王,杀便杀了,怎么还偷偷去杀,也不让我瞧,难不成怕我瞧了你的刀法?”她心怀怨气,这番话说得又快又急。黑衣人微微摇头,神色始终冷漠。
食客早就跑了个精光,店小二和掌柜正躲在柜台后发抖,听那少女一番话,吓得魂也飞了,抱在一处尿裤子。梁文靖也是浑身哆嗦,目光投向大门,盘算如何逃命。
一阵晚风入户,吹得灯火飘忽,白朴的脸色也随之忽明忽暗,忽而叹道:“小姑娘,不知令师兄使的是什么刀法?”少女心无城府,又极好炫耀,一听别人动问,便笑道:“瞧你知趣,我便告诉你好了。我师兄的刀法叫做修罗灭世刀,当世无敌。他若要砍你脖子,就不会伤到你的下巴,想要割你的耳朵,便不会碰着你的脸皮。若要割出一寸长的伤口,那么多半分、少半分就不算本事……”
梁文靖见她眉飞色舞,又说又笑,不由瞧得入神,听得舒服,一时竟忘了害怕,心想:“古人道‘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又道‘明眸善睐,辅靥承权’……但凡形容美人的好诗,用在她的身上无有不当。”他呆呆凝视着女子的笑靥,双颊微微发起烫来。
少女唧唧咯咯笑说一阵,黑衣男子忽将手中酒杯一搁,一手按上那支狭长锦囊,冷冷道:“玉翎,夜深了,你先回房去。”少女撅嘴道:“干么要我一个人回去?”黑衣男子道:“我有点事,办完便回。”少女哼了一声,双颊染上淡淡绯红,撅嘴道:“不让我瞧么?又是什么不能见人的事?”
黑衣男子还没回答,却听白朴叹了口气道:“小姑娘,你还不明白么?你说破了你这位师兄的秘密,他自然要杀人灭口了。”那少女怒道:“他敢杀我?哼,我叫他好看。”白朴见她如此天真,不觉哑然失笑:“他自然不会杀你,但除了小姑娘你,这里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少女一愣,问道:“师兄,是么?”黑衣男子淡淡说道:“是啊,听过你说话的人,一个都不用留下。”少女一拍手,笑道:“好呀,这次杀人,可得让我瞧个明白。”她年少人美,却将杀人当作极好玩的勾当,白朴等人应声惊怒,均想小丫头不愧为黑水门人,真是一团邪气,黑衣男子眉头微皱,轻轻叹道:“师妹,你还是回去的好,杀人的事儿乱七八糟,也没什么好瞧的。”少女怒道:“你还好意思说,你也好,师父也好,天天嚷着杀人,就是不让我瞧。今天我非要瞧瞧,这人是怎么杀的!”
黑衣男子目有愠色。白朴目光一闪,笑道:“小姑娘,你这位师兄杀人又快又狠,无论对手有多少,一眨眼就能杀个精光,说起来也没什么好看的。可惜得很,他虽是杀人的行家,偶尔也会杀错了人。”
黑衣男子冷哼一声,目中精芒暴射,笔直瞪视过来。白朴神色淡然,微微一笑,说道:“昨日阁下一口气杀掉二十三人,只可惜,最想杀的却不在内。”黑衣人目光一转,落在梁文靖脸上,皱眉寻思:“昨日杀的人中,确有一人与这人相似,难不成有什么古怪?”
白朴一转身,忽向梁文靖拱手道:“昨日侍卫殉职,凶手就在眼前,还请淮安王降下钧旨,着白朴击杀此人,为各位死者讨还公道。”梁天德闻言大惊,心想白朴此话一出,岂不是送了儿子的性命?
少女一听这话,恍然明白,怒视梁文靖道:“你就是那个淮安狗王?”梁文靖急忙撇清:“我又不是狗,怎么会是狗王?”少女一愣,反倒被他问住,只得道:“师兄,你昨天杀的那个难不成是个假的?”
黑衣人冷冷站起,森然道:“管他真的假的,再杀一次便了。”白朴笑道:“好大的口气。”不料少女一脚挑起板凳,忽地踢向白朴。白朴一掌拍开,少女双手挥舞,趁机扑向梁文靖。
白朴微微一笑,晃身将少女拦下,左手将折扇插在腰间,右掌劈出,透过少女双手,斩向她肩头。少女嘻嘻一笑,绕着白朴兜起圈子,双手疾舞,时如天魔幻形,时如佛祖拈花,时如挥动五弦,时如反弹琵琶,势如水银泻地,一时无孔不入。白朴面对如此攻势,仿佛惊涛中的一叶小舟,随波逐流,难以自主。
梁文靖瞧得咋舌,叫道:“白先生输了。”梁天德摇头道:“未必,你看,那女子的双手可曾递入他身前一尺之内。”梁文靖一瞧,果见白朴身周一尺似有无形屏障,少女攻势繁密,却始终无法深入。
梁天德一边说话,一边不时瞟向黑衣男子。那人负手而立,悠然观战,似乎并不着急。梁天德不觉心急:“白先生被这少女困住,如果黑衣人趁机杀来,不知如何抵挡?”
黑衣人瞧了片刻,忽道:“师妹,这人用的是‘须弥芥子掌’,放之须弥,收于芥子,你再攻不进他那一尺见方的‘芥子圈’,只怕要输了。”几句话的工夫,白朴的“芥子圈”变成了两尺方圆。少女只觉压力陡增,招式渐次施展不开。须臾间,“芥子圈”暴涨开来,白朴的掌力奔腾四溢,化为无量须弥。少女抵挡不住,一个筋斗倒翻出去。足尖尚未点地,白朴掌力又至。如此再三,少女始终脱不出须弥掌劲,心急之下,忽听黑衣男子喝道:“玉翎,你先退下。”
少女怒道:“萧冷,你别多管闲事,你敢帮我,我就不理你了。”话音方落,身周气机一紧,敢情她说话分神,已被白朴的掌劲缠住,但觉一股热血从胸口直蹿上来,不由骇极而呼。呼声方起,眼前蓝光一闪,磅礴刀气如天河崩决,急泄而来,四周灯火随之一暗,金铁交鸣,“叮”的一声,悠长已极。
少女直待得声断音绝,灯火重燃,方才抑住心跳。定神望去,白朴手持折扇,与萧冷相隔一丈,遥遥对峙。
萧冷手中多了一把蓝汪汪的长刀,浓眉一挑,冷冷喝道:“须弥芥子掌何足道哉?萧某一刀,便可破之!”
少女听了这话,呆了呆,忽地泪涌双目,颤声说道:“好啊,我打不过的,你一刀就赢了,很了不起么?”萧冷一呆,未及辩解,少女一抹眼泪,夺门而出。
萧冷眉头微皱,忽道:“使折扇的,你是穷儒传人?”白朴默默点头。萧冷点头道:“敢情昨日你不在,要么我得多一些麻烦。”白朴抿了抿嘴唇,眉间透出一丝苦涩。
萧冷哼了一声,又道:“你我百招之内难分胜负,是不是?”白朴又一点头。萧冷忽地还刀入鞘,朗声道:“好,今日暂且作罢。”说完,瞧了梁文靖一眼,目中凶光一闪,忽一抬足,已在客栈之外,形如一只黑羽夜枭,飘然融入茫茫夜色中。
众人目视萧冷消失,栈中沉寂良久。端木长歌忽地叹道:“白先生,不杀此人,后患无穷。”白朴露出一丝苦笑,“当啷”一声,手中折扇落下两截精钢扇骨,他叹道:“要杀此人又谈何容易!”
梁天德浓眉紧锁,忽地冷冷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