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冷失了敌踪,心头惊怒,忽地气贯刀锋,厉叱一声,“天下屠灵”应手而出。刀气磅礴,横扫而过,花厅之内无所不至,但凡人畜,不死即伤。但听“嚓嚓”两声,两根厅柱敌不住这一刀之威,断成两截。又是一声轰响,花厅失去梁柱支撑,轰然倒塌一片。
萧冷一刀划出,跃出厅外,掸袖拂去尘埃,忽见梁文靖左挟王坚,右挟刘劲草,正向远处疾奔。萧冷见他竟然躲过魔刀锋芒、屋塌之患,不觉心头震惊。万不料梁文靖激起尘土,本就不欲伤敌,但求救人,那一日用此法救走了萧玉翎,今日不过重施故伎罢了。
萧冷怒哼一声,提刀赶上。他身法奇快,顷刻离梁文靖不足五丈。梁文靖携了两人,身法滞慢,但觉身后风声迫近,正自惊慌,忽听上方有人叫道:“千岁,把人给我。”梁文靖抬眼一瞧,胡孙儿踞在一角飞檐上向他招手。原来他武功低微,无力助师父退敌,眼见萧冷来势凶恶,心中大急,仗着轻功逃出花厅,欲要召唤救兵。方到半途,忽见梁文靖救出师父,他又急忙转回,出声招呼。
梁文靖一见是他,惊喜叫道:“接稳了……”奋力将腋下两人抛向房顶。忽听萧冷发声冷笑,半空中蓝芒骤闪,海若刀势如惊虹,横空划过,要将王、刘二人凌空劈落。
梁文靖不及转念,身子后仰,好似站立不住,双掌向后乱挥,拍向萧冷胸腹。萧冷只觉对手掌风凝如实质般袭来,心头一凛,左掌探出,欲要抵挡,不料梁文靖身法陡转,右掌折转,“人心惶惶”变为“天旋地转”,“嗡”的一声,扫中海若刀的刀背。
萧冷不防他随机变招,虎口一震,海若刀竟被震开一尺,自王坚左肩掠过,激得铁甲破碎,铁屑纷飞。这一刀蓄有萧冷浑身内劲,梁文靖只觉刀上巨力涌至,不由得气血翻滚,足下九宫变化,滴溜溜向后飞旋。眼见身后一口褐色水缸,他急忙一掌拍出,将萧冷刀上之力传至缸上。只听“喀喇”轻响,水缸自梁文靖掌心处辐射出道道裂纹,“哗啦”一声,缸体粉碎瓦解,缸中积水冲天而起。
梁文靖卸去萧冷刀劲,忽见萧冷怒火如炽,纵刀抢来,情急间,伸手奋力一搅,缸中积水尚未泻地,又被他激得漫天飞溅,仿佛下了一阵透雨。
萧冷见状,海若刀挽起一道光弧,“嗡”的一声,满天水滴被他一刀弹开,“刷刷刷”尽数射回,落在梁文靖头脸上,竟有刺痛之感。
梁文靖无计可施,急道:“胡孙儿,快去叫人。”胡孙儿应了一声,纵声欲走,忽听萧冷冷哼一声,足下微动,踢起一块碎石。碎石疾如劲矢,正中胡孙儿左膝,胡孙儿一个踉跄跪在瓦上。他身负两人,甚为沉重,这一跪之下,屋瓦尽碎,三人坠入房中。胡孙儿只怕二人再受创伤,情急间身子一翻,落在刘、王二人身下,二人落地之时,均然压在他身上。胡孙儿瘦小单薄,被这一摔一压,顿觉背痛欲裂,胸腹窒闷,两眼一黑,竟而昏了过去。
梁文靖见状,知道今日不但救不得王坚,自己这条性命也要搭了进去,不由得心头一灰,双手垂了下来。
萧冷见他气势一馁,微一冷笑,正要出刀,忽听身后“啪”的一声,仿佛爆竹鸣响。萧冷全副心神均在梁文靖身上,不防有人来到身后,应声一惊,回头仰视,只见一道黄光冲霄而起,发出悠长的鸣啸。
萧冷神色一变,心知信箭射出,王府四周甲士兵马顷刻涌至,自己纵然骁勇,也不过百人之敌,面对千百兵马决难脱身。当下凝目瞧去,只见墙角立着一个蓝衫女子,姿容俏丽,手握一支长管,忽地奔向梁文靖,张口叫道:“千岁快逃……”
这女子话未说完,眼前蓝光忽闪,继而身子一轻,腾空而起,向后飞出。她一定神,只觉汗气扑鼻,抬眼望去,正瞧见梁文靖的面容,不由怔了怔,方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他怀,不觉又羞又急,叫道:“你放开,快走……”
却见梁文靖神色惊惶,急道:“月婵姑娘,你……你别动……”王月婵一愕,忽觉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痛自胸腹升起,濡湿温热的感觉也自体内慢慢涌出,一刹那,她浑身的气力随那片温热濡湿逝去了,一根指头也抬不起来,忽见梁文靖双目通红,俊目中涌出两行泪水。
王月婵心头一阵迷糊,继而禁不住欢喜起来,冲口而出:“你……你为我哭么?”梁文靖热乎乎的泪水滴在她脸上,也似乎滴在她心上,王月婵又喃喃问道:“你为我哭么……”梁文靖呆了一下,狠狠点了点头。
王月婵心头涌起一阵狂喜,说道:“那么,你……你到底是喜欢我的?”梁文靖又是一呆,忽见王月婵的目中神光涣散,脸色如一朵离开枝头的梨花,慢慢地枯萎下去。想到这女孩儿对那淮安王的一片痴心,忽地生出一丝不忍,咬牙道:“不错,自从离开临安,我……我时刻都喜欢你……”
王月婵的神志已然迷糊,隐约听到这话,禁不住破颜微笑,柔声道:“你还记得那首晏几道的词么?你最喜欢,我也在……在西湖的画舫上唱过……”她忽地鼓起余力,低声唱道:“醉拍春衫惜旧香,天将离恨恼疏狂,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云渺渺,水茫茫,征人归路许多长……”
唱到这里,已是无力。梁文靖听得泪如雨落,哽声接道:“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王月婵怔怔地望着他,轻轻一点头,合上双眼,含笑而终。
萧冷情急伤了王月婵,出刀之后,又觉杀此柔弱女子大为不妥,一时望着二人,竟忘了出刀。忽见梁文靖缓缓放下王月婵,直起身来,脸上泪痕犹在,目中却有火光迸出。
萧冷淡淡说道:“臭小子,不逃了么?”梁文靖与他四目对视,竟不稍移,听这嘲讽,双拳一紧,大声道:“我不逃,你也别想逃。”
萧冷浓眉一挑,忽地笑道:“你想留下我?”梁文靖道:“不错。”萧冷道:“好大口气。”忽听得远处脚步声响,情知援兵将至,大喝一声:“接刀吧。”引了个刀诀,“海啸山崩”应手而出。
梁文靖望着满天刀光,心中却是一片宁静,神意四方蔓延,布于大地,穷于苍茫,仿佛世间一切微妙变化尽在掌握。就在海若刀卷到的那一刻,梁文靖再度遁入了“镜心识”的境界,双足如踏浮云,双掌如挽柔丝,轻飘飘捺入无尽刀影。
萧冷只觉刀身一沉,一招未绝,竟欲脱手而出,不由心头大凛:“这小子瞧破了我刀法虚实?”他性子执拗,遇强越强,胸中傲气陡涨,刀光一凝,变为“修罗无回”。梁文靖旋身避过,以“天旋地转”还了一掌,忽见刀光横扫,又变为“天下屠灵”。
梁文靖只觉这四招十分眼熟,转念想起,这三招萧冷在长街上曾经使过。原来萧冷三刀无功,未能杀掉梁文靖,始终耿耿于怀,此时重新使这三刀,大有立威之意。
他刀法虚实,梁文靖洞若观火,当即闪身避过,还未还击,忽听萧冷喝道:“小子,你瞧这刀。”刀光再凝,变成明晃晃一把薄刀。这一刀,也只得一刀,明白快捷,看似平平无奇,刀风之烈却前所未有。锋芒未至,刀上的劲气却几乎将梁文靖剖成两半。
梁文靖慌忙后退,忽觉身后坚硬,不知不觉竟已退到墙角。他恍然大悟,萧冷先前三招恍若围棋布局,将自己诱至这不利境地,以便施展这无可抵御的一刀。
“修罗灭世刀”共有七招,萧冷这一刀也是最后一招,名叫“气断须弥”。若敌手较弱,前六招便可夺命,对手强如梁文靖,最后一刀才会出手,这一刀一旦使出,使刀者毕生功力尽在刀中,以气御刀,人刀合一。
这一刀之强,让前面六刀尽成了迷惑敌手的虚招。梁文靖绝料不到,自己瞧破虚实的招数均是虚招,真正的实招,唯有这招“气断须弥”,而这一刀,有实无虚,无从分辨,他空有“镜心识”之能,也是只辨秋毫,不见舆薪了。
萧冷一刀既出,梁文靖寒毛尽竖,眼看刀锋及体,忽听“叮”的一声锐响,海若刀来势应声一顿。只一顿,这“气断须弥”已然破了。
梁文靖以神遇敌,顿生反击,他早将“三三步”使到极妙,足下圆转如意,只一晃,双掌并起,贴着刀锋疾进,正是“三才归元掌”第三招“三才归元”。这一招也无花巧,全因天时、地利、人和而发,势如强弓扯满,射出劲急羽箭,三才之气化为归元一击,正正印在萧冷的胸口。
萧冷跌跌撞撞,退出一丈来远,以刀支地,似乎难以置信,定定瞧着左方。
梁文靖也倒退两步,转眼望去,不由浑身一震,只见萧玉翎神色茫然,握着一把湛蓝短刀,虎口已然迸裂,鲜血如线滴落。霎时间,三人一动不动定在当场,瑟瑟秋风,吹得人骨髓冰凉。
萧冷将到口的鲜血生生咽下,望着萧玉翎恨声道:“你帮他?”萧玉翎被他的目光逼得退了一步,咬了咬嘴唇,却不做一声。
萧冷嘶声长笑,血水顺着口角流了出来,胸中一股酸痛如火如荼,越积越厚,刹那间,只觉天下人人可杀,一瞪梁文靖,双眼通红如血。
萧玉翎见他神情古怪,不由叫道:“呆子小心!”话音未落,萧冷挥刀纵上,梁文靖闪身挥掌,二人刀来掌去地斗在一起。
这时无数甲兵涌来,见此情形,均感骇异,欲要上前,又怕伤了梁文靖,一时紧攥刀枪,扯满强弓,站在一边瞠目观望。
萧冷旧伤未愈,又挨了一记“三才归元”,不过十招,只觉五脏如焚,刀法滞慢,被梁文靖一掌打在后背。他跌出五尺,挥刀支地,口中鲜血长流,只是嘶声厉笑。萧玉翎见他神气,心中大恸,哭道:“师兄,别打了,你走吧!”
萧冷怒道:“谁是你师兄?”瞪着一双红眼,向她逼进一步。梁文靖移步拦在萧玉翎身前,众甲兵“哗啦”一声,也向萧冷围拢。
萧玉翎哭得梨花带雨,扑通跪倒,凄声道:“师兄,玉翎求你。”泪水滴落,在青石板上浸出点点湿痕。
萧冷望着地上的泪痕,心中隐隐生出悔意:“我为何这样对她?就算她有千般不是,我也不该这样对她。”爱意一起,杀机顿消,他忽地惨笑一声,用刀一撑,腾身向屋顶落去。
众甲士大呼小叫,乱箭如雨射出,萧冷半空中刀光一转,将箭矢尽数扫开。梁文靖一呆,正要纵身追赶,忽地衣袖一紧,已被拽住,他转眼望去,萧玉翎泪光莹莹,神色堪怜。梁文靖不觉足下一顿,叹道:“萧姑娘,你别拦我……”
萧玉翎凄然一笑,放开他道:“好啊,我不拦你,不过,你要杀他,先得杀我……”梁文靖一愣,摇头叹道:“我怎么会杀你……我就算自己死了也不会杀你的。”
他这些话全未细想,冲口而出。萧玉翎呆呆望着他,眸子里清光流转,瞬间阴晴百变。
梁文靖只觉心中隐隐作痛,不敢再瞧她,转过头去,看了看王月婵的遗容,忽地心头一酸,杀意尽消,挥手叹道:“我不杀你师兄,你……你也去吧!”
萧玉翎也瞧了王月婵一眼,咬了咬嘴唇,挺胸迈步,向甲士走去。众甲士面面相觑,举着刀枪不敢懈怠。
梁文靖眉头一挑,喝道:“闪开,让她走!”众甲士这才让出一条路来。萧玉翎旁若无人,怔怔走过如林刀枪,转过一道月门,裙裾翩然,转眼便消失不见。
梁文靖望她去处,心头空落落的,仿佛随那倩影一闪,心中某种东西也被带走了。
直望到泪眼模糊,忽听近处传来呻吟,梁文靖转眼瞧去,只见是胡孙儿刚刚苏醒过来,正奋力掀开身上二人。刘劲草与王坚身受重创,奄奄一息。
梁文靖按捺离情别绪,移开二人,扶起胡孙儿,又命人唤来大夫。瞧视之下,王坚被那一刀震伤肺腑,须得调养月余,刘劲草失血太甚,也须静养,胡孙儿却好,皮肉之伤,无关大碍。
梁文靖又命人收殓王月婵遗体,望着佳人遗容,心中不胜感慨。安置已定,王府管家来报,方知众将已在议事厅中等候多时。王坚闻报,挣起身道:“千岁,王某经此一劫,再难担当大任,守城之责,须得千岁委与他人……”
梁文靖默默点头,举步出门,忽听女子哭声,转眼望去,止雪四婢拉着王月婵的遗体不舍悲泣。梁文靖心中惨然,对那管家道:“她四人怎么入府的?”那管家道:“是大人买来的。”梁文靖道:“可有文契?”管家微一迟疑,说道:“有的。”梁文靖点头道:“你告知王大人,这四人本王要了,你将卖身文契一并拿来。”
管家一愣,唯唯答应。
梁文靖径至议事厅,诸将久候不耐,正在厅前观望,瞧见他纷纷上前,询问府中情形。梁文靖不答,径自入座,向吕德道:“蒙军可有异动?”吕德一怔,说道:“千岁料敌如神,大伙儿前来,正为此事。蒙军今晨纷纷建造攻城器具,分至四郊,颇有进攻之势。”
林梦石摇头道:“吕统制此言差矣,蒙军粮草已尽,岂有攻城之理?若是一战不利,军中无粮,岂非溃败无疑?”
吕德道:“古人有破釜沉舟之举、背水列阵之势。正所谓‘哀兵必胜’,若是蒙军不顾后果,倾力攻城,可是极难抵挡。”
林梦石还欲再驳,梁文靖已道:“吕统制说的是,只不知蒙军倾力攻城,却有几分胜算?”诸将一阵默然,林梦石沉吟半晌,说道:“这个难说,但此时攻城,大违兵家常道。”
吕德冷笑道:“水无常形,兵无常势,打仗用兵,又岂有常道之理?林统制的话未免迂腐了些。”林梦石脸色一变,目有怒意。
梁文靖摆手道:“二位少安毋躁,当今之计,蒙军攻与不攻倒在其次,当务之急,另有一事。”诸将俱感惊疑,只听梁文靖扬声道:“传胡孙儿进来。”
不一时,胡孙儿快步入厅,梁文靖道:“你伤势如何?”胡孙儿嘻嘻笑道:“小人骨头生得贱,摔摔打打惯了,这点儿小伤算不了什么!”
梁文靖点头,命人取来一支令箭,交与他道:“你侠义肝胆,手脚迅快,故而我特命你持此令箭,率川中豪杰巡视全城,但凡有军士强夺民财、欺凌老弱、侮辱妇女者,当场格杀,所斩首级,悬于通衢之地,警戒全军。”
胡孙儿先是一惊,继而面露喜色,高叫:“千岁英明,胡孙儿领命。”
梁文靖点头道:“好,快去快回。”胡孙儿一跳而起,身如脱弦之箭蹿出厅外。
林梦石大惊失色,急道:“千岁,此事万不可行,蒙军即将攻城,而今临阵斩将,岂不寒了全城守军之心。”
梁文靖瞧他一眼,冷冷道:“若不整肃军纪,岂不寒了满城百姓之心?”林梦石一窒,支吾难言。
梁文靖环视诸将,扬声道:“先圣有言:‘民为重,君为轻,社稷次之’,百姓心有怨言,岂会尽力守城?自古失民心者失天下,何况区区合州城呢?”他本是百姓出身,自然处处为百姓着想。诸将养尊处优惯了,视百姓如牛马猪羊,打起仗来塞沟填壑、生杀予夺,可说无所不为,故而听得这话,无不露出古怪神气。
梁文靖顿了顿,又道:“林统制听令。”林梦石忙道:“属下在。”梁文靖道:“传我将令,从此时起,不得驱逐妇孺老幼守城。守城百姓只用十六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精壮男子,妇孺老幼一概还家。限你半个时辰办好此事。届时我遣人巡视,若有一名老幼妇孺尚在军中,林统制不妨提头来见。”
他语气平平淡淡,目中却有寒光迸出。林梦石冷汗如雨,一迭声答应,慌忙出厅去了。
梁文靖又道:“吕统制。”吕德上前。梁文靖道:“你为我挑选四十五名极干练的将领,半个时辰以后,在谯楼前听令。”
吕德心中疑惑,但见他威严毕露,一时岂敢多言,匆匆领命去了。梁文靖又命剩余诸将各守其责,吩咐已毕,返回住处,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