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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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瑟-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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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酒以外,不是特色的菜随便上一些就好。”
“这……小的得找厨房商量一下。”
荆非正与小二纠缠时,门帘卷开,一团红色闪了进来。原来是一身披猩红斗篷的女子,身后还跟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
三人见那女子都是一怔,惟有阿飞脱口而出道:“孙小红!”

孙小红见到三人,也不免怔了一瞬,但随即笑颜一展,拉着身后那少年迎上来,道:“阿飞也来了?”
阿飞道:“我来赴三年之约。”
“三年之约?”
“不错。你们欠我一杯酒。”
李寻欢忽笑道:“是我的不是。酒喝多了难免健忘,尤其容易忘记亏欠别人的东西。”
恰好小二此时将酒送了上来,阿飞自斟自饮了一杯,望着李寻欢,道:“不,是我性急了。”
孙小红站在一边只是静静地笑,一只手却早已将斗篷的褶边揉成了一团。
沉默间,只听荆非忽然喝道:“都是酒鬼,那来这许多欠与不欠。小红姑娘一路奔波,好歹该让人家先入坐才是。”
一阵桌椅碗碟碰撞声后,众人坐定。李寻欢看看孙小红身边的少年,道:“为何将叶开也带了出来?”
孙小红嫣然一笑,道:“你喜欢独来独往,我却喜欢路上有个伴。”遂转向那少年,“叶开,见过各位大叔。”
叶开尚未起身行礼,阿飞与荆非口中的酒已应声倒喷了出来。阿飞埋头呛咳不语,那荆非却边咳边恳求道:“孙姑娘,饶了在下。在下的年岁做叶小弟的兄长已是充大了。”
孙小红一阵轻笑,叶开只是默默行了礼,复垂首坐下。
阿飞定下气来,注意到叶开的沉默,转身问道:“你叫叶开?”
叶开迎住阿飞的目光,一字一句道:“我是叶开。树叶的叶,走开的开。”
孙小红拽了把叶开的衣襟,嗔道:“旁的事都还伶俐,为何偏这事总不记在心里?你那名字是树叶的叶,开心的开。”
叶开并不应答,复低下头去。
荆非不以为然地笑笑,道:“都是一个字,何必强求解释。孙姑娘难道不问问在下的姓名来历?”
孙小红回上一笑,道:“能坐在一起喝酒的,自然是李大哥的朋友。名字不过是几个字,何必强求知道。”
“如此说来,倘若我们不陪你李大哥喝酒,反倒要惹出不是来了。”
孙小红眼中掠过一丝薄霭,但嘴边仍挂着笑意:“喝酒这种事我是管不了太多了。我只怕把他的酒给禁了,下一步他就连书也不读了。古人不是说过:‘肺病不饮酒,眼昏不读书。’……”
李寻欢正是一阵低咳,却听得门外也是一声咳嗽,既而门帘应声而开:“‘端然无所作,身意闲有余。’这又何妨?”
走进门来的是个商贾打扮的年轻人,从衣着上看颇为阔绰,只是他面带病容,在锦衣玉坠的衬映下显得益发苍白。
那人走近桌前,行礼道:“在下关止,今日不想有幸得见李探花与快剑阿飞。”复起身一转头,“这位想必就是孙小红孙姑娘了。”
李寻欢正欲答话,孙小红抢道:“店堂内这许多带飞刀木头的,为何偏认定我们这桌?我不过是个看热闹的村姑。”
那关止掩嘴咳了两声,道:“姑娘说笑了。实不相瞒,姑娘不认识在下,在下却认得姑娘。孙姑娘开至李园的银票正是在下的票号经手的。在下虽非江湖中人,但小李飞刀的名望尚还知晓,经办此事时因此多留了些心。此地分号掌柜打探得消息,那笔汇银原来是用作李园重修的,既而又听说重修工程月前已告臻,在下特来看个热闹,却不想在此地撞上了几位。”
话未说完,众人的目光已盯住了孙小红。孙小红的脸霎时涨得红过了身上的斗篷,正无措时,只听李寻欢沉声道:“既是如此,有劳关掌柜费心了。既有此巧遇,不如坐下共饮一杯,也算是答谢关掌柜一番照顾。”
关止长揖道:“不敢。在下……在下身有沉疾,与各位共坐一桌,恐有不便……”
李寻欢闻声不语,阿飞却双目圆睁,道:“谁有不便?”
关止忙打了个哈哈,道:“是我多心了。”遂拉张椅子坐下,一转身,叫道:“侍药!”
门外闻声闪出名和叶开年岁相仿的少年。关止朝他点一点头,那少年便从背囊中拿出一套碗筷杯具,熟练摆放在关止面前。安置妥当关止再一点头,那少年遂又闪出门去。
久未发话的荆非忽讪笑道:“果然是经商之人,考虑就是周全。”
关止也不介意,道:“不怕各位取笑,票号虽是家传的,但在下原本无意这数钱的买卖,只一心读些圣贤书,家中诸事留与家兄操办。不曾想一场痨病断了在下仕途的念头,而家兄也不幸早亡,票号的业务全丢给在下这不成器的书生。或许正是因为如许种种,在下一直对李探花倍加仰慕。不敢说是同病相怜,只是同患此沉疾,多少能多体会几分李探花的不易。”
李寻欢不动声色,道:“不敢说同病相怜的当是在下。我的病是酒色无度自作孽的,关掌柜却是为圣贤书呕心沥血的。现下且不论这许多,我敬关掌柜一杯。”
关止陪笑道:“在下戒酒已有多年,只以茶代酒了。”遂自倒了杯茶。
李寻欢也不与他计较,二人各尽了杯中物,那关止又道:“在下还有一不情之请。”
“请说。”
“在下久已闻听李园大名,却还不曾亲见。李探花如不嫌弃,能否容在下到园中参观一番。”
李寻欢不由咳了两声。
关止见状忙道:“李探花不必勉强。当然,在下不过是个市侩之人,既非江湖侠客,也非文人雅士……”
孙小红忽插嘴道:“也罢。我替李大哥给你个机会。关掌柜既自称读过几年圣贤书,各样诗词肚里应还剩些。李大哥喝酒,便用酒诗酒词;关掌柜喝茶,便用茶诗茶词。你二人就以此对句,文体需对上,意思也须相关。倘若关掌柜能应下李大哥五句,这李园的大门你不想进也会有人请你进了。”
李寻欢见身边阿飞、荆非二人只是饮酒,只得转向关止一笑。那关止倒也不推托,向李寻欢一颔首,道:“请。”
李寻欢略一寻思,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关止又自倒了杯茶,道:“泛花邀坐客﹐代饮引清言。”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换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野泉烟火白云间,坐饮香茶爱此山;岩下维舟不忍去,青溪流水暮潺潺。”
“水涵空、阑干高处,送乱鸦、斜日落渔停。 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
“花暗烛残﹐欢意未阑﹐舞燕歌珠成断续﹐催茗饮﹐旋煮寒泉﹐露井瓶窦响飞瀑。”
“几日寂寞伤酒后, 一番萧索禁烟中。”
“今日鬓丝禅榻畔,茶烟轻扬落花风。”
“空花落尽酒倾缸﹐日上山融雪涨江。”
“江涨雪融山上日﹐缸倾酒尽落花空。”
孙小红拊掌道:“关掌柜末一句缘何不见茶,倒反多了‘酒’字。”
关止自呷了口茶,道:“这本是东坡居士梦茶回文诗中的一句。何况:缸倾酒尽花亦去,岂非正是独坐寒山供茶时?”
李寻欢竟难得地开怀朗笑起来,道:“佩服。只可惜今日园中尚待打理,不如约在明日巳初李园大门相见。”
关止起身道:“那就先道声叨扰了。今日时辰已不早,在下家中还有事需料理,先告辞了,明日再会。”
众人道别一番,关止自唤那名唤“侍药”的少年进来,将所用碗具收拾齐整,再作揖离去。
关止走后,席上一时间竟无人言语。几人闷喝几杯后,只听那荆非半带醉意地吟道:“君若歌时我慢斟,屈原清死由他恁。醉和醒争甚?”
席上似又添了几分沉闷。孙小红忽振作一笑,道:“时候真的不早了,我带叶开去柜台开几间客房,先去歇息。”见李寻欢微微点了下头,便拉着叶开站起身来,朝柜台方向走去。经过李寻欢身后时,孙小红不由停了一步,似欲说些什么,但终无语而去。
见孙小红已上楼不见了身影,阿飞方开口问道:“那银票果真是孙小红开具的?”
李寻欢饮了一杯,叹口气道:“应该不错。”
荆非也兀自饮了一杯,道:“重修诺大一个园子,所需甚多。如今也惟有孙家还有这等财力。”
阿飞又道:“她为什么要冒林诗音的名义?”
李寻欢只有苦笑。
阿飞犹豫片刻,道:“你原本不知此事?”
李寻欢摇摇头,道:“当然不知。”又斟满一杯,复道:“但我明白小红为何做这一切。”
“为何?”
李寻欢凝视着杯中微漾的酒水,缓缓道:“因为她知道我活不久了。”

那天晚上,三个人酒喝得很多,话却说得很少。
不知几巡酒后,店里客人已稀落,于是三人也索然散去。
阿飞将微醉的荆非扶回房间,又见李寻欢也进了屋,这才回到自己的客房。
窗外寒风正冽。
阿飞打开窗,脚下一点,转瞬上了屋顶。
昏白的月晕中,正隐约游走着几抹残云。
阿飞在屋顶坐下,身边无酒。
他此时无心饮酒。
他只想听听那个声音。
屋檐下,客房中,一阵阵咳嗽声。
阿飞知道,那咳嗽的人必已发现屋顶有人。
但他不会出来。
因他知道外面是谁。
他也不会停止咳嗽。
因他已无力掩饰。
眼下他唯一能做的,或许只是期盼明天依然是晴天。
对于咳嗽的人来说,晴天总会比阴雨天更受欢迎一些。
阿飞也希望明天是晴天。
阿飞更希望今夜是个干燥得能冒出火星的夜晚。
阿飞并不怕下雪。
但他不喜欢雪花落在脸上的感觉。
湿湿的,太像眼泪。
就像现在他两颊的感觉。
次日。阴。巳初。
李寻欢等人早已起身洗漱完毕,惟有那荆非一大早上就叫嚷头疼,死活不愿出门。众人奈何不得,只得留他睡在客栈,自前往李园。
临近李园大门,远远只见关止正在和林麻子攀谈,身后跟着的正是侍药。再靠近些,只看到林麻子脸上一派诚惶诚恐,但众人也不以为怪,毕竟那关止是富甲一方的票号老板。
见面难免又是一番寒暄。絮叨完毕众人络绎进了园子。关止带那侍药簇拥着李寻欢走在最首,孙小红拉着叶开跟在后面,随后是略显张皇的林麻子。阿飞只向李寻欢一点头,留在门外。
见众人身影已消失不见,阿飞方飞身进院。掠过依然破旧的门房,绕过石影壁,穿过一三进的院子,在大厅处依稀闻听众人嘈杂一瞬,随即便到了后院花园。
荷塘。梅林。小楼。
冷香小筑。
园中还带些刚修整完的匠气,梅树显然也是新植的,但往日的韵味依稀可寻。
“你在生气--是在生谁的气?告诉我,我替你出气。”
很古老的声音。
阿飞依旧踏雪前行。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昔日梅花已败。即便成鬼,也已化作残雪。
“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为何要这样对我?我对你有什么不好?你说出来,我被你打死也甘心。”
阿飞脚步猛然一顿,震落径边几枝积雪。
阿飞手已在剑柄。身边梅花正艳。
阿飞忽然后悔。
后悔自己不会咳嗽。
就在此时,咳嗽来了。
两个人的咳嗽。
“冷香小筑,果然幽静。”这是关止。
咳嗽。还是咳嗽。这是李寻欢。
阿飞掠起,转回众人行列中。
关止正仰望那灰色小楼,仿佛并未发觉。李寻欢以一丝帕掩口,不见动容。孙小红惊了一霎,复又露出笑颜。只那叶开丝毫未动,只一味注视着地上的积雪。再寻那侍药与林麻子,却是不见了踪影。
关止回首看到阿飞,倒并不十分惊异,道:“飞兄路熟,先睹为快了。”
孙小红也笑道:“旧地重游,岂可无酒。林管家和侍药已去准备酒菜。你再不许随处乱跑了。”
阿飞也不答话,只看着叶开自顾自地抓了把积雪玩弄,片刻便团了个雪球出来。
孙小红转向叶开,道:“堆雪人吗?”
叶开不语,只蹲下身、一味将那雪球在雪地上滚弄。
阿飞扶住叶开的手,道:“我帮你。”
叶开盯住阿飞的眼睛。
阿飞道:“我是阿飞。飞来的飞。”
叶开低下头,道:“我做头。你做身子。”
观望一旁的孙小红笑道:“也罢,且让这个小大人和大小孩自玩去。”
李寻欢道:“阿飞怕还是第一次堆雪人。”
一阵寒风吹过,惹落一场梅花雨,孙小红不由拉起斗篷。斗篷在风中抖出一团猩红色,辉映着落梅和正在玩雪的少年。李寻欢只觉胸口一阵窒息。
背后忽有只手扶了上来:“雪后路滑,李探花可要留意。”原来是关止。
李寻欢回首,道:“关掌柜有心了。”
关止袖起手,转又打哈哈道:“只可惜在下做不来‘红袖添香’这等雅事。说起‘红袖’,记得那林姑娘也在园中很住过些时日。”
李寻欢咳了一声,道:“龙夫人已带着小云搬走很久了。”
关止也是一咳,道:“李探花对龙啸云与龙夫人的情谊,江湖内外人所共知。不过,在下说的是另一位林姑娘。”
“林仙儿。”
“不错。李探花可知林仙儿的下落。”
“不知。”
“在下在长安倒听说过一事:长安城最豪华的妓院中,有个很特别的妓女。她要的不是钱,而是男人。据说她每天至少要换十个人。很多人说她酷似当年‘江湖第一美人’林仙儿,可是她自己不承认。”
李寻欢看了眼阿飞,见他滚弄雪球的手依然沉稳有力,黯然道:“巧合而已。”
关止一笑,道:“跑买卖的人耳里传进的话自然杂乱一些。况且家中票号各地分号颇多,哪天会有分号传出话来说见到了龙夫人也未可知。”
见李寻欢神色微变,关止继续道:“如若是林仙儿乃或龙夫人的下落,其实这里有个人的消息应更确实些。”
“谁?”
“在下若不曾记错,门口那林麻子正是林仙儿生父,也是服侍龙夫人许久的管家。无论是林仙儿还是龙夫人,多少都会托人带信带钱回来照顾他一二,所以,他知道的事自会比旁人多些。”
不待李寻欢答话,关止又道:“当然。江湖内外的人也都知道,李探花对龙夫人的情谊不过止于对结拜兄弟发妻的照顾。龙啸云下落不明,龙小云年纪尚幼,龙夫人显已生了隐居之念,李探花向有成人之美,自不会多事四处打听叨扰。至于那林仙儿的生死,更是不必李探花这等大侠劳神的。”
关止话未说完,李寻欢已咳得直不起身,孙小红见他指间又渗出红色,忙从怀中掏出块丝帕塞了过去。
关止似也有些意外,道:“李探花不碍事吧?在下身边倒有剂灵药……”
孙小红闻声一扭头,怒红着脸道:“先进屋去!”说罢也不理众人,自扶着李寻欢进了冷香小筑。
关止悻悻地也进了小楼,梅林雪地上只剩下阿飞和叶开。
叶开忽问道:“你不进去?”
阿飞没有抬头:“我不喜欢照顾人。”
叶开沉默。
阿飞又道:“不过,现在已经有了一个需要我照顾的人。”
叶开似乎并不感兴趣,但依然接道:“谁?”
阿飞起身,拍拍已初具规模的两个雪球,道:“这个雪人。”
叶开微微一笑,又低下头去。
十一
午宴席上仍是一番风花雪月。见那关止并未再提园中往事,而李寻欢也难得能借谈诗论词轻松一番,孙小红才略放了些心。将近未时宾主方陆续离席,转至一厢书房品茶小坐。
孙小红帮林麻子与侍药收拾碗碟,走过门外只见雪地上立着个雪人,脸上已自飞起抹笑容。又见那雪人尚缺个鼻子,遂想起早先在厨房见过一胡萝卜,便转身穿过几个甬道,来至厨房,遍处寻去,却不见那胡萝卜踪影,只想是被林麻子随手丢了,便也作罢。
忙乱完毕回到冷香小筑,见阿飞与叶开自坐在一边,侍药站在一角,惟那关止与李寻欢仍在谈笑,话语中夹杂着《莲华经》、《北里志》等字眼。再仔细看去,见李寻欢两颊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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