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上官仪刚刚吃完早点,于西阁就来了。
于西阁约莫五十出头,个子不高,干瘦干瘦的。全身上下的线条都很硬,整个人就像是一根用了很多年的桌子腿。
他的肤色焦黄而且暗淡,脸皮紧紧地绷在脸上,将颧骨勒得老高。
虽然上官仪很清楚一个人的才能与他的长相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但他还是很难相信于西阁是一个医道高明的御医。
看他的样子,实在像一棵身染重病的病秧子,如果他果真精通医道,为什么不把自己的身体调理得好一点呢?
于西阁显然不知道上官仪在想什么,微笑着道:“早。”
上官仪拱手道:“于先生早。”
于西阁自顾在椅子上坐下,招手道:“坐,坐,不用客气。
上官公子既然是卜先生的朋友,我们也就不是外人,不用拘礼。”
上官仪也坐下了,道:“是。”
于西阁慢慢抚弄着颌下稀疏发黄的短须,沉吟着,像是有什么话不太好出口。
上官仪微笑着看着他。也不开口。
于西阁的态度很有些莫测高深,在没有弄清他的意图之前,上官仪也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终于,于西阁清了清嗓子,问:“上官公子是什么时候认识卜先生的?”
上官仪稍一迟疑,道:‘“实不相瞒,几天前刚认识。”
于西阁点点头,“哦”了一声,又没了下文。
上官仪微微一笑,淡淡道;“于先生方才也说过,我们也不算是外人,有什么话,请直言,没有关系的。”
于西阁看了他一眼,字斟句酌地道:“于某虽说颇得皇上信任,在朝中也很有几位朋友,但上官公子的事,做起来还是不太容易的。你也知道,朝廷现在是以科举取士。不知上官公子现在是什么功名?”
上官仪一怔,道:“在下落拓江湖,尚是白身。”
他实在不明白于西阁怎么会说起这些话来。
卜凡在给于西阁的信中是怎样介绍他的?
于西阁叹了口气,道:“唉,那就更不好办了。”
无论如何,先搞清楚到底是怎么一会事再说吧。
上官仪微笑道:“承卜先生抬爱,说是要替在下做一些安排,具体情况如何,在下也不知道。卜先生托于先生所办何事,于先生能否明言?”
于西阁吃了一惊,道;“你不知道?”
上官仪道:“是。”
于西阁自袖中摸出一封信,道:“上官公子请看。”
这封信正是他昨天晚上交给于西阁的那一封。上官仪细阅之下,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卜凡在信中说,上官仪是一个很有才干的人,因际遇不佳,一直未能一展所长,所以请于西阁利用他手中的关系,替上官仪在朝中疏通疏通,找个不大不小的官做做。而在事成之前,要求于西阁安排他在家中暂住。
上官仪又将信仔细看了一遍,心里不禁涌上一股热流。
卜凡为了他,真可谓是用心良苦。
很明显,信中所言,疏通关系是假,借这个理由给他找个住处是真。
他将信叠好,装进信封,递还给于西阁,道:“在下的确也有此打算,在卜先生面前也提起过,只是没想到卜先生如此古道热肠··…这人··还要请于先生多多费心才是。”
于西阁点点头,道:“其实呢,这件事说难也不难。只不知上官公子该准备的是否都已准备好了,准备了多少。”
上官仪又一怔,道:“于先生,你的话我听不懂。”
他是真没听明白。
于西阁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当然是银子。”
上官仪还是没明白:“银子?”
于西阁道:“不错,银子。于某虽说在朝中有些面了,但要做这种事,银子可比面子重要得多。”
上官仪总算转过弯来了,道:“惭愧得很,在下此次京师之行,十分匆忙,实在没有做什么准备。”
于西阁面色微微一沉,淡淡地道:“那可就更难办了。”
上官仪不禁又有些好笑。他忍住笑,做出一副很惶恐的样子,道:“于先生,你看这样行不行,关节请于先生代为疏通,我今天就寄信回家,让家里人尽快将所需银两送来。”
于西阁淡淡道:“上官公子仙乡何处啊?”
上官仪道:“太湖。”
于西阁微微一皱眉,道:“很远呐。”
上官仪道:“是。”
于西阁又叹了口气,道:“‘长安居,大不易’呀,京城里物价一向很高,一举手,一迈步都需要钱,不知上官公子随身所携银两能否支撑到贵府上有消息来的时候?”
上官仪愧笑道:“实在是很不好意思,在下手头上,实在已很空虚。”
于西阁道;“哦。于某到有一个提议,不知上官公子是否觉得委屈。”
上官仪道:“请讲。”
于西阁道:“暂住在于某家里当然没有问题。于某在城内开有一家药铺,正需要人手,上官公子如不嫌弃,白天请去药铺帮帮忙。于某行医多年,也很有一些心得,近几年来编著了几卷书稿,如果公子自药铺回来后不是太累,晚间就在舍下替于某抄抄书稿,行不行呢?”
简直太行了!只要能有个清静安全的地方暂住上一个来月,无论怎样,上官仪都心满意足了。
上官仪起身长揖道:“谢于先生。”
于西阁也站起身,坦然受之,淡淡地道:“于某尚要赶去太医院当值,就不多陪你了。”他扬起脸,冲门外道:“小王啊。”
“小的在。”一个五短身材的人很伶俐地闪进房间,垂手低头,站在于西阁面前。
“你这几天去过药铺没有?”
“小的昨天还去过一趟。”
“嗯。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回老爷的话,铺子里的几个伙计懒得很,后面库房里的药材都已受潮了,也没人翻出来晒晒。”
于西阁转头对上官仪道:“你看看,这年头的生意真是越来越难做了,人也越来越懒,尽是些混饭吃不干活的人!”
上官仪微笑道:“就是。”
于西阁略显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又对小王道:“待会儿你领这上官公子去药铺里,看看有什么轻省的活儿。告诉你,可不能让上官公了累着!”
小王的头垂得更低,道:“是是,小的明白。”
他当然明白于西阁的意思,上官仪心里也很清楚,这翻晒药材的话儿自然是落到他的头上了。
于西阁前脚刚踏出门槛,小王的头就高高地昂了起来。
小王刚开始被人称作“小王”时,年龄自然不会大,但现在,他实在该被叫作“老王”才对。
看他的年纪不会比于西阁小,一张脸粗看起来虽称得上是油光水滑,只要仔细一看,便能发现很多细小的皱纹。
上官仪一眼就看出了小王绝对没有练过功夫,所以他不免有些奇怪,以小王的年纪竟然还有如此敏捷伶俐的身手。
对小王这类做跟班长随的人来说,敏捷伶俐的身手大概是他们混饭吃的基本功之一吧。
上官仪心里想着,嘴角忍不住又现出了一丝隐隐的笑意。
更让他感到奇怪的是小王的声音。
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年轻,甚至可以用“悦耳”、用“脆生生”这一类的词来形容。当然喽,这种声音只是在与于西阁说话时才用得上。
小王现在的声音就变了,略带沙哑,沙哑中还颇带着几分威严。他瞪了上官仪一眼,道:“笑什么,走罢!”
小王对于西阁可谓是忠心耿耿,所以他一向很痛恨那些打着各种旗号到于府来混饭吃的人。
他尤其看不惯面前的这位“上官公子”。
“狗屁‘公子’!”小王一边走,一边斜眼瞟着上官仪,心里骂道:“一看就知道是个专吃白食的混账!你以为于府的饭是那么好吃的?撞到老子手上,看不把你累个贼死!”
绕过三四条胡同,再走上半条街,就快到于西阁的仁济药铺了。小王想像着上官仪干活时的惨样,心里不禁很是得意。
他忍不往又斜睨了上官仪一眼。
上官仪嘴角的微笑更明显了。
小王不禁心头火起。
他实在恨极了上官仪那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因为他看得出那微笑里全是讥讽,对他的讥讽。
其实,小王看得出上官仪一定是一位真正的“公子”。
小王不是瞎子,他的眼睛比大多数人都好使得多,当然不会看不出上官仪身上那种颇为高贵的公子派头。
有一双会看人的眼睛与他身上那种特别的伶俐劲儿一样,也是小王这一类人必须练就的基本功。吃跟班长随这碗饭也不是很容易的,至少比大多数人想像中的要难得多。
“就算你原本是个公子,现在也只是个‘落难公子’了,你心里再看不起我,现在也只能由老子摆布!”小王又在心里发狠。
俗话说得好,“龙困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能欺负欺负被困浅滩的龙与落难平阳的虎,对于小虾野狗们来说,的确是一种无上的快乐。
药材果然有些受潮了。
小王坐在店伙计搬出来的一张椅子上,架着二郎腿,左手托着个紫砂壶,右手在膝盖上一下一下轻拍着,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地哼着小调子。
上官仪扛着一大包药材从库房里走出来,四下看看,道:“在哪里晒?”
小王不耐烦地用脚尖点了点,道:“地下。”
上官仪道:“这可是药,是要吃进肚子里的,就晒在地下?”
小王翻了翻白眼,道:“叫你干活就干活,哪来这么多废话!”
上官仪一笑,道:“好,好,干活干活。”
这小子还能笑出来!
小王不禁有些奇怪,一大包药材少说也有七十来斤,可上官仪扛着似乎很轻松,脸不红,气不喘。
小王更生气了,喝道:“快干快干,库里的药材今儿都得搬出来!少磨磨赠蹭地,还想不想吃这碗饭了!”
上官仪却笑眯眯的,一点也不生气。
半天活干下来,他不仅不显得累,看上去人反而显得更精神了。
“这小子还真有把子力气。”
小王心里不禁打开了小鼓:“对这种人可不能逼急了。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这小子一生气,拼着这碗饭不吃揍老子一顿,老子可就吃亏了。”
不知不觉间,小王对上官仪的态度渐渐和缓了许多。
如果他知道上官仪嘴角那种看起来让人很难受的微笑并不是对他而发,他对上官仪的态度只怕会更好一些。
上官仪是在笑自己。
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过自己会有一天得靠拉药包来混口饭吃。
这件事正可以用做对“世事无常”这个词最好的注解了。
他并非认为干体力活有多么跌自己的身份,也不是怕干这种又脏又累的活,其实,在他现在这种情况下,多干点体力活对他反而有好处。
半天药包扛下来,他已觉得浑身的血脉异常通泰,经络间内气的流转也顺畅了很多。
他实在应该感谢于西阁才对。
于西阁的做法虽说不免刻薄,但也无可厚非。毕竟,他根本不认识上官仪。能看在卜凡的面子上收留上官仪已经很不错了,还有什么理由要求他供一个不认识的人白吃白喝白住呢!
再说,靠自己的劳动挣饭吃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嘛!
上官仪只是想不通,卜凡怎么会与于西阁结成“极好的朋友”。这两人无论是在性格、气度、待人处世的方法上,相差得实在是太远了。
在药铺里和伙计们一起吃过晚饭,回到于府,已是掌灯时分。
扛包,晒药材,折腾了一整天,上官议虽不太累,也很有些疲倦了。他很想一头倒在床上,好好休息一阵子,待夜深人静时,再起来打坐行功。
但于西阁显然认为单单在药铺里干的那些活并不足以让他心平气和地为上官仪提供食宿。
上官仪推开房门,第一眼就看了几叠厚厚的书稿。
看来这就是于西阁早晨提及的他的大作了。
书稿边有几杆笔,一方砚台,一盂清水,几叠白纸。
上官仪苦笑着叹了口气,慢慢在桌前坐下,在砚台里倒上些清水,拈起一段墨,慢慢磨了起来。
磨好墨,铺开纸,他拖过一叠书稿,认认真真抄了起来。
刚抄了十来页,上官仪就觉得手腕发酸,脖子发僵,背部的伤口也开始发痛。和抄书比起来,他更愿意干扛药包一类的体力活。
俗话说,端人碗,服人管,既然他现在不得不在至少一个月的时间靠于西阁吃饭,这抄书的活儿他还得干,而且还得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干。
抄着抄着,上官仪竟然对于西阁这部大作很感兴趣了。
其实,与其说这是一部医书,不如说是一部验方集成更确切一些。稿子里几乎没有什么特别高深的理论,而且稿子在内容上的排编也很有意思。除了前十几页是于西阁对自己的医术的总结性的溢美之辞外,剩下的全是详细的病情介绍与治疗这种病的药方。
在上官仪看来,每一份病情介绍都详细得有些过分了,而且介绍中关于病人脉象的情况极少,大都是病情外在的表现。如咳嗽、发热、手足发冷、面色青黄、双目微赤等等这一类的描述。
上官仪以前也看过一些著名的医书,还真没见过像于西阁这样编写的。
莫非他是想写一部很通俗的,让人们能对照着替自己诊病开药的书?
上官仪越抄越迷惑。
忽然,他停住笔,看着刚翻开的一张药方发起了呆。
这药方上的字似乎不是于西阁本人的。
他抽出了已经抄过的几张药方,仔细对照着。
没错儿!的确不是于西阁的字。
上官仪丢下笔,靠在椅背上,皱起了眉头。
这张药方上的字体他似乎有些熟悉,但一时之间,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野王旗的部属中不乏能人异士、巧匠名医,但他可以肯定,这张药方不会是出自他的部属之手。
会是什么人呢?
上官仪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如果于西阁所交往的人之中有他以前认识的或打过交道的人,于府对他来说,绝非安全之地。
上官仪又拿起那张药方,仔细地,翻来覆去地看着,越看越觉得这字体的确很熟悉。一个模糊的影子在他眼前不停地晃来晃去,可每当他就要抓住时,它又滑开了。
忽然,他双眼一亮,坐正了身子,伸手将另外两叠书稿也拖到面前,一页一页翻看着。
很快,他发现了一张同一字体开的药方。
很快,又发现了一张。
又一张…··
过些药方不仅字体相同,所用的纸张也相同。而这部书稿里除了这些药方外,用的却是另一种质地不同的纸张。
上官仪用力拍了拍脑门,无声地笑了起来。
他终于想起来了。
就在今天早晨,他还见过这种纸,这种字体。
这是卜凡的字!
卜凡写给于西阁的那封信用的正是与这些药方一样的纸张。
药方竟是卜凡开的!
紧接着,上官仪又发现,是凡由卜凡开具的药方,药方前面的病情介绍尤其详细,有的竟写满了三页纸。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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