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头看了看“少师静室”,对佟武道:“你回城时,带上小王。让两名弟兄小心照料,这次,他可是居功至伟呀。”
*** *** ***
今天,卜凡回来得很早。
夕阳刚刚收尽它最后一线阳光,他就急匆匆地直冲进了书房。
顾不上擦去额上的汗水,他就对上官仪道:“芙蓉姑娘竟被九峰禅师抓住了,而且交给了太子!”
上官仪淡淡地道:“我们已经知道了。”
卜凡怔住。
他不能不奇怪,因为上官仪、阿丑和公孙璆竟一点也不激动,也没有一丝张皇失措的表情。
卜凡叹了口气,道:“我真没想到,九峰禅师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上官仪淡然一笑,道:“每个人的行动,一定会有他自己的原因,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卜凡慢慢坐下,忽然微笑道:“不过,你们放心,芙蓉姑娘不会有事的,过不了两天,太子就会放了她。”
上官仪吃了一惊,道:“先生为什么如此肯定?”
卜凡道:“是我在太子面前求的情。”
上官仪道:“我说过,我们绝不想将先生牵扯到这件事情里,先生也不能被牵扯进来!”
卜凡道:“阿丑是我的朋友,我不能眼看着芙蓉姑娘被冤枉。”
上官仪眼中精光一闪,道:“太子真的答应放人?”
卜凡道:“当然。”
上官仪道:“先生又是如何说动太子的?”
卜凡道:“太子认定芙蓉姑娘是白莲一党,我告诉他,芙蓉和白莲教根本没有半点关系。”
上官仪道:“太子就相信了?”
卜凡摇头道:“没有。太子问我是如何知道有关芙蓉的事的,我说是一个朋友告诉我的,太子又问我知不知道芙蓉到底是什么人、是哪个帮派的。”
公孙璆一下紧张起来,道:“先生怎么说?’”
卜凡道:“我本就不知道,还能怎么说?”
公孙璆似乎松了一口气。
卜凡道:“太子便道:如果不能证明她是别的帮派的人,谁又能肯定她不是白莲余党呢?我突然想起你们曾提到过她与丐帮的关系……”
公孙璆一下跳了起来,颤声道:“先生告诉太子了?”
卜凡道:“是的,我便对太子说,芙蓉本是丐帮中的人。”
上官仪的脸色也有些变了,道:“太子怎么说?”
卜凡道:“太子说他这一两天就放人。”
上官仪道:“先生今天回来得比前几天都要早。”
卜凡怔了怔,道:“太子说,看我这两天过于劳累,所以让我早点回来。”
上官仪跺了跺脚,对公孙璆道:“公孙前辈,请你留在这里保护先生。”他拉着阿丑闪身掠起,箭一般直射出房门。
卜凡吃了一惊,怔怔地道:‘’这是怎么了?”
公孙璆叹了口气,道:“希望这次不会再迟一步。”
卜凡想了想,面色大变,道;“是我说错话了?难道太子连丐帮也不会放过?”
公孙璆又叹了口气,道:“不怪先生,先生哪里知道这其中的缘由。”
说起来,也已是二十二年前的事了。
自建文帝“削藩”诏书一下,燕王朱棣便有意起兵,但因建文帝对他防范其严,起兵的准备工作进展的十分缓慢。
就在燕王即将完全准备妥当时,他部下的心腹于谅,周峰二人被奉旨对他严加戒备的北平布政使张昺、都指挥谢贵设计擒获,押送南京,紧接着,建文帝便下旨痛责燕王有谋反之心。
燕王为了争取时间,忽生一计。
第二大一大清早,他披头散发,衣衫褴楼地自王府内冲了出来,口中狂呼乱叫,一路手舞足蹈,专拣人多的地方钻,逢人就打,见人就骂。
卜凡道:“燕王装疯的事我也知道,只是丐帮和这事又有什么关系呢?”
公孙璆道:“他在城里疯了一整天,到处抢夺别人的食物,碰见路边的烂泥滩就抢上去打滚,到了黄昏时分,更是疯到了城外。偏偏敝帮中的几名弟兄撞上了他,偏偏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他是燕王。他大概是想‘疯’得更彻底一些,好遮掩住建文帝的耳目,便上前抢夺那几名弟兄手中的破碗和袋中乞讨来的食物。那几名弟兄察觉到他力气极大,而且显然武功不弱,误以为他是丐帮的仇家派来的,装疯卖傻只是对付丐帮的一种手段,便和他动起了手,将他痛揍一顿后,扔进了一处牛粪堆中,离开前,还告诉他,以后想找丐帮的麻烦,应该叫些有用的人,不要派他这种废物来……”
卜凡吃惊地道:“这件事显然是个误会,燕王竟会因此记恨丐帮?”
公孙璆苦笑道;“我们本也以为他贵为亲王,后来更登基做了皇帝,不会计较这等小事,况且,他要是不装疯,丐帮又怎会惹上他?!但在他登基后,丐帮当时在南京的分舵中的弟兄,便被锦衣卫尽数格杀,后来,丐帮弟子一直避免在南京一带活动。地迁都北京后,我们也很少到北京来。”
卜凡大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喃喃道:“也就是说,太子既然知道芙蓉就是丐帮的人,一定会……会……”
公孙璆道:“先生不要太过自责。太子肯定是想将芙蓉押回京城,等他回城后,再以白莲妖孽为名将她公开处斩。
如果这丫头命不该绝,上官老弟会及时赶到,救她回来的。”
他勉强笑了笑,道:‘“先生尽请放宽心。’”
卜凡怎么能放宽心呢?
“什么是江湖?”
卜凡又想了这个问题。
江湖无疑是血腥的,但血腥真的仅仅存在于江湖之中吗?
江湖人无疑是偏狭的,残忍的,冷酷的,但很多显然并不属于江湖的非江湖人,却比他所见过的这几位江湖人更冷酷,更偏狭,更残忍。
什么是江湖?
江湖到底在哪里?
*** *** ***
京城。
夜。夜已深。
佟武的脚步声已经消失很久了,洪虓眯起的双眼才睁开。
他淡淡地道:“你信不信?”
杨思古的回答很干脆:“不信!”
洪虓道:“你是不信他这个人,还是不信他刚才说的话?”
杨思古道:“不信他说的话。”
洪虓道;“为什么?”
杨思古道:“他所说的情况,连他自己也不完全相信,我们当然更不能信。”
洪虓道:“你应该知道那个人是何等的谨慎。他当然不会露出明显的破绽,等着佟武去发现。”
他顿了顿,接着道:“我信。”
杨思古沉默。
大多数时候,沉默都表示着意见的保留。
洪虓道:“你可以说说你的想法。”
杨思古道:“九峰禅师绝对不可能是他的人。”
洪虓道;“问题是他们的确拿到了铁券丹书,而且上次他也的确是在潭柘寺附近失踪的,九峰出家前本是世家子弟,而武林世家一向就是本旗的首要发展目标,谁也不能肯定是不是老主人在时,九峰就已经归顺本旗了。”
杨思古道:“可……可这毕竟太令人不可思议了。”
洪虓道:“本旗所做的事,十之八九本就是常人很难想到的。”
杨思古道:“就算九峰的确可疑,但公孙璆呢?十八年前他就已失踪,这十八年中,江湖上根本就没有任何有关他的消息。当年圣火教与丐帮那一段,圣火教教主严子乔尽出教中精锐高手,公孙璆怎么可能活下来呢?”
洪虓淡淡地道:“我们原来不也以为那个人也不可能活下来吗?”
他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早已知道公孙璆并没有死。”
杨思古心中不禁一个大跳,道;“师叔怎么会知道?”
洪虓道:“劫法场那天,令主亲眼见过他。那次劫法场,也有他的份!”
杨思古吃惊地道:“也就是说,他们已经联手…”
洪虓道;“不错。”
杨思古道:“属下越来越糊涂了,他怎么可能又与公孙璆牵扯上了呢?”
洪虓道:“很简单,因为芙蓉。”
杨思古道:“她?”
洪虓道:“芙蓉就是十八年前令主血洗白云山庄时,侥幸逃脱的许白云的女儿。”
杨思古又吃一惊,道:“也就是说,太子根本不可能杀芙蓉,因为她是他的救命恩人许白云的女儿?!”
洪虓道:“所以,他们才会用铁券丹书来劫法场!其实,那本就是太子一手安排的一出戏。所以太子才会去潭柘寺!”
杨思古的震惊显然已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他瞪圆双眼,大张着嘴,其实心里却暗自好笑。
——洪虓终于中计了!
洪虓道:“如果你是血鸳鸯令令主,你知道太子在潭柘寺,而且杀死你儿子的许白云的女儿也在潭柘寺,你会怎样做?”
杨思古道:“尽起精锐,杀进寺去。”
洪虓淡淡笑道:“我们岂非可以趁机彻底消灭那个人和他手下的那些人吗?”
杨思古道:“是。”
他忽又皱了皱眉,道:“只是吴诚这两天一直没有露面,很可能是落到了那个人手中。”
洪虓道:“正因为此,我们的行动更要快,不能给他以可趁之机!”
杨思古道:“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洪虓道:“明天。明天夜里。”
洪虓快步走上楼梯,呼吸已变得急促。
他实在无法按捺住内心的躁动与渴求。
房门轻掩。
门缝中透出一线粉红色的温柔的光。
他知道,在那道门后亮着一盏粉红纱罩的宫灯的房间里,正等着他的是何等温柔的风光。
但,他深深吸了口气,转身向楼下走去。
走到楼梯上,他又恋恋不舍地回过头,看了一眼。
——无论如何,今天必须控制住自己。
洪虓很清楚,明天的行动是何等地重要。他决不能出半点差错。
现在,他必须静下心来,绞尽脑汁,做好一切准备。
他的精力还很旺盛。
只要明天的行动有~个完美的结果,他的余生当然会过得比神仙还逍遥。
他还有很多时间。
*** *** ***
潭柘寺。
九峰一觉醒来,发现窗外已是繁星满天。
他慢慢伸了个懒腰,满足地长长吁了一口气。
近两个月来,这是他睡得最踏实的一觉。
他觉得自己从未有过的清醒,心境也从未有过的清明。
他忽然很想找人下一局棋。
在谭柘寺里,能找到的惟一的对手,当然就是方丈无初大师。
棋坪之上.黑白二子绞杀成一团。
激战正酣。
无初大师皱着眉,苦着脸,已好半天未下一子了。
九峰有些奇怪地道:“大师素来思路敏捷,今天为何频频苦思长考?”
无初大师看了他一眼,道:“禅师平日之棋,一如风行水上,平淡冲和,但今天……”
九峰道:“今天怎么啦?”
无初大师道;“今日禅师之棋,杀气腾腾,老衲实在是有些难以应付。”
九峰笑道:“大师素来亦以力战见长,为何此局反而惧战了呢?”
无初大师道:“有一句话,真不知该不该说。”
九峰微微一怔,道:“请讲。”
无初大师道:“禅师今日之棋,不仅杀气腾腾,而且似乎蕴藏有一股妖冶之气,这个……”
九峰目光闪动,认真地听着。
无初大师沉吟着,缓缓道:“禅师乃佛门高僧,如云‘棋如其人’,老袖实在想不通禅师为何会下出这种棋来。”
九峰面色一变,眼中顿时暴射出锐利的寒光。
无初大 师紧盯着棋盘,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神情的变化。
九峰眼中的精光渐渐消失了,淡淡道:“大师是不是觉得老衲不该插手朝廷的事?”
无初大师抬起头,讶然道:“禅师何出此言?我们不是在谈棋吗?”
九峰微笑道:“要论棋,大师似乎已经输了。”
无初道:“未必!”
九峰扫了一眼棋盘,淡淡道:“大师中腹两颗棋筋,已只剩下一口气,老衲只要花一手棋提起它,两条大龙便已贯通,大师还有胜机吗?”
无初道:“禅师忘了,现在轮老衲下。”
九峰一怔,道:“莫非大师还想逃出这两颗残子?”
无初道:“不错。”
他轻轻放下一子,将两枚棋筋长出。
九峰目光一凝,微微抽了一口凉气,喃喃道:“真没想到……真没想到……”
那两枚他一直可以提起的棋筋一旦长出,他的两条大龙竟已不能兼顾!
九峰心中忽地一动,伸手拂乱了棋局,笑道:“老衲已输了。”
无初大师默然半晌,道:“禅师的心似不在棋上。”
九峰叹了口气,道:“的确,我一直在想上午那件事。我将她擒获,带进寺来,是考虑到,在这里她尚有一线生机。”
无初大师道:“哦?”
九峰道:“如果她被锦衣卫或东厂的侦骑抓获,肯定会被就地格杀,而太子在寺里这几天,心境似乎很是平和,或许由此滋生一丝慈悲,饶她一死。”’
无初大师叹道:“可惜,可惜禅师一片苦心,已付之东流了。”
九峰心中暗惊,口中却淡淡道:“大师何出此言?”
将芙蓉交给太子后,他忽然感到很疲倦,回到僧舍便倒头入睡,哪军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无初大师道:“看来太子根本无意放她,黄昏前,已经派人押解她回京城去了。”
九峰怔住。
他很清楚,太子手下的人根本不可能将芙蓉押解到京城去。
芙蓉这枚已只剩一口气的“死子”已经像刚才棋局中无初大师的两枚棋筋一样,“长”出生天去了。
一着失误,结局就只有一个。
在棋盘上,他输了,而与佟武和上官仪这局“棋”,他也输了。
九峰站起身,淡淡道:“我累了,告辞。”
他说走就走,无初大师一愣神间,九峰已消失在门外。
无初怔怔看着门外的夜色,心中竟没来由地忽然生出一股悲凉。
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因为他不可能知道,今夜这一局棋,已是他与九峰之间最后一次“手谈”。
九峰禅师慢悠悠走进自己的禅院,走过静谧的院落,推开半掩的房门。
他微笑着点了点头,道:“公孙璆、上官公子、阿丑,你们都来了?老衲知道你们会来。”
上官仪、公孙璆、阿丑全都怔住。
九峰的态度,是他们所始料不及的。
九峰径自走到禅床上,盘腿端坐,微笑道:“阿丑,我救了你,抚养你成人,教你武功,可所有这一切,都抵消不了我的罪过,你只会很我,对不对?”
阿丑怔怔地看着他,低声道:“你真是我师父?”
九峰含笑点头。
阿丑的声音更低,道:“为什么?”
九峰轻叹一声,道:“每个人在他的一生中,都会有走错一步的时候,有时候,错了可以重新来过,但更多的是,一步走错,便已无法回头。”
他对公孙璆道:“我这一生,惟一走错的一步,便是爱上了令妹。”
公孙璆目光闪动着,想说什么,但终于没有说。
九峰的目光转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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