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完全放松下来了。
看来,他对于西阁果真并不恼怒,只是觉得这件事很有些可笑而已。
太子接着道:“这次佟将军遇刺,他提出了几项很苛刻很奇怪的要求后,却不动手施救,反而匆匆返回了家中,我就带着人盯上了。”
卜凡不禁咧嘴一笑。
人到中年的太子仍存有一份童心,的确是很难令人想像的。
但很快,他的笑容消失了,眉心已微微皱了起来。
太子也沉默了。
他的表情,又变得有些紧张。
良久,卜凡缩回手指,闭上了双眼。
太子低声问:“怎么样?”
卜凡慢慢睁开眼睛,道:“千岁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
太子面色微变,道:“当然是真话。”
卜凡叹了口气,道:“不好。”
太子勉强笑了笑,道:“情况坏到什么程度?”
卜凡后退两步,躬身道:“草民无能,此病已入经络,非药石所能及。”
太子眼中精光一闪,道:“先生的意思是……先生以为,我还有多少时间?”
卜凡低声道:“草民不敢妄言。”
太子沉声道:“恕你无罪,快说!”
卜凡道:“以草民浅见,不会超过十年。”
太子怔住。
卜凡有些不忍地道:“千岁,天下之大,能人异士不计其数,总能找到……”
太子慢慢摇了摇头,淡淡道:“先生用不着安慰我。”
他忽然一笑,道:“我已年近半百,再说,十年毕竟还很长”
卜凡无言。
他也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太子看着他,微笑道:“以后我肯定还会多次劳动先生,请万勿推辞。”
卜凡道:“千岁言重了,草民一定竭尽全力。”
太子的目光转向一旁,喃喃道:“千岁?”
他的微笑已变得很苦、很涩。
他已只有十年时间,“千岁”这两个字对他来说,岂非一种讽刺?!
他轻吁了口气,转口道:“如果我请先生出来为朝廷做事,先生会答应吗?”
卜凡迟疑着。
太子淡淡道:“你不用急着做决定,我不会勉强你。”
卜凡道:“是。
太子笑了笑,道:“其实,我更希望先生不答应。”
卜凡怔住。
太子道:“你能出来,朝廷将多一位干臣,但我却少了一位真正的朋友,先生能以朋友待我吗?”
卜凡浑身一震,道:“草民万万不敢。”
太子叹了口气,苦笑道:“于西阁能有你这样一个朋友,实在很幸运,也实在让人羡慕啊。”
*** *** ***
弹院清幽。
九峰禅师盘腿坐在棋怦前,双目微闭,似已入定。
无初大师左手携着一卷书,右手在棋盒中摸索着,拈起一枚棋子,却迟迟没有放到棋怦上。
九峰淡淡道:“大师在想什么?”
无初大师看了看他,道:“想大师曾说过的一句话。”
九峰道:“我说过很多话。”
无初一笑,道:“是关于卜居士的。”
九峰沉默,微笑。
无初道:“大师如何知道他迟早会人仕途?”
九峰忽然伸手。
无初大师一怔,手里那卷书已被九峰抢过去。
九峰禅师道:“这卷《忘忧清乐集》,是我昨天刚借给大师的,对不对?”
无初大师道:“不错。”
九峰禅师道:“大师曾说过,以前从未看过这部棋书。”
无初大师道:“的确。”
九峰禅师指了指棋枰,道:“这局棋谱,当然也是大师第一回见到,大师并不知道后半局的进程,是吗?”
无初大师道:“是。”
九峰禅师拖过他面前的棋盒,飞快地在棋枰上又摆了十几手,拈起颗白子递给无初,道:“请大师看下一着应该在哪里。”
无初皱着眉,沉思良久,将棋子投在棋怦上,道:
“是这里吗?”
九峰禅师将棋谱递还给他,微笑道:“不错,是这里,大师又是如何知道的?”
无初一怔,眉头皱得更紧了。
九峰淡然一笑.悠悠地道:“大师谓围棋为‘棋道’.岂不闻‘世事如棋’。”
无初双眉一展,站起身,恭恭敬敬地道:“谨受教!”
四月初八。北京。
昨夜的一场暴雨,涤荡去空气中的浮尘。
雨后的北京城透着一份清爽。
连今天的太阳也像换了一个新的,清新谕明媚的阳光照在人身上,让人不觉精油为之一振。
阳光斜照进小院中。
四天来,院门第一次敞开了,西厢房的窗户也第一次被打开。
清新的气息立刻冲淡了屋内浓浓的药香。
佟武斜依在堆得高高的枕头上,偏过脸,着窗外蔚蓝的天空。
微风轻拂过窗棂。
风中有雨后清新怡净的气息和淡淡的木叶清香。
佟武忽然发现自己在深深地呼吸着,急切,甚至可以说贪婪。
纯净甘美的空气流过他鼻端,像是一直渗进他的心底里。
他不禁微笑。
第一次,他深深地感受到了生命的美好。
活着,就是一种幸福。
但很快,他的微笑消失了。
他想起了芙蓉。
在锦衣卫阴森血腥的大狱中的芙蓉,是不可能享受到这甘纯甜美的空气的。
那里只有阴冷,只有潮湿,只有恶臭,只有令人颤憟、令人发疯、令人恐惧的死亡的气息。
他不能,决不能让她再在那里呆下去。
鸟语啁啾。
院中,浓荫如织。
于西阁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发僵的后颈,站了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已倚着廊柱坐了多长时间了。
“人活着,究竟为了什么?”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认真地考虑这个问题。
小院清纯的环境很适合考虑问题,但他并没有找到答案。
他又叹了口气,慢慢沿着回廊,走回到西厢房外,推开了房门。
佟武微笑道;“早。”
于西阁一怔,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道:“你醒了?”
佟武道:“刚醒。”
于西阁快步走过去,抓起他的手腕,号了号脉,道:
“佟大人恢复得很快呀。”
佟武道:”谢谢你,于神医。”
于西阁似乎一怔,道:“谢我?”
他旋即回过神来,淡淡道:“佟大人福大命大,用不着谢我。”
佟武微微怔住,但稍一转念,也就释然。
于西阁是神医,神医自然有神医的派头。
佟武看了看他的脸色,感激地道:“于神医一定很累了,请休息去吧。”
于西阁沉吟着,道;“佟大人感觉如何?”
佟武笑了笑,道;“我已经没事了。”
于西阁道:“那就好,那就好。”
听上去,他很有些心不在焉。
佟武道:“我真的已经没事了,于神医尽管休息去我……我还有些事要处理。”
于西阁漫不经心地点点头,道:“也好,于某就在东厢,如有需要,尽管来叫我。”
佟武道:“请你将院外的侍卫叫一个进来。”
*** *** ***
正午的阳光照进大开的窗户。
上官仪倚窗而坐。
他已在这里坐了近一个时辰了。
桌上有茶,也有酒。
杯中酒在阳光下闪动着浅碧色的光。
近一个时辰里,他只喝一杯酒,桌上七八碟菜肴却几乎没动过。
他知道掌柜的、店伙计们的心里一定很奇怪,而且已很不耐烦。
但他们的不耐烦却不敢在脸上流露出一丝一毫。
这当然是因为上官仪那一身禁军的军服。
掌柜的尤其担心。
自然是担心那一大桌菜和一大壶上好的竹叶青会白白赔出去,收不回一钱银子来。
但他也不敢让自己的担心在脸上流露出一丝一毫。
这当然也是因为上官仪那一身禁军的军服。
虽说禁军军官吃饭不给钱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事,但每一次,掌柜的还是会心疼得不行。
心疼归心疼,军官大爷们吃完一抹嘴扬长而去时,掌柜的还得赔着最真诚的笑脸请他们“下次再来赏光。”
毕竟,禁军里的大爷有谁敢得罪,又有几个人能得罪得起?
上官仪终于失望了。
自芙蓉被捕后,她那个卖艺班子就像是平空消失了一般。
上官仪相信,他们绝不会离开京城,因为他们肯定会设法营救芙蓉。
从他掌握的一些情况来看,芙蓉和佟武会面时,她的两个师兄一定就伏身在附近。也就是说,佟武和笑蓉的谈话他们一定听见了。
所以他今天一大早就出了牢营,在上次芙蓉差一点被阿丑绑架的这一条街附近转来转去,希望有人能主动找上他。
可现在,午时已过,除了担心收不上帐的掌柜的,还没有一个人多看他一眼。
他暗暗叹了口气,举杯一饮而尽,站起身慢慢向柜台走去。
掌柜的满脸堆笑。
上官仪能看出,他的笑容有些发僵。
他摸出锭银子,“当”地一声丢在柜台上。
掌柜的双眼立即开始放光。
上官仪甚至听见他悄悄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本来有些僵硬的笑容立刻活泛起来,像是水面上一圈圈漾开的波纹。
上官仪冲他点了点头,飘然向楼下走去。
*** *** ***
“在下行动不便,只能有劳大人跑一趟,请大人见谅。”佟武的话说得很客气,但神色却是淡淡的。
马指挥忙道:“哪里哪里,佟大人太客气了。”
佟武指指床边一张椅子,道:“请坐。”
马指挥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很关切地道:“佟大人觉得怎么样?气色还不错,伤势应该没什么大碍了吧?”
佟武皱了皱眉。道:“佟某这次竟然中了别人的圈套,真是惭愧得很。”
马指挥含笑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哇,佟大人不必太在意,再说,凶手已经被马某抓住了。”
佟武道:“哦?”
他的神情一下兴奋起来,咬牙道;“不知马大人能否给个方便,佟某想亲手杀了他。”
马指挥笑道:“没问题,没问题,只是三名凶手,我们只抓住了一人。”
第十三章 马指挥
佟武道:“还有两个呢?”
马指挥道:“一个逃了,一个被马某当场格杀!”
佟武道:“马大人知不知道他们的身份?”
马指挥大吃一惊,道:“你……佟大人你不知道?”
佟武道;“凶手是自佟某背后暗算,佟某连人影也没看见,又怎会知道?”
马指挥吃惊地盯着他,吃吃地道:“佟大人的意思是…凶手不是那个卖艺的女人?”
佟武笑道:“当然不是……”
他的脸上突然显出震惊之色,道:“听马大人的意思,你们抓的凶手是…··是那个女人?”
马指挥点头道:“正是。”
佟武叹了口气,道;“错了,抓错人了。”
马指挥茫然地道:“可马某是…··马某带人赶到时,她就在现场,而且,她和两名帮凶还行凶拒捕,杀死了马某手下六七名弟兄。”
佟武不说话,直摇头。
马指挥将椅子往床前挪了挪,道:“佟大人,你不要着急,慢慢说。谋刺你的不是那个女人?”
佟武道:“不是。”
马指挥目光闪动,道:“你能肯定?”
佟武道:“当然。”
马指挥道:“佟大人被刺时,有几个人在场?”
佟武道:“两个人。”
马指挥道:“你和她?”
佟武道:“不错。”
马指挥道:“你找她干什么?”
佟武吃惊地看着他,道:“马大人,你不相信佟某?”
马指挥笑道:“不敢。马某只是奇怪。”
佟武面色一沉,冷冷道:“奇怪佟某为什么要帮你?”
马指挥一怔,道:“此话怎讲?”
佟武冷笑道:“大人不会连那天找我的事也忘了吧?”
马指挥目光一闪,道:“原来大人是去查案的?”
佟武笑得更冷:“你以为佟某是去干什么的?”
马指挥愧笑道:“佟大人千万不要见怪,只是大人被刺时,是一身便装,而那个女人却又是男装打扮,这个……”
佟武淡淡地道:“马大人,你知不知道佟某既已随驾北征,为何又要回到京城来?”
马指挥道:“不知。”
佟武道:“皇上接到一份密奏,说是京城一带有白莲教余孽活动,所以才令佟某火速返回京城,查清此事。皇上赐佟某密旨一封,口谕佟某必要时可以便宜行事。马大人,你明白了吗?”
马指挥站起身,道;“下官明白。”
佟武悠悠地道:“马大人是不是要亲眼看见密旨,才肯相信?”
马指挥道:“下官不敢。”
佟武叹了口气,道:“马大人,如果换了你,又如何查办此案?最不是一上来就抓人,闹得京城里鸡飞狗跳,人心惶惶,非得打草惊蛇才满意?”
马指挥道:“下官鲁莽,请大人见谅。”
佟武的神色缓和下来,声音也低了下来,道:“其实,你我兄弟,有什么话不好说,说到底咱们都是为皇上办事,对不对?”
马指挥忙道:“是,是,下官明白。”
佟武笑笑,道:“马兄不用再客气了,请坐,佟某还有很多事想请马兄帮忙。”
马指挥坐下,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勉强笑道:“只要有用得着马某的地方,佟兄尽请吩咐,马某敢不尽力。”
佟武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他很清楚,马指挥并不十分相信他,但从现在起,无论他说出多么令人不可思议的话来,马指挥也只有相信。
至少会在表面上做出一付深信不疑的样子来。
因为他敢不信任佟武,却不敢不相信皇帝。
照佟武的说法,他手中有一道皇帝的密旨,而且皇帝口谕他可以便宜行事,这种身份,无异于钦差大臣。
借马指挥两个胆子,他也不敢公然开罪佟武了。
佟武扫了他一眼,道:“马兄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不愿将这个案子交给锦衣卫来办?”
马指挥赔笑道;“佟兄是担心东厂抢了兄弟的功劳,所以特意照顾兄弟来着。”
佟武点点头,道:“是,也不全是。”
马指挥怔了怔,显然一时没明白,但又不敢贸然发问。
佟武道:“马兄知道那封告密信是什么人写的吗?”
马指挥道:“不知道。佟兄知道?”
佟武道:“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马指挥道:“佟兄何出此言?”
佟武苦笑道:“说实话,我也拿不准该不该怀疑写告密信的这个人。”
马指挥道:“怀疑他什么?”
佟武道:“很可能写信的人才真正是白莲教的余孽!”
马指挥吃惊道:“为什么?”
佟武道:“因为我已经查清,芙蓉一行人与白莲教并无半点关系。”
马指挥怔怔地看着他,眼睛不住地眨巴着。
显然,他已快被佟武弄糊涂了。
“佟兄是何时查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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