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上官仪”有关。
一脚已经踏进仁济药铺的大门,上官仪侧过身,飞快地向街上扫了一眼。
虽说他的功力已完全恢复,虽然他已决定尽快行动起来,但现在,他仍不愿意暴露身份。
佟武飞马驰过引起的骚乱已经平息,大街上熙来攘往的人们又都自顾做自己的事,走自己的路了。
上官仪暗暗松了口气。他没有发现半张神情稍异的脸,更没有发现任何不正常的情况。
现在,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设法尽快见一见阿丑。
*** *** ***
佟武纵马扬鞭,一路上撞翻了十七个小贩的摊位,惊散了八条街上的人群,喝叱开守门的几十名官军,马不停蹄,一口气冲出了德胜门。
沿着城北的官道急驰出七八里地,他才一勒马缰,一抬腿,纵身自马上跳了下来。丢开坐骑,大步冲向路边的一座茶棚。
茶棚内空荡荡地一个客人也没有,只有一个扎着条油渍麻花的围裙的茶博士正倚着根柱子,伸长了脖子往外看。
佟武直冲到他面前,低吼道:“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眼看着这么一个满脸怒气的军官直冲到自己面前,茶博士居然一点也不害怕。他眨了眨眼睛,慢吞吞地道:“我不清楚。”
佟武铁青着脸,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咬牙道:“你不清楚?!你不清楚为什么通知我到这里来!”
茶博士仍然侵吞吞地道:“不是我。”
他一面说着,一面又眨了眨眼睛,目光斜向一边,头也微微向后仰了仰。
佟武一怔,手慢慢松开,沉声道:“是谁?”
“是我。”
茶棚后壁一方青布帘子后面传出一个嘶哑,低沉的声音。
一听见这声音,佟武的神情就变了。满面的的焦躁之色一扫而空,铁青的脸色也已恢复了常态,看上去根本不像是刚刚纵马急驰了近二十里地,而是闲闲地自路对面很随意地踱进了这个茶棚。
“进来!”那个嘶哑、低沉的声音又道。
佟武飞快地扫了茶博士一眼,深深吸了口气,紧走几步,掀开了门帘。
茶棚后面的这间屋子不大,窗户却不小,午后强烈的阳光透过微微发黄的窗纸照进来,清清楚楚地照出了屋里的凌乱。
临窗横摆着的小方桌边的一张椅子上,坐着一个人。
一个老人。
老人不高,清瘦,颧骨突出,紧绷的脸皮在两颊拉出两个深陷的凹槽,看上去像是已有多年没吃过一顿饱饭。
老人的头发已经全白且略显稀疏,颌下一撮修得很整齐的山羊胡子也已花白,瘦削的脸颊上横七竖八满是皱纹。
但是他的腰板仍然挺直,一双深褐色的眼睛看上去仍很年轻,目光冷静、锐利,神采湛然。
即使如此,他看上去也只是一个老人,与许许多多普通的老人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但一见他,佟武心里立即产生出一种近乎恐惧感的敬畏。
其实,这种近乎恐惧的感觉还在他刚一听到老人那独特的嘶哑的低语声时,就已经在他心里产生了。
佟武躬身一揖,道:“弟子见过师叔,请问……”
“关上门!”
老人盯了他一眼,冷冷道。
佟武只觉头皮微微一麻,还未说完的话已被噎回到喉咙里。再也无法说出口。
老人独特的,嘶哑而低沉的声音似乎带着种异常凛冽的杀气。只要他一开口,就能将任何站在他面前的人想说的话用一只无形的强有力的手塞回到那人的喉咙里。
佟武小心翼翼地关好门,转过身,不再说话。
老人又盯了他一眼,缓缓点了点头,目光里的寒意稍有减退,淡淡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叫你到这里来?”
佟武道:“不知。”
老人道:“皇帝北征,已远出数百里外,你怎么还在京城里?御营的防卫不是一直由你负责吗?”
佟武有些吃惊地看了看老人,道:“皇帝出关后,忽然接到密报,说京城附近发现白莲教唐赛儿及其残部行踪,皇帝不放心,便命弟子回京查实。”
老人目光一闪,道:“此话当真?”
佟武倏地抬起头,第一次直视着老人明亮、锐利的深褐色的双眸,他目光中已闪出毫不掩饰的吃惊之色,还有一丝不满,一丝愤怒。
他实在不能相信老人竟会用这种方式向他提问。
野王旗是一面黑色的大旗,也是一个组织的名称。野王旗的势力极其强大,而强大的组织必然会以极其森严的等级制来加以维系。
从师承辈分来说,老人是他的师叔,是他的长辈,但在野王旗内的司职、地位,他却比老人高得多,老人当然应该比他更清楚这一点。
佟武心里忽然升起一丝不祥的感觉。这种感觉在一瞬间就已变得异常浓冽,充塞了他的心间——
“总舵一定出大乱子了!”
如果不是总舵有极大的变故,老人绝不应该,也绝不敢如此公然表示对他的不信任。
老人似乎挺了挺腰板,上身微微前倾。低声道:“我在问你话。”
佟武也挺直了腰,双眉一轩,沉声道:“弟子的所有行动皆由主人亲自安排,所有情况也只向主人禀报,不劳师叔动问。”
老人淡然一笑,低声道:“是吗?”
佟武沉声道:“不错。”
老人淡淡道:“你是在提醒我注意自己的身份。我没有说错吧?”
佟武道:“没有错。”
老人一仰头,笑出了声。
他的笑声低沉,嘶哑,时断时续,听上去更像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因发黄的窗纸而变得略显昏黄的阳光在老人一仰头间,照亮了他脖子上一道如酒杯口大小的浅粉色的伤疤。
正是因为脖子上曾受过几乎致命的创伤,老人的声音才会变得如此嘶哑,如此怪异。
但他却能将无法像正常人一样说话这个极其不利的因素转化为自己独特的优势。只要他认为有必要时,他总能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带有一种奇异的,足以让任何人都为之胆寒的杀气。
现在,佟武就感觉到了这种杀气。
杀气来自老人嘶哑的笑声。
佟武头皮一阵发麻,脊背上也升起一阵麻酥酥的寒意。
一瞬间,他两肩的肌肉已轻微地哆嗦起来,心里那种不祥的感觉已变成了恐惧。
强烈的恐惧。
他知道,就在他身后不远处,有两柄锋锐无比的利剑已将出鞘。
他已身陷重围。
——总舵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
——主人呢?主人现在怎么样了?
刹那间,佟武已冷静下来。
他必须冷静。
在现在这种形势下,不冷静,就意味着死亡。
他不能死,也不愿死。
至少,在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之前,他不愿死,更不能死。
老人怪异的笑声终于渐渐平息下来,但佟武一点也没感到轻松,因为身后传来的杀气更凛烈了。
他甚至听见了两声极轻微的按动崩簧的声音。
那两柄利剑随时都可能出鞘,随时都可能毫不留情地刺向他。
电光火石间,佟武的脑海间闪过一道亮光。他直视着老人,沉声道:“主人在哪里?我要见他!”
老人目光闪动着,慢慢道:“最近几天,你没有见过他?”
佟武道:“没有。”
老人说得更慢,几乎是一字一字地道:“也没有接到他的任何命令?”
佟武道:“没有。”
老人的眼里忽然闪过一丝讥讽,淡淡道:“你还想提醒我注意自己的身份吗?”
佟武毫不迟疑地道:“不错!”
老人面色一沉,伸出手在面前一晃,道:“你看,这是什么。”
是一面黑色的小旗,旗上有一个金线绣成的“王”字。
佟武似乎怔了怔,面上立即显出惶恐之色,双膝一屈,跪倒在地,叩首道:“属下参见使者。”
他的声音听上去竟似在轻微地颤抖着,只是老人无法看见,他叩下头去时,嘴角飞快地闪过了一丝笑意。
轻松的略显得意的笑意。
他的确应该为自己而得意,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成功地骗过了老人——他身后那两道凌厉的杀气已经消失了。
老人淡淡道:“起来说话。”
佟武道:“是。谢使者。”
老人挺直的腰板似乎松弛下来,注视着他的目光也不再锐利:“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我又重出江湖,不留在家里享清福,是吗?”
佟武道:“属下……属下的确有些奇怪。
老人点点头,忽然叹了口气,道:“我也是迫于无奈呀。
你想想,哪个老人不愿过清静的生活呢?可是,为了野王旗,为了旗下的十几万弟兄,我不能不出面!”
佟武沉默。
他很清楚现在绝不是他说话的时候,他现在只能听,而且要对听到的一切做出一副十二分地相信,绝无半点疑问的样子。
老人顿了顿,冲他挑了挑大拇指,道:“你果真没有见过他?”
“他”当然是指野王旗的主人,也就是现在的“上官仪”。
佟武道:“属下不敢欺瞒使者,的确没有见过主人,而且属下已有好长时间没有接到主人的命令了。”
老人的脸颊忽然间变得有些扭曲,眼中也射出锐利的、痛恨的目光。他用嘶哑低沉的声音道:“他已不再是野王旗的主人,他是野王旗的罪人!”
佟武脸上的震惊与惶惑绝不是硬做出来的,他吃吃地道:“使者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人低声道:“我问你,野王旗现在最强大、最危险的敌人是谁?”
佟武道:“血鸳鸯令。”
老人的声音更低,也更嘶哑:“如果有人为了一己之私,将旗下弟兄们出卖给血鸳鸯令,他是不是野王旗的罪人?”
佟武道:“是。”
老人俯身向前,逼近着他,慢慢道:“如果做出这种事的人就是他,你还会拥戴他为野王旗的主人吗?”
佟武道:“绝不会。”
老人道:“那你会怎样做?”
佟武肃然沉声道:“我会拼尽全力,杀了他!”
不待老人有所表示,他紧接着道:“只是属下不明白,他将野王旗出卖给血鸳鸯令,对他自己有什么好处呢?放眼江湖,十之七八的武林门派、武林世家皆已臣服,血鸳鸯令虽说一直欲与本旗相抗衡,凭借的也只是她们神秘的行踪与血腥的手段而已,要论真正的实力,她们远不及本旗。他为什么要舍强而就弱呢?”
老人沉沉地叹了口气,道:“你说的很有道理,我相信他肯定也清楚这一点。只是他太年轻了,年轻人总有把持不定的时候。”
佟武目光一闪,道:“使者的话,属下不懂。”
老人盯了他一眼,冷冷道:“你不会不知道血鸳鸯令最惯用的手段吧?”
佟武一怔,恍然道:“美色?”
老人点头道:“不错,美色。”
佟武的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出来。
老人冷冷道:“怎么?你不相信?”
佟武沉默。
老人又叹了口气,道:“别说你不信,一开始我也不信!”
佟武道:“哦?”
老人叹道;“可以说,我是看着你们长大的,所以我一直认为自己对他的性格有十分深刻的了解,所以在老主人立他为继承人时,我是举双手赞同的。在他执掌野王旗的这几年中,我们也的确打了几个漂亮仗,进一步扩大了我们的势力和实力,可谓功不可没。只是这一次,唉!”
他重重一叹,打住了话头。
佟武目光一闪,道:“实情到底如何,请使者明言。”
老人看了他一眼,伸手慢慢捻动着颌下的短须,忽然道:“你还记不记得吴诚这个人?”
佟武怔了怔,方道:“吴诚?他不是早就死了吗?”
老人摇了摇头,道:“他没有死,他的死只是老主人刻意安排的一个假相。”
佟武道:“他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吗?”
老人微微一笑,道:“当然有关系,因为这个想毁灭野王旗的阴谋就是他发现的。”
佟武道:“他现在在哪里?”
老人道;“我知道你现在很想见他,只是他现在还不能见你。他受老主人派遣,这些年来一直在血鸳鸯令卧底,而且因为屡立奇功,已成为血鸳鸯令令主的重要心腹之一。”
佟武沉吟片刻,沉声道:“属下必须见他一面,希望使者能做安排。”
老人的面色又阴沉下来,淡淡道:“你不相信我说的话?”
佟武道:“属下不敢!”
他嘴上虽说“不敢”,但“不相信”三个字已清清楚楚地凸现在地的目光里。
老人的目光突然又变得锐利而阴森,他冷冷盯着佟武,不发一言。
佟武回视着老人,目光镇定而坚决。
老人在喉咙里轻声咕噜了几个字,然后用他独特的,嘶哑而充满杀气的低语声道:“我会拿出真凭实据来的。就现在!”
他举起双手,轻轻拍击了一下。
佟武立刻感觉到自己的气机浮动了一下,他知道自己的身后已多出了两个人。
他没有回头。
不用回头,他也知道这二人是谁。
就在刚才,他还感受到过自这二人的长剑上传出的森冷的杀气!
老人淡淡道:“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他们你总该不会怀疑吧!”
佟武的确不会,也不该不信任他们,因为这二人是杨思古和李至,是野五旗总舵内剑术最精的剑手,更是野王旗内除佟武之外,最受主人器重与信任的人。
佟武转过身,面上已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拱手微笑道:“杨兄,李兄,你们也来了?”
杨思古身材修长,英武挺拔。面上总是带着一种温和的笑意。李至五短身材,圆脸大眼,但眉目之间却总似闪动着一丝冷意。
二人虽说形象、神情相去甚远,但他们身上的共同点却很多。
他们的衣袖都很短,仅遮过手腕;他们的手指都修长而结实,十指的指甲都修得很短、很平整。
因为他们都是用剑的高手,都深知出鞘一剑在对敌中的重要性。所以他们极其注意避免任何有可能影响他们拔剑速度的因素在自己身上存在。
他们的目光看上去都十分平和,就像是斜佩在他们腰间那两柄看上去毫不起眼的长剑。
但佟武知道,在那极其普通的剑鞘中,藏着两柄随时可能冲出森严的杀气的两柄利剑。正如他们平和的目光中所蕴含的那种奇异的,钢钉一样锐利的穿透力。
当然,他们身上最大的共同点,便是他们的忠心。
对主人的忠心。
对野王旗的忠心。
他们不仅是野王旗主人的最得力的部属,与佟武一样,他们也是主人最知心的朋友。
他们当然不可能诬陷主人。
佟武想不出任何他们会诬陷主人的理由来。
杨思古拱手还礼,微笑道:“佟兄没想到我们会来?”
佟武道:“是的。”
杨思古淡淡道:“佟兄一定会认为是洪师叔让我们来,以博取佟兄的信任的吧。”
佟武道:“杨兄言重了。总舵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请杨兄明言。”
李至冷冷道:“其实,我们来此,是为了佟兄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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