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秋荻。
他能避开这一剑,并不是他算准了这一剑出手的时间和部位,而是因为他算准了慕容秋
荻这个人。
他了解她的,也许比她自己还多。
他知道她不是泼妇,也知道她绝不会有无法控制自己的时候。
剑锋从他胁下刊过时,他已擒住她的腕脉,他的出手时间也绝对准确。
短剑落下,她的人也软了,整个人都软软的倒在他攘里。她的身子轻盈。温暖而柔软。
他的手却冰冷。
长夜已将尽,晨曦正好在这时从窗外照进来,照在她脸上。
她脸上已有泪光。一双朦朦胧胧的眼睛,又在痴痴迷迷的看著他。
他看不见。
她忽然问:「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的时候,我也要杀你,你也夺过了我的
剑,就像这样抱著我!」
他听不见,可是他忘不了那一天是春天。
绿草如茵的山坡上,浓荫如盖的大树下,站著个清清佚淡的大女孩。
他看见了她对他笑了笑,笑容就像春风般美丽瓢忽。
他也对她笑笑。
看见她笑得更甜,他就走过去,采下一朵山茶送给她。她却给了他一剑。
剑锋从他咽喉旁划过时,他就抓住了她的手,她契惊的看著他,问他:「你就是谢家的
三少爷!」
「你怎知道我是」他反问。「因为除了谢家的三少外,没有人能在一招间夺下我的
剑。」
他没有问她是不是已有很多人伤在她剑下,也没有问她为什要伤人。
因为那天春正恰,花正艳,她的身子又那轻,那软。
现在呢?
十五年漫长艰辛的岁月,已悄悄的从他们身边溜走。
现在他心里是不是还有那时同样的感觉?
她仍在低语:「不管你心里怎样想,我总忘不了那一天,因为就在那一天,我就把我整
个人都给了你,迷迷糊糊的给了你,你却一去就没了消息。」
他好像还是听不见。
她又说:「等到我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我已订了亲,你是来送贺礼的。」
「那时我虽然恨你,怨你,可是一见到你,我就没了主意。」
「所以就在我订亲的第二天晚上,我又迷迷糊糊的跟著你走了,想不到你又甩下了我,
又一去就没消息。」
「现在我心里虽然更恨你,可是可是我还是希望你能像以前一样,再骗我一次,再把我
带走,就算这次你杀了我,我也不怨你。」
她的声音哀怨柔美如乐曲,他真的能不听?真的听不见?
他真的骗了她两次,她还这对他。他真的如此薄情,如此无情?.「我知道你以为我已
变了!」
她已泪流满面:「可是不管我在别人面前变成了个什样的人,对你,我是永远不会变
的。」
谢晓峰忽然推开她,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她还不放弃,还跟著他。
斗室外阳光已照遍大地,远处山坡又是一片绿草如茵。
他忽然回头,冷冷的看著她:「你是不是一定要我杀了你!」
她脸上泪犹未乾,却勉强作出笑脸:「只要你高兴,你就杀了我吧。」
他再转身往前走,她还在跟著:「可是你的伤口还在流血,至少也该让我先替你包
好。」
他不理。
她又说:「虽然这是我叫人去伤了你的,可是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只要你开口,我随
时都可以去替你杀了那些人。」
他的脚步又慢了,终于又忍不住回过头,冷酷的眼睛里已在了感情。
不管那是爱?还是恨?都是种深入骨髓,永难忘怀的感情。
堤防崩溃了,冰山融化了。
纵然明知道堤防一崩,就有灾祸,可是堤防要崩时,有谁能阻止?她又倒入他怀里。又
是一年春季,又是一片绿草如茵。
谢晓峰慢慢的从山坡上坐起来,看著躺在他身旁的这个人。他心里在问自己:「究竟是
我负了她?还是她负了我?.」没有人能答复这问题,他自己也不能。
他只知道,无论她是好是坏,无论是谁负了谁,他只有和这个人在一起时,才能忘记那
些苦难和悲伤,心里才能安宁。
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种什样的感情,只知道人与人之间,若是有了这种感情,就算是受
苦受骗,也是心甘情愿的。
就算死都没关系。
她又抬起头,痴痴迷迷的看著他:「你知道!」
「你想要我解散天尊,带回那个孩子,安安静静的过几年。」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
她的确说中了他的心事。
就算他天生是浪子,就算他血管里流著的都是浪子的血,可是他也有厌倦的时侯。
尤其是每当大醉初醒,夜深人静时,又有谁不想身畔能有个知心的人,能叙说自己的痛
苦和寂寞。
她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忽又问道:「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
他不知道,女人的心事,本就难测,何况是她这样的女人。
她忽然笑了笑,笑得很奇怪:「我在想,你真是个呆子。」
「呆子。」他不懂。
「你知不知道天尊是我花了多少苦心才建立的?我怎能随随便便就将它毁了?你既然已
不要那孩子,我为什带来给你。」
谢晓峰的心渖了下去,全身都已冰冷,从足底直冷到心底。
慕容秋荻看著他脸上的表情,笑得更疯狂:「你至少也该想想,我现在是什地位?什身
分?难道还会去替你煮饭洗衣裳!」
标题
古龙《三少爷的剑》
第二十七章 聚短离长
她不停的笑:「现在你居然要我做这些事,你不是呆子谁是呆
子!」
谢晓峰真的是个呆子?
他五岁学剑,六岁解剑谱,七岁时已可将唐诗读得朗朗上口,大多数像他那种年纪的孩
子,还在穿开裆裤。可是他在慕容秋荻面前,却好像真的变成了个不折不扣的呆子。
无论谁在某一个人面前都会变成呆子的,就好像上辈子欠这个人的债。
他幔慢的站起,看著她,道:「你说完了没有!」
慕容秋荻道:「说完了又怎样?难道你想杀了我!」
她的笑声忽然变成悲哭,大哭道:「好,你杀了我吧,你这对我,反正我也不想活
了。」
她哭得伤心极了,脸上却连一点悲伤之色都没有,忽又压低声音,道:「喜欢你的女人
太多,我知道你渐渐就会忘了我的,所以我每隔几年就要修理你一次,好让你永远忘不了
我。」
这句话说完,她哭的声音更大,忽然伸手在自己脸上用力掴了两巴掌,打得脸都紫了,
又大叫道:「你为什不索性痛痛央央的杀了我?为什要这样打我?折磨我。」
她捂著脸,痛哭著奔下山坡,就好像他真在后面追著要痛打她。
谢晓峰连指尖都没有动,山坡下却忽然出现了几个人。
一个满头珠翠的华服贵妇,第一个迎上来,将她搂在怀里。
后面跟著的三个人,一个是白发苍苍的老者,腰肢也还是笔直的,手里提著个长长的黄
布袋。
另一个人虽然才过中年,却已显得老态龙锺,满睑都是风尘之色,彷佛刚赶过远路。
走在最后面的,却是个身材纤弱的小姑娘,一面走,一面偷偷的擦眼泪。
谢晓峰几乎忍不住要叫出来。
「娃娃。」最后走上山坡的这个小姑娘,竟然就是他一直在担心著的娃娃。他没有叫,
只因为另外三个人他也认得,而且认得很久。
那老当益壮的白发人,是他的姑丈华少坤。
二十年前,「游龙剑客」华少坤力战武当的八大弟子,专曾一败,又娶了神剑山庄主人
谢王孙的堂房妹妹「飞凤女剑客」谢凤凰,龙凤双剑,珠联璧合,江湖中都认为是最理想的
一对璧人。
那时正是华少坤如日中天,平生最得意的时候,想不到就在这时侯,他竟败在一个乳臭
还未乾的十来岁的童子剑下。击败他的那个小孩,就是谢哓峰。
正将慕容秋荻抱在怀里,替她擦眼泪的贵妇人,就是他的姑姑谢凤凰。
那个身材已刚臃肿的中年胖子也姓谢,也是他的远房亲戚,而且还是从小看著他长大
的。
他很小的时候,就常常溜到对草湖畔的小酒店去要酒喝。这中年胖子,就是那小酒店的
谢掌柜。
他们怎也到这里来了?怎会和娃娃在一起?.谢晓峰猜不透,也不想猜,他只想赶快走
得远远的,不要让这些人看见他。
只可惜他们都已经看见了他,华少坤正在看著他冷笑,娃娃正在看著他流泪。
谢掌柜已喘息著爬上山坡,弯下腰,陪笑招呼:「三少爷,好久不见了,你好。」
谢晓峰很不好,心情不好,脸色也不好,可是对这个在他八、九岁时就偷偷给他酒喝的
老好人,他却不能不笑笑,才问:「你怎会到这里来的!」
谢掌柜不会说谎,只有说老实话:「我们都是慕容姑娘请来的。」
谢晓峰道:「她请你们来干什!」
谢掌柜迟疑著,不知道这次是不是还应该说老实话。
谢凤凰已冷笑道:「来看你做的好事。」
谢晓峰闭上了嘴。
他知道他这位姑姑非但脾气不好,对他的印像也不好,世上本就没有任何女人会喜欢一
个把自己老公打败了的人,不管这个人是不是她的侄子都一样。
可惜姑姑就是姑姑,不管她对你的印像好不好,都一样是你的姑姑。
他虽然闭上了嘴,谢凤凰却不肯放过他:「想不到我们谢家竟出了你这样的人才,不但
会欺负女人,连自己的孩子都可以不要。」
她指著慕容秋荻脸上的指痕:「你已经骗了她两次,她还是全心全意的对你,你为什还
要把她打成这样子。」
慕容秋荻流著泪道:「他他没有」谢凤凰怒道:「你少开口,刚才你们在那小客栈里说
的话,我们全都听得清清楚楚,他自己既然一句都不敢否认,你为什还要替他洗脱。」
她又问:「那些话谢掌柜是不是也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谢掌柜道:「是。」
谢掌柜道:「你说别的女人,我们管不著,也懒得管,可是姑苏慕容踉我们谢家的关系
却不同,就是你不要你的儿子,我们谢家却不能不认这个孩子,更不能不认这个媳妇。」
谢晓峰没有开口,他的嘴唇在发抖。现在他总算已完全明白慕容秋荻的企图。
她故意将这些人找来,安排他们躲在那客栈附近,故意说那些话,让他们听见,好让他
以后想辩白也没法子辩白。
现在她已是江南慕容和天尊的主人,可是她还不满足。她还在打神剑山庄的主意。
谢家若是承认了她们母子,她当然就可以顺理成章的接下神剑山庄的霸业。
谢凤凰又在问:「你还有什话说!」
谢晓峰没有话说,这些事他虽然已想到,却连一句都没说出。
谢凤凰道:「谢家的家法第一条是什!」
谢晓峰的脸色还没有变,谢掌柜的脸色已变了。
他也知道谢家的家法,第一条就是戒淫淫人妻女,斩其双足。
谢凤凰冷笑道:「你既已犯了这一戒,就算我大哥护著你,我也容不得你!」
她的手一招,山坡下立刻就有个重髻童子送上了一柄剑。
剑一出鞘,寒气就已扎人肌肤。
谢凤凰厉声道:「现在我就要替我们谢家清理门户,你还不跪下来听命受刑!」
谢晓峰没有跪下。
谢凤凰冷笑道:「人证物证俱在,难道你还不肯认错,难道你敢不服家法?」
她知道没有人敢不服家法。
谁不服家法,谁就必将受天下英雄的唾弃,现在她手里不仅有一把剑,还有条绳子,用
江湖千百年来传下的规矩编成的绳子,这条绳子已将谢晓峰紧紧捆住。
谁知谢晓峰就偏偏不服。
谢凤凰脸色变了。她是个很幸运的女人,不但有很好的家世,也有个很好的丈夫,江湖
中敢正眼看看她的人却不多。所以她傲慢、骄纵,一向是大小姐的脾气,从来也没有将别人
看在眼里。她想到的事立刻就要做。
长剑一抖,已经准备出手。
可是她想不到那位走两步路就要喘气的谢掌柜,动作忽然变得快了,忽然间就已挡在她
面前,陪笑道:「华夫人,请息怒!」
谢凤凰道:「你想干什?」
谢掌柜道:「我想三少爷心里也许还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苦衷,就算华夫人要用家法处
治他,也不妨先回去见了老太爷再说。」
谢凤凰冷笑道:「你口口声声的叫我华夫人,是不是想提醒我,我已不是谢家的人。」
谢掌柜心里当然就是这意思,嘴里当然不肯承认,立刻摇头道:「小人不敢。」
谢凤凰道:「就算我已不是谢家的人,这把剑却还是谢家的剑。」
她长剑一展,厉声道:「这把剑就是家法。」
谢掌柜道:「华夫人说得有理,只不遇小人还有一点不明白。」
谢凤凰道:「那一点!」
谢掌柜还是满脸暗笑,道:「我不懂谢家的家法,怎会到了华家人的手里!」
谢凤凰脸色又变了,怒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姑奶奶无理。」
谢掌柜道:「小人不敢。」
一这四个字出口,他左手一领谢凤凰眼里,右手一撞、一托,谢凤凰掌中的剑,忽然间
就已到了他手里。
他的人已退出三丈。
一这一招用得简单、乾净、迅速、准确,其中的变化巧妙,更难以形容。
谢晓峰出手夺柳枯竹的剑,用的正是这一招。
谢凤凰整个人都已僵住,脸色已气得发青,厉声道:「你是从那里学会这一招的!」
谢掌柜陪笑道:「华夫人既然也认出了这一招,那就最好了。」
他慢慢的接著道:「这是老爷子的亲传,他老人家再三嘱咐我,学会了这一招后,千万
不可乱用,可是只要看见谢家的剑在外姓人的手捏,就一定要用这一招去夺叵来。」
他又笑了笑:「老爷子说出来的话,我当然不敢不听。」谢凤凰气得连话都说不出了,
满头珠翠环佩,却在不停的响。
她也知道这一招的确是谢家的独门绝技,而且一向传子不传婿,传媳不传女。
刚才她的剑正一瞬间就已被人夺走,就因为她也不懂这一招中的奥秘。
华少坤忽然道:「阁下是谢家的什人?」
他的人看来虽然高大威猛,说话的声音却是细声细气,斯文得很。他本来不是这样子,
自从败在三少爷的剑下之后,这些年来想必在求精养神,已经将涵养功夫练得很到家了,所
以刚才一直都很渖得住气。
谢掌恒道:「算起来,小人只不过是老太爷的一个远房堂侄而已。」
华少坤道:「你知道这把剑是什剑?」
谢掌柩道:「这就是谢家的祖宗剑,传下来的四把宾剑之一。」
剑光一闪,剑气就已逼人眉睫。
华少坤长长叹了口气,道:「好剑!」
谢掌柜道:「的确是好剑!」
华少坤道:「阁下配不配用这把剑!」
谢掌柜道:「不配。」
华少坤道:「那阁下为何还不将这把剑送还给三少爷!」
谢掌柜道:「小人正有此意。」
他说的是老实话,他本来的确早就有这意思了,却不懂华少坤这是什意思。
可是他看得出谢凤凰懂。他们是经过患难的夫妻,他们已共同生活了二十年,现在她的
丈夫要人将这柄本来属于她的剑送给别人,她居然没有一点懊恼愤怒,反而露出种说不出的
温柔和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