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却是歪戴着的,腰带上还插着把小刀。
他身上的刀创还没有收口,还在发痛。
三个人之中年纪比较大的一个,正在用一双三角眼上下打量着他,忽然伸出手,道:
“拿来。”
阿古道:“拿什麽?”
三角眼道:“你虽然是新来的,也该懂得这地方的规矩。”
阿吉不憧:“什麽规矩?”
三角眼道:“你拿的工钱,我分三成,先收一个月的。”
呵古道:“我只有三个铜钱。”
三角眼冷笑道:“只有三个铜钱,却在吃白面馒头。”
他一巴掌打落了阿吉手里的馒头,馒头猿到地上的粪汁里。
呵吉默默的捡起来,剥去了外面的一层。
他一定要吃下这个接头,空着肚子,那来的力气挑粪。
三角眼大笑,道:“馒头蘸粪汁,不知道是什麽滋味?”
阿吉不开口。
三角眼道:“这种东西你也吃?你究竟是人还是狗?”
阿古道:“你说我是什麽?我就是什麽。”
他咬了口接头:“我只有三个铜钱,你要,我也给你。”
三角眼道:“你知道我是谁?”
阿吉摇头。
三角跟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车夫这名字。”珂吉又摇头。
三角眼道“车夫是跟着铁头大哥的,铁头大哥就是大老板的小兄弟。”
他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就是车夫的小兄弟,我会要你的三个臭铜钱?”
阿古道“你不要,我留下。”
三角眼大笑,忽然一脚踢在他的阴囊上。
阿吉痛得曷下腰。
三角眼道“不给这小子一点苦头吃吃,他也不知道天高地厚。”
三个人都准备动手,忽然有个人闯进来,挡在他们面前,整整比他们高出一个头。
三角眼後退了半步,大声道“老苗子,你少管闲事。”
老苗子道“这不是闲事。”
他拉起阿吉“这个人是我的兄弟。”
三角眼看着他巨大租糙的手,忽又笑了笑,道:“既然是你的兄弟,你能不能保证他一
拿到工钱就付给我们?”
老苗子道“他会付的。”
黄昏时他们带着满身疲劳和臭味回家,阿吉脸上还带着冷汗。那一脚踢得实在不轻。
老苗子看着他,忽然问道:“别人打你时,你从来都不还手?”
珂吉沈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曾经在一家妓院里做过事,那里的人,替我起
了个外号。”
老茁子道:“什麽外号?”
阿古道:“他们都叫我没用的阿吉。”
厨房里温暖乾燥,他们走到门外,就听见老婆婆愉快的声音。
“今天我们的公主回家吃饭,我们大家都有肉吃。”
她笑得像是个孩子:“每个人都可以分到一块,好大好大的一块。”
老婆婆的笑声总是能令阿吉从心底觉得愉快温暖,但这一次却是例外。因为他看见了公
主。
狭小的厨房里,放不下很多张椅子,大家吃饭时,都坐得很挤,却总有一张椅子空着。
那就是他们特地为公主留下的,现在她就坐在这张椅子上,面对着阿吉。
她有双大大的眼睛,远有双纤巧的手,她的头发乌黑柔软如丝缎,态度高贵而温柔,看
来就像是一位真的公主。如果这是珂吉第一次看见她,一定也会像别人一样对她尊敬宠爱。
可惜这已不是第一次。
他第一次看见她,是在韩大奶奶的厨房里,也就是在大象身旁,把一双腿高高跷在桌
上,露出一只纤巧的脚。他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她却一直都在偷偷的注意着他。後来他知
道,她就是韩大奶奶手下的女人中,最年轻的一个,也是生意最好的一个。
她在那里的名字叫“小丽”,可是别人却都喜欢叫她小妖精。
第二次他面对她,就是他挨刀的那天晚上,在他的小屋里。
他一直都不能忘记她薄绸衣服下光滑柔软的胴体。
他费了很大力气控制住自己,才能说出那个字。
“滚。”
他本来以为,那已是他们之间最後一次见面,想不到现在居然又见到了她。
望。
那个放荡而变态的小妖精,居然就是他们的娃娃,高贵如公主,而且是他们全家唯一的
希他们都是他的朋友,给他吃,给他住,将他当做自己的兄弟手足。
阿吉垂下头。他的心里在刺痛,一直痛入骨髓里。
老婆婆已过来拉住他的手,笑道“快过来见见我们的公主。”
阿吉只有走过来,嗫嚅着说出两个字“你好。”
她看着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就好像从末见过他这个人,只淡淡的说了句:“坐下
来吃肉。”
阿吉坐下来,好像听见自己的声音正说“谢谢公主。”
老苗子大笑,道“你不必叫她公主,你应该像我们一样,叫她娃娃。”
他挑了块最厚最大的卤肉给阿吉“快点吃肉,吃饱了才睡得好。”
阿吉睡不好。
夜已很深,睡在他旁边的老苗子已鼾声如雷,再过去那张床上的娃娃彷佛也已睡着。
可是阿吉却一直睁着眼躺在床上,淌着冷汗。这并不是完全因为他心里的隐痛,他身上
的刀伤也在发痛,痛得要命。
挑粪绝不是份轻松的工作,他的刀伤一直都没有收口。他却违看都没有去看过,有时粪
担挑在他肩上时,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刀口又在崩裂,可是他一直都咬紧牙关挺了下去。
肉体上的痛苦,他根本不在乎。
只可惜他毕竟不是铁打的,今天下午,他已经发现有机处伤口已开始腐烂发臭。
一躺上床,他就开始全身发冷,不停的流着冷汗,然後身子忽又变得火烫。
每一处伤口里,都有火焰在燃烧着。
他还想勉强控制着自己,勉强忍受,可是他的身子已痛苦而痉挛,只觉得整个人都往下
沈,沈入无底的里暗深渊。昏迷中他彷佛听见了他的朋友们正在鹫呼,他已听不清了。远方
彷佛也有个人在呼唤他,呼唤他的名字,那麽轻柔,那麽遥远。他却听得很清楚。
一个落拓潦倒的年轻人,一个连泪都已流尽了的浪子,就像风中的落叶,水中的浮萍一
样,连根都没有,难道远力还会有人在思念着他,关心着他十他既然能听得见那个人的呼
唤,为什麽还不回去,回到那个人的身边?他心里牙苋有什麽悲伤苦痛,不能向人诉说?
阳光艳丽,是晴天。
珂吉并不是一直都在昏迷着,他曾经醒来过很多次,每次醒来时,都彷佛看见有个人坐
在他床头,正轻轻的替他擦着汗。他看不清楚,因为他立刻又晕了过去。
等他看清这个人时,从窗外照进来的阳光,正照在她乌黑的柔发上。
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关怀和悲伤。
阿吉闭上了眼。可是他听得见她的声音:“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不怪你。”
她居然显得很镇定,因为她也在勉强控制着自己。
“我也知道你心里一定有很多说不出的痛苦,可是你也不必这麽样拚命折磨自己。”
房子里很静,听不见别人的声音,老苗子当然已经去上工了。
他绝不能放弃一天工作,因为他知道有工作,才有饭吃。
珂吉忽然张开眼,皑着她冷冷道:“你也应该知道我死不了。”
娃娃知道:“如果你要死,一定已经死了很多次。”
阿古道:“那麽你为什麽不去做你的事?”
娃娃道:“我不去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淡淡的接着道:“从此以後,我都不会再到那个地方去了。”
阿吉忍不住问:“为什麽?”
娃娃忽然冷笑,道:“难道你以为我天生就喜欢做那种事?”
阿吉盯着她,彷佛很想看透她的心:“你什麽时候决定不去的?”娃娃道:“今天。”
阿吉闭上了嘴,心里又开始刺痛。
没有人天生愿意做那种事,可是每个人都要生活,都要吃饭。
她是他母亲和哥哥心目中的唯一的希望,她要让他们有肉吃。
她不能让他们失望。
她的放荡和下贱,岂非也正因为她心里有说不出的苦痛,所以在拚命折磨自己,作践自
己?可是现在她却已决定不去了,因为她不愿再让他看不起她。
阿吉若是还有泪,现在很可能已流了下来,但他只不过是个浪子。浪子无情,也无泪。
所以他一定要走,一定要离开这里,就算爬,也得爬出。
因为他已知道她对他的感情,他既不能接受,也不愿伤她的心。
这家人不但给了他生存的机会,也给了他从来末有的温暖和亲情,他绝不能再让他们伤
心。
娃娃看着他,彷佛已看透了他的心:“你是不是又想走了?”
阿吉没有回答,却挥着手站起来,用尽全身力气站起来,大步走出去。
娃娃并没有阻拦他,她知道这个人身子虽不是铁打的,却有股钢铁般的意志和决心。
她连站都没有站起来,可是眼睛里已有泪光。
珂吉也没有回头。他的体力绝对无法支持他走远,他的伤口又开始发痛。但是他不能不
走,就算一走出去就倒在阴沟里,像条死老鼠般烂死,他也不在乎。
想不到他还没有走出门,老婆婆就已提着菜篮回来,慈祥的眠睛里带着三分责备,道∶
“你不该起来的,我特地去替你买了点肉炖汤,吃得好才有力气,快回去躺在床上等着
吃。”
珂吉闭上了眼。
浪子真的无情,真的无泪?
他忽又用尽全身力气,从老婆婆身旁冲出了门。有生事既无法解释,又何必解释?
竹叶青道:“我找遍了城里可能容他们藏身的地方,都没有找到。”
大老板目光闪动,道:“所以你就从最不可能的地方去找。”
竹叶青目中露出尊敬佩服之色,道:“我能想得到的,当然早已在大老板计算之中。”
大老板道:“你在那里找到了他们?”
竹叶青道:“我派去望风的两个人中,有一个叫大牛,虽然很机灵,胆子却很小,而且
是个很顾家的男人,赚的钱一大半都要拿回家的!”
大老板道:“所以你就想,阿吉很可能就用这一点要胁大牛,要他把苗子兄妹藏到他家
里去!”
竹叶青道:“我只想到像那麽样两个大活人,总不会平生一下子失踪!”
大老板微笑,道:“这一手阿吉的确做得很聪明,只可惜他想不到我这里还有一个此他
更聪明的人!”
竹叶青态度更恭谨,垂首道:“那也只不过因为我从来不敢忘记大老板平日的教训!”
大老板笑得更愉快,道:“现在我们只要先从金兰花嘴里问出他的来历,再用苗子兄妹
作钓鱼的饵,还怕他不乖乖把脖子伸进来!”
竹叶青道:“我只怕金兰花不肯说实话。”
大老板道:“她是不是个婊子?”
老茁子又在笑:“谁打伤了我?谁敢打我?”
阿古道:“我知道你不肯告诉我,难道你一定要我自己去问!”
老苗子的笑容僵硬,板着脸道:“就算我是被人打伤的,也是我自己的事,用不着你去
问。”
一直远远站在窗口的娃娃道:“因为他怕你也去挨揍。”
阿古道:“我……”娃娃打断了他的话,冷笑道:“其实他恨本用不着顾虑这一点,就
算他是为你挨的揍,你也绝不会去替他出气的。”
她冷冷的接着道:“因为这位没有用的阿吉,从来不喜欢打架。”
阿吉的心沈下,头也垂下。
现在他当然已明白他朋友是为了什麽挨揍的,他并没有忘记那双凶恶的三角眼。
他也并不是不知道,娃娃说的话虽然尖锐如针,话中却有泪。可是他不能为他的朋友出
气,不能去打架,他也不敢。
他恨自己,恨得要命。
就在这时侯,他听见了一个人冷冷道:“他不是不喜欢打架,他是怕挨揍。”
这是三角眼的声音。
来的还不止他一个人,两个腰里带着刀的年轻小伙子陪着他,一个脸很长,腿也很长的
人,手叉着腰,站在他们後面,穿着身发亮的缎子衣服。
三角眼伸起一根大拇指,指了指後面的这个人,道:“这位就是我们的老大『车夫』,
这两个字就算拿到当铺里去当,也可以当个几百两银子。”
老苗子脸上的肌肉在抽搐,道:“你们到这里来干什麽?”
三角眼阴森森的笑,道:“你放心,光棍打九九,不打加一,这次我们不是来找你麻烦
的。”
他走过来拍了拍阿吉的头,道:“这个小子是个杂种,大爷们也犯不上来找他。”
老苗子道:“你们来找谁?”
三角眼道:“找你的亲妹子。”
他忽然转身,盯着娃娃,三角眼里闪着凶光:“小妹子,咱们走吧。”
娃娃的脸色已变了:“你……你们要我到那里去?”
三角眼冷笑道:“该到那里去,就得到那里去,你少他妈的跟老子们装蒜。”
娃娃身子在往後缩,道:“难道我连一天都不能休息。”
三角眼道:“你是韩大奶奶跟前的大红人,少做一天生意,就得少多少两银子?没有银
子嫌,咱们兄弟吃什麽?”
娃娃道:“可是韩大奶奶答应过我的,她……”三角眼道:“她答应过的话,只能算放
了个屁,若不是咱们兄弟,她到今天也只不过还是个婊子,老婊子。做一天姨子,就得卖一
天……”娃娃不让他最後一个字说出来,大声道:“我求求你们,这两天你们能不能放过
我,他们都受了伤,伤得都不轻。”
三角眼道:“他们?他们是谁?就算有一个是你的老哥,还有一个是什麽东西?”
两个带刀的小伙子立刻抢着道:“我们认得这小子,他在韩大奶奶那里当做龟公,一定
跟这小姨子有点关系。”
三角眼道:“好,好极了。”
他忽然转身,反手一巴掌掴在阿吉脸上。
“想不到你这姨子还有这小子,你再不乖乖的跟着咱们走就先阉了他。”
他又抬起脚,一脚从阿吉双腿间埸了过去。
可是娃娃已扑过来,扑倒在阿吉身上,嘶声道:“我死也不会跟你们走的,你们先杀了
我巴。”
三角眼厉声道:“臭姨子,你真的想死?”
一这一次他还没有抬起脚,老苗子已拉住他肩膀,道:“你说她是什麽?”
三角眼道:“是个婊子,臭婊子。”
老苗子什麽话都不再说,就提起碗大的拳头,一拳打了过去。
三角眼挨了他一拳,可是他自己也被旁边的人踢了两脚,疼得满头冷汗,满地打渡。
老婆婆从厨房里冲出来,手里拿着把菜刀,嘶声道:“你们这些强盗,我老太婆踉你们
拚了。”这一刀是往三角眼脖子後面砍过去的。
她当然没砍中。
她的刀已经被三角眼一把夺过来,她的人也被三角眼甩在地上。
娃娃扑过去抱住她,立刻失声痛哭。一个尝尽了辛酸穷苦,本就已风烛残年的老人,怎
麽禁得起这一甩。
三角眼冷冷道:“这是她自己找死……死”说出,老苗子已狂吼着,踉跄扑上来。他已
遍体鳞伤,连站都已站不稳,但是他还可以拚命!
他本就已准备拚命。
三角眼厉声道:“你也想找死?”
他手里还拿着那把刚夺过来的菜刀,只要是刀,就能杀人。
他不怕杀人,顺手就是一刀,往老苗子胸膛上砍了过去。
老茁子的眼睛已红了,根本不想闪避,这一刀偏偏却砍空了。
刀锋刚落下,老苗子已经被推开,被阿吉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