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走在街上,完全想象不出两年前这个国家还是一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模样,现在看到的,达官贵人身着道袍,手持拂尘,即便一个个油头粉面,左拥右抱也丝毫不影响他们以修道者自居,谁人不知当朝国师乃得道仙人,备受崇玉敬仰,他们也就跟着风装模作样的当起了道士。
回家便看那些个道经藏典,焚香静修,就为了博崇玉青眼,不为百姓谋福,不管一方安泰,强梁四起,奸臣当道,可崇玉却不管不问,汪越更是高坐蒲团,不见凡尘。
也曾有忠士上谏,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当即被崇玉发配边疆,至此再无人敢多言半句,一个个明哲保身,朝堂乌烟瘴气,原本的大好江山竟成了这般模样。
“妖道啊!妖道祸国!你们一个个都是干什么吃的,莫非也被那妖道蛊惑了不成?”左丞相张齐静怒斥道,将桌上杯盏统统扫落,乒铃乓啷碎了一地。
面前各部院尚书,左右御史,殿阁大学士一个个都噤声不语,唯恐自己再惹怒了这位老先生。
“怎么,不说话了,何大人我可看到你早些也穿着道袍,官服穿着不舒服吧,要不要老朽帮你脱了?”张齐静强忍着一腔怒气质问道。
“丞相息怒啊,局势如此,下官也是无可奈何。”何学士闻言立刻跪倒,枯槁削瘦的脸上老泪纵横,其他人见此也立马跪了下来,谁都不敢真正得罪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丞相。
“你们一个个只知溜须拍马,顺风使舵,哪里知道国将不国,这堂堂皇城都快成了那个妖道的道场了。”张齐静气的心口一痛,跌坐在椅子上。
“老师!”几个学生连忙起身就要来扶。
“谁让你们起来的?跪下!”张齐静声音嘶哑,但仍带着不可置疑的威严。
“你们如何对得起那些倒在沙场的开国将臣?如何对得起天下百姓?如何对得起教导你们的老师?”一声声质问如同铁锤,重重的打在每一位在场官员的心头。
“我们也想谏言,可葛学士的下场如何?一个书生被发配边疆与死何异?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非是我等畏死啊老师。”
“自那汪师被拜为太子太傅之后,便长居皇宫,起初还不觉,可现如今,唉”
“陛下乐道,如今太子亦是如此,我等实在无法。”
在场官员纷纷点头,一些人只是附和,一些人则深以为然。
张齐静哪里会不知道这群人的难处,就连自己说的话,崇玉也根本听不进去,可一个好端端的国家变成如今这般模样,他不仅羞愧自责,更是着急,仿佛看到自己的孩子被浸在水中慢慢淹死,自己却无能为力。
“罢了,罢了,我也老了,不管轻于鸿毛还是重于泰山,糟老头一个,真要死,也不该你们去。”张齐静叹了口气,他不只是气面前的这些人不作为,更是气自己,不过这些都随着心中的一个决定而烟消云散了。
“老师你这是?”众人闻言又惊又疑,全然摸不透张齐静想要干什么。
“你们回去吧,老朽告病三日,若陛下问起,还望诸位告之。”张齐静站起身来,一个又一个亲手把他们都扶起身子,替他们掸去身上的灰尘。
“日后玥国还要仰仗诸位大人,时候不早了,早些回去休息,莫要伤了身子。”送别了一众官员和自己的学生之后,张齐静跪在灵堂前,上面除了列祖列宗之外,还有自己的发妻和儿子。
早年丧妻,中年丧子,耳顺之年被崇玉拜为谋士,如今十余年过去了,亲眼看着玥旗立下,历经纷争,才有了如今的江山,而自己也当上了丞相,这九州中土寄托着自己的一切,就好像自己另外一个孩子。
不眠不休,张齐静就这么一直跪在灵堂,侍者送水也不喝,送饭菜也不吃,崇玉派来的太医也不接见,一并拒客门外,直至第三天日深夜才站起身子,不晃不摇,全然看不出他已经年过古稀。
喝了些清水和粥,沐浴净身,脱下官服,换上一袭白衣,拿过十二炷香交给一旁的侍女道“待我出门,你便燃香,切记一支燃尽再上一支,莫要贪快。”
明华宫内,汪越似有所感,一挥袖,宫门大开,一袭白衣的张齐静站于门外,方堇一惊,此处即便左丞相不通报一声,也不是想进就进的。
“张老您这是?”方堇刚要起身去迎却被汪越拦下。
“你这是何苦?”汪越笑问道。
张齐静不言,方堇就觉眼前一个恍惚,他已经站定身前,一张四四方方的棋桌摆在面前,弯身朝汪越作了个揖,执黑先行。
“你莫要作声,就在一旁看着便可。”汪越飘然入座,也不着急,等他先行落子。
张齐静围棋造诣之高,堪称圣手,年轻之时仅凭一人与十位国手同下,六胜四负,把好些人都打降格,要知道在没有贴目的情况下把对手降格有多难,况且对方均有国手水平,可谓难入登天,后人称之为百局十番棋,便是这等人物,在汪越面前仍自认执黑。
棋盘上黑白二子你来我往,互不相让,棋行十六,便是厮杀开端,两人落子如飞,只消片刻张齐静就感压力,汪越落子虽快,却不失缜密,起初如同绢绢细流,到后来却化作一条白龙,如果自己抓不住,那此局必输无疑。
汪越不急不躁,自持棋力,那白棋行云流水,步步紧逼,招招凶狠,黑棋全然没有喘息的余地,徒然的困兽犹斗,无论如何也撕不开白棋的包围。
原本以为胜券在握之时,汪越抬头看了看面前的老者,却不见他有丝毫急躁,不紧不慢的落子,遇此颓势,反倒激起了他的傲气,心中清明,妙手频出。
白棋就如同一名刽子手,持着刀斧,森然的说着“你必死无疑。”
黑子全然不顾,每一招都带着杀意,任凭对方如何砍杀,只盯着眼前的破绽猛刺,两人都互不防守。
方堇即便不懂围棋,在一旁仍是看的心绪激昂,如同身处其中,每一次的厮杀历历在目,鲜血淋漓。
两人越下越慢,寸土必争,精细之处,皆在其中,只待官子收尽,棋局变得明了起来,张齐静朗声大笑,汪越皱眉不语,忽闻殿外一声钟鸣,十二支檀香燃尽。
方堇一个激灵,从蒲团上跳了起来,使劲揉了揉眼睛,却见汪越闭目端坐一旁,刚才一切恍若梦幻,宫门也从未打开,柔和的阳光洒进屋内,睡意渐消。
再一转头,面前四四方方的石桌上摆满了棋子。
“师父这是?”方堇有些迷糊了,这到底是梦还是自己一不小心睡着了。
汪越站起身子,走到棋盘前,看着面前棋局默然不语,三劫相争,是为和棋,区区凡人即便先手,竟能与他平局,也许真是自己太过傲慢了。
“走吧,见你父皇去。”汪越丢下一句话,转身一人走出了明华宫,不过午时,朝中一片哗然,当朝左丞相张齐静死在家中灵堂。
那一日汪越亲手诛杀佞臣乱党一十三人,只留一言“即为人臣,自当以国为重,我今受左丞相张齐静之托,诛乱臣,斩小人,望诸位好自为之,天雨虽广不润无根草,尔等与道无缘,再有此举,贫道严惩不贷!”
随后汪越告罪辞去国师一职,崇玉当即下旨,但凡有人穿道袍,颂经文的一律斩首,诛九族,此言一出朝野动荡,人人自危,一些个墙头草纷纷脱下道袍,焚经毁典,他们不知汪越此举何意,也不知崇玉为何突然针对道家,反观张齐静的学生,倒是一个个拍手叫好。
第19章 重逢之日·旧人新貌难识()
萧殊看着面前的对手,身高马大,霜雪初降的时节,依旧身着短袖汗衫,一身虬结肌肉青筋毕露,手上握着长戟,全然不把面前这个背着红伞的清秀少年放在眼里。
“马奎你准备好了吗?”一旁的考官出声询问,他都懒得去问萧殊,这场比试在他看来,根本没必要进行,如果这个萧殊识相,直接弃权最好,省得浪费时间还受皮肉之苦。
“萧殊是吧,就你这身板还来参加武举?趁早下去,省的伤筋动骨。”马奎声沉如闷雷,长戟一舞,呼啸生风,这种书生气的少年居然都能参加武举,在他看来简直可笑。
“下去吧,小孩子凑什么热闹?”
“你娘还等着你回家吃饭呢,赶紧回去吧,别让人把你抬回家。”
“哈哈”
擂台下站满了看热闹的人,上方则是考官,满场嘘声,他们想看势均力敌的比武,而非这种出场就知道会一面倒的过场。
考官犹豫的看着萧殊,就差把“你赶紧弃权”这几个字写脸上了,但萧殊根本不受影响,对这些也视若无睹,平静的说道“开始吧。”
“开始。”考官见萧殊根本不领情,也懒得再说。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想死我就成全你。”马奎一步前冲,长戟朝萧殊刺去,这武举是签过生死状的,就算自己真把他给杀了也不会怎么样,但他到底非嗜杀之人,出戟是留了三分力的,萧殊站的边缘,自己这一下就足够把他逼下擂台了。
长戟还未到身前,萧殊身子一晃,主动冲了上去,手中铁剑顺着戟身朝马奎斩去,四溅的火星,让马奎心中一紧,双手一用力,想凭着蛮力将萧殊扫出去。
但原本的阻力却突然消失了,收不住手的他差点把长戟给甩了出去,蓄满力道的一击如同打在空气上,让马奎双臂酸麻难忍,还没回过神来,锋利的剑芒已经抵在他的下颚。
萧殊半屈着身子,正好避开了那一击,反手一剑制敌,马奎那一戟是留了力的,自己也算是投桃报李,没让他败的那么快,也不伤他。
全场愕然,寂静一片。
“他们这么看不起你,你还放水?”脆生生的声音打破了沉默的气氛,白璃一旁看的很不满意,她就不明白,能一招败的人,为什么要用两招,能杀的人,为什么要留手。
这个少年如此之快打败马奎合着还是放了水,白璃语出惊人,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个白衣女子吸引了过去。
马奎听到一个女子这般说,当即面红耳赤,但他一动也不敢动,抵在下颚的剑是冰冷的,只消一刺,莫说什么自尊,就是血都要凉了。
“这一场萧殊胜。”考官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但结果摆在面前却不能不宣布,难道这个少年是什么名门宗派的弟子,可那些宗派一向以侠自居,不屑官场,哪里会来参加什么武举?
萧殊闻言把剑一收,这铁剑虽然材质不好,但到底是朝廷提供的,即便自己用不到,但转手说不得还能卖不少钱。
马奎有些尴尬,这才第一轮自己就撞铁板了,却也不好说什么,输了就是输了,他还是输得起的,扛着长戟头也不回的走了,他可受不了别人的嘘声,一个女子的嘲笑就已经让他心情跌落谷底了,更别说萧殊一开始那般处境了。
“走吧,武举人多,这第一轮就要刷下一半,下一场大概要明天了。”萧殊对白璃说道,也不理会别人羡慕,崇拜,又或者仇视的眼神。
“我这个主意不错吧,你既然要见当朝太子,普通方法肯定行不通了,你又不懂诗词歌赋,参加不了文举,只能来武举了,也是你运气好,今年武举正好是这几天。”白璃洋洋得意的说道。
萧殊瞥了她一眼,一句话也没说,的确这是一个方法,但却称不上什么好主意,自己真要当选了武举人,那岂不是还要当官去了,别到时候方堇没见到,先把自己搭进去了。
武举持续了整整七日,把九成九的人都刷了下去,只余下四人,萧殊理所当然的入选了,而且还是一点压力也没有的入围,武举难免死伤,可但凡与萧殊交手的人,都安然无恙,不过也从没有人在他手中走出三招。
不仅仅传遍朝野,整个胤州都沸沸扬扬,所有人都在猜测这个背着红伞的少年到底是什么来头,但各大门派全都撇清了关系,江湖不愿与朝廷为伍,向来如此,萧殊在人们眼中显得愈发神秘,但有一个人心知肚明。
第八日,萧殊带着白璃早早来到擂台处,此刻天还未亮,满天星辰,银白色的月光倾泻在地面,如霜如雪,大清早街上一个人都没有,连考官都还没来,可不知为何,擂台上站着年轻人。
“小殊,你来了。”
熟悉的称呼,让萧殊心境一阵波动,无神空洞的双眼在这一刻泛起了涟漪,但面前人的面容却显得有些陌生,前面明明是黑发,可脑后一束白发近腰,声音也与自己记忆中不太一样了。
是了,自己和他有两年不见了,都长高了,声音也低沉了不少,仔细辨认之下,依稀还能看出过去的面貌。
“小堇?”萧殊试探性的问道。
“嗯,我就知道以你的性子,肯定早早就来了。”方堇应声道,他一时间也没认出萧殊,但他却认得萧殊从不离身的念珠,依旧戴在他的右手,还有那把红伞。
“好久不见。”萧殊一时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像再也回不到当初那个年少童真,无话不谈,打闹嬉戏的时候了。
“是好久不见了,两年多了吧,诶,这位姑娘是?”方堇也是同样的感受,但他不想此番重逢气氛僵硬,见萧殊身旁跟着一位蒙面的白衣姑娘,正好岔开话题。
“你就是这冷血动物的朋友?”白璃一贯有些自来熟,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番,还嗅了嗅,好像方堇脸上有朵花似得。
“呃,小殊你还多了这么个外号?”方堇从小到大还没有这么近距离被一位异性围观过,有点不自在,下意识就跑到萧殊身后去了,突然一愣,两人不由相视而笑。
“你听她胡说,没有的事,白璃,她大概算是我的救命恩人吧。”萧殊说道。
“喂,你这种犹豫的口气是什么意思,我就是你的救命恩人,什么叫大概算是?”白璃不满的嚷道。
方堇很想问萧殊当初去了哪,很想问他这些年过的怎么样,可真正见到萧殊后,却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说,若有若无的,两人之间似乎多了层隔阂,说不清也道不明,他不清楚是萧殊变了,还是自己变了,但好像再也做不到像从前那样无话不谈。
“白璃姐姐,你为什么非要戴着面纱?”方堇不想气氛这般沉寂下去,他受不了这样一言不发的压抑感。
“哼,我戴面纱是为了你们着想。”白璃显然也看出了两人之间微妙的氛围,有人和她聊天当然不会拒绝,毕竟那千竹林中,她一个人住了不知多少年。
“哦,此话怎讲?”方堇好奇的问道。
“我怕把你个小娃娃迷住,到时候天天缠着我,我最讨厌这样。”白璃老气横秋的说道。
“小娃娃?姐姐你贵庚啊?”方堇一脸不信,白璃的模样和声音最多与他同龄,而且自己有那么不禁女色吗?
“小堇,我劝你别看,很吓人的,我见过,老妪一个,别被她声音骗了,我俩在她面前都是小娃娃。”萧殊煞有其事的说道。
“真的啊,那我不看了,婆婆你千万别摘,我胆子小。”
两个人一唱一和,越说越来劲,气的白璃拉着方堇非要摘面纱给他看,声称不迷倒他决不罢休,两个人绕着萧殊你追我跑。
“这两年过的怎么样?”萧殊随口问道。
“你来这里寻我,想必也知道了,我不喜欢这里的生活,师尊答应我,只待报了仇,我成丹之日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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