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间心中,藏有无限的往事,他曾为之赴汤蹈火,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两个人就这样静坐着。我因为得知了他的深邃,而渐渐放下了戒心,觉得更加亲近和安慰。此时此刻,他不再是严肃谨慎的队长,我也不再是浅不知世的员工,我们只是两个在黑夜中饮酒互扶的可怜人而已。
他拍拍我的肩:“雨澄,你要放宽心,一切都会好的。”
“我明白……”提起自己的事,我又变得很失落,垂下头,声音细若游丝:“我只是,有些不甘心……”
他那双经历了半生跌宕的眼睛看着我:“雨澄,甘心与不甘心,最后都会随着时光远去,我们别无选择。”
罗毅举起酒瓶,与我手中的酒瓶碰杯:“就这最后一瓶酒,敬你和娅楠都失去了的爱情。”
我手一抖,忍不住纠正他:“失去爱情的只是我而已,娅楠已经得到了。”
罗毅脸色一沉,陷入思考之中。他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她还是没有告诉你啊……”
“告诉我什么?”我听得云里雾里。
“好吧。”罗毅放下酒瓶,喉咙有些哽咽:“娅楠以为不告诉你,只要沉默着,这一切就能过去,但我觉得,你有权利知道真相。”
我点点头,无比郑重地跪坐在地,屏着呼吸听他开口。
“其实……”
“砰!——”罗毅开口刚说两个字,就听得一声巨响迸天而出,河岸上传来“哗哗”的水流声。
井场上顿时人声喧哗:“快跑呀,井喷了!快跑呀,井喷了!”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在黑夜中格外清晰、格外刺耳。
☆、023 耿耿逃亡夜
“出大事了!”罗毅神色迅速收紧,扔下酒瓶,径直向井场冲去。更新最快最稳定我已被巨大的一声震得完全清醒,赶忙紧跟罗毅,狂奔而去。
还未跑进井场,就见一大群人鱼贯而出,看见我和罗毅,立马大吼:“快撤离!井喷了!”
罗毅大声问:“住宿区的员工都撤离没?”
“都敲门吼过了!能撤的都先撤,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我心里担心望舒,焦急地到处寻找他的身影,四周混乱之际,我感到一只有力的臂膀拉住了我,转头一看,是叶煕阳焦急担心的脸。
“你居然在这里,我敲你寝室的门没人应,还以为你出事了。”叶煕阳拿出一张蓝色的湿毛巾递给我:“快,先离开这里,你用湿毛巾掩好口鼻,可能有硫化氢气体泄漏。”
正欲走,罗毅一把拽住叶煕阳:“你说娅楠的寝室没人答应?”
叶煕阳还没回答,罗毅已抢了他正准备递给我的湿毛巾,冲开混乱的人群,近乎疯狂地向住宿区跑去。
“别去那边!危险!”叶煕阳急忙大喊,但是罗毅根本不打算回头,很快消失在混沌的黑夜中。
“算了,顾不上他了,我们快跑。”叶煕阳咬咬牙,把我连拉带拽地向前拖去,他紧紧握着我的手,带我在人潮中狂奔。
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忘喘着粗气问他:“望舒呢?”
他没有做半点停顿,语气恨铁不成钢:“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着他,他发现井喷最早,肯定没事,先跑再说!”
听他这样说,我放下心来,努力跟上他的步子。一路上,遇到了几个不知发生什么事的村民,便拉着村民一块跑。见到农舍就跑过去不停地敲门,叫农户赶快撤离。
残留的酒劲令人浑噩,我狂奔着,脑袋里却空空荡荡。无数颗柏树从我眼前晃过,脚下暗流涌动,浊水注的哗哗声灌满了我的耳朵。一只手拉着我向前飞奔,穿过混乱的黑夜,穿过苍凉的醉意,穿过清亮的梦境。
狂奔,狂奔,我的双腿已经麻木,胸口像是淤塞着一团泥,难受得喘不过气,不知跑了多久,终于停了下来,转移到了一处安全的小屋,人们陆陆续续也都到了这里。我抚着胸口大口喘气,整日的郁结,都被这粗重的喘气声稀释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安的惶恐。
周围人声愈加喧嚣,人们交头接耳,烦躁不堪。
“怎么就井喷了啊?”
“不知道啊,现在一部分人正在抢险呢,希望一切顺利!”
“天啊,那有没有硫化氢气体泄露?那可是个要命的玩意儿!03年开县的硫化氢泄露,死了两百多人呢!”
“现在还不清楚情况。万一真有硫化氢泄露,闹出事故来,咱们队上好多人都脱不了干系!搞不好还要坐牢的!”
“那可千万别出什么大事。人是不是都撤过来了?”
“撤出来的人应该都在这儿了,一会儿等罗队长来了清人。村民就说不准了,不过我们一路挨家挨户叫着,大部分村民肯定都跟上了。”
听到这儿,我无心再理会他人的交谈,拨开人群四下寻找,越来越深的恐惧扼住了我。
☆、024 因祸得相伴
这时候,有几个昏迷的村民陆陆续续被人抬过来,脸色异常苍白。也有肌肉僵硬无法再行动的人,被硬生生地扛到了这里。
抢救人员上前进行了检查,其中有一个老工人我记得,大家都叫他陈师傅,是队上德高望重的老员工,懂点医学,在队上也算个业余的医生。
“硫化氢中毒!”他宣布了结果:“这些人逃出来时都没有保护措施,而且在浓度比较高的区域待得太久了。”
又对着一旁的一个稍微年轻的员工说:“打电话给总部,联系医院和安全指导。我们现在没法回井场去取车,只能先让他们过来,等硫化氢处理好,我们再开车去半路与他们对接。”
他又指挥其他抢救人员把伤者转移到空气新鲜的空旷处,松开衣领,保持呼吸通畅;呼吸困难的,马上进行吸氧;失去意识的,立刻进行人工呼吸和心肺复苏术。更新最快最稳定
村民中,一个中年妇人抹着眼泪,抽抽搭搭地问:“我儿子会出事吗?”
陈师傅答道:“现在送来的这批人,都应该没有生命危险。如果再晚一些送来的,没有保护措施的话,就说不准了。”
我颤颤巍巍地抓住叶煕阳的衣袖:“望舒和娅楠都还没过来!”
听了我的话,他也蹙上眉头,在混乱的人群中穿梭寻找,一面还安慰着我:“别担心,他们可能已经跑到别的安全地点或者正在抢险,说不定他们两个人就在一起的。”
我仍是着急:“他们两个如果在一起,那罗队长怎么办?”
我话音刚落,就听得人群中有人惊声叫道:“许望舒,你没事吧?”
我顺着声音的来源望去,看见望舒浑身疲软地瘫倒在地,眼皮低垂着,浑身的力气好像被抽干,脸上还有一大块淤青,以及,一个明显的巴掌印。
我毫不迟疑地立马跑过去,扶起他,轻声唤他:“望舒……”
他有气无力地抬了一下眼皮,然后再也支持不住,整个人绵软如泥,头重重地栽倒在我的肩上。
“望舒!”我惊叫,一瞬间感到心被抽空的无助,泪水倏地落了下来,浸湿了我的衣衫、皮肤、骨骼和心脏。
望舒,我宁愿不要你的爱,也不愿看见你有丝毫损伤。
“先别急,让我看看。”陈师傅走过来,蹲下身,几个抢救人员也围了过来。
我侧身为他腾出地方,看他查看望舒的鼻息、瞳仁、舌苔,得到一个放心的答案:“硫化氢中毒,不过并不严重,晕过去了而已。”他又叫一旁的抢救人员搬来一桶清水,对我说:“他眼中有异物感,你翻起他的眼皮,用大量清水给他清洗眼睛,至少要清洗一刻钟,明白了吗?”
我点点头,向陈师傅道了谢,立马卷起袖子动手操作起来。
一勺又一勺的清水,划过望舒充血的眼睛。我撑着他的眼皮,耐心、细致、不知疲倦地清洗着,好像这是一件伟大异常、圣洁异常的事。他的嘴唇干裂,脸上的淤青和掌印格外醒目,苍白的脸色使得他的轮廓愈加分明。我突然觉得这一刻格外美好,在这硝烟四起的夜,我陪伴在受伤的他身边,没有言语,宁静如蜜。
他已有了心中人,这份不倦的清洗和凝望,大概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的事了。
☆、025 如何不牵累
我专心致志地清洗着,心无旁骛。更新最快最稳定一只手覆上我的肩,惊得我身形一颤,这才渐渐缓过来。
叶煕阳没好气地嘟囔:“你痴傻啦?”
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尴尬地干笑了两声。他却突然静默下来,神情低沉:“雨澄,刚才我一直在想,如果今天是我中毒了,你会不会也这样为我一遍一遍地清洗眼睛。用我中毒的晕厥,换你珍惜的凝视,我多心甘情愿。
这下,我连干笑都笑不出来了。这番深情的剖白,就像蛊惑的经幡,晃花了我的眼,听得袅袅不绝的风响。
气氛一下子又陷入了尴尬,我的手仍舀着一勺一勺的清水,犹犹豫豫地问他:“你不是说望舒最早发现井喷的吗?怎么他现在才过来,还中毒了。”
“他的确很早就发现了,当时我和他都在录井房,听到巨响,我们都跑了出去。当时我跑去了住宿区找你,他却是去了相反方向。”
“相反方向?”我不解:“那不是顺风方向吗?逃生都应该逆风跑啊,他要干什么?”
“不知道。”叶煕阳沉思道:“我看屋里没人,以为他是去找娅楠了,现在看来不是的。有什么东西值得他冒着生命危险也要过去呢?呵,猜不到,等他醒来再问吧。”
我点点头,这才发现,我一直光顾着照看望舒,竟是差点忘了娅楠和罗毅。
这一想,我的神思又开始慌乱,突然想起今天娅楠回屋时那一身悲伤苍凉的气息,不禁打了一个寒掺:“娅楠不是和望舒都下班了吗,你当时怎么会和望舒在录井房?”
他吞了吞口水,才说道:“你走了以后,我又回录井房了。”
我想到房内的唇瓣馨香,有点涩涩的:“你回去干什么,打搅别人的浓情蜜意?”
说完我就后悔了,觉得自己不该如此刻薄。他们你情我愿,哪容得我置喙。
“那个时候,差不多该换班了。”
听到这话我才想起来,自己光顾着悲痛饮酒去了,把所有的工作都扔给了叶煕阳。我有一些不好意思地垂下头,然后猛地一道精光闪过,忙靠拢叶煕阳,悄声问:“井喷这么大的事,你既然在录井房,怎么没发现数据出了问题?”
“我……”他充满歉意,压低了声音:“我光顾着和许望舒打架,打完了也没心思去分析数据……”
“啊?”我怀疑自己听错了,苦着脸重复问:“打架?”
如果这次井喷的后果严重,我这个本应该值班的必定要承担责任。叶煕阳本来就是和我同一时段的技术员岗位,根本没有理由一人任两岗,更谈不上代班一说,再且,这代班并没有罗队长的批准,如果他被人看到在录井房执勤或者打架,肯定也脱不了干系。
我赶忙问他:“有人看到你在录井房没?”
“有,朱小二和杨坚路过的时候进了录井房,跟我和望舒闲聊了几句。”
我咬着手指思索着,给望舒清洗眼睛的动作也停了下来。这下,把望舒也给扯了进来,事情越来越复杂,如果上头追究下来,该怎么办才能不牵累到更多人呢?
☆、026 真相幻莫测
他碰碰我的胳膊,无所谓地问了我一句:“很严重吗?”
我听得近乎晕厥,他竟然完全没把这当做一回事。更新最快最稳定想到这事本就有我玩忽职守的错误,便耐心解释:“可能严重,也可能不严重,看事故造成的后果。”
果然在井队上不能喝酒,一喝酒就喝出事故来了。罗毅作为队长,还在事故夜喝了酒,肯定也免不了责罚,再轻,工作肯定是保不住了。
我一阵一阵地自责。如果不是我,叶煕阳就不会回去和望舒打架,录井数据就不会没人看守,娅楠就不会让罗队长来找我,罗毅就不会因为喝酒罔顾工作。如果不是因为我,那么今天的种种事件,就很可能不会发生。
蝴蝶风暴,牵一发而动全身,大概就是今日这般。
我拉了拉叶煕阳的衣袖,压低声音却无比坚定地说:“上头如果来查,你就咬定了说是我渎职,无论如何,录井房这份罪责,肯定要人来承担,与其连累你们,不如让我一个人来。更新最快最稳定反正我当时没在录井房,执勤表上也是我的名字,你只是过来检查一下,望舒也只是路过时和你闲聊而已。”
“不行!”叶煕阳斩钉截铁地反对。
“不然呢?不这样,我们三个都会遭殃。”
他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无奈地摇了摇头:“雨澄,这样行不通,朱小二和杨坚来录井房的时候,我和望舒刚打完架,为了装作平淡无事,两个人都假装忙里忙外地分析数据。我当时还跟他们说你身体不舒服,所以今晚不能上班……”
我愣怔在原地,如遭惊雷。
“别想那么多了,事情没有那么严重。”他拍拍我颓丧的肩,“相信没事的,凡事要乐观些。”
“嗯……”我虚弱地应着,已经完全没了主意,只得又颤巍巍地拿起水瓢,一勺一勺舀着清水。这样一来,若想把罪责全部担在自己身上,也只有赌一把了,赌朱小二和杨坚是明白的人,懂得不去拆穿我。可是他们能明白吗?顶着撒谎的风险,罪责也许会更加严重……
我想得头疼欲裂,便也暂时不再去想。是好是坏,且让我再逃避一阵吧。
“够了,不用清洗了,都半小时了。”叶煕阳抢走我手中的水瓢。
我垂下手,看向望舒,他依然昏迷不醒,脸上的淤青和掌印格外醒目。我想起方才叶煕阳说起他和望舒打架的事,便指着这两处痕迹问他:“这是你弄的?”
他点点头,有些忿忿的理直气壮:“我就是看不惯他让你伤心,冲动下就忍不住揍了他。”
我觉得有些无奈,既有一种被袒护的感动,又十分心疼望舒脸上的伤。想说些什么,又不知怎么说才好,只吐出两个字:“幼稚!”
他不以为意,又说:“不过,只有这淤青是我打的。”
“那掌印呢?”
他犹豫了一下:“巴掌,是周娅楠扇的……”
我大为惊异:“为什么?”
“原因我也不知道。当时我站在录井房外,看见望舒垂着头和周娅楠说了些什么,就见到周娅楠愤恨地甩了望舒一巴掌,气冲冲的就走了。我这才过去揍的他。”
我听得云里雾里,到底望舒和娅楠说了些什么,才让她如此愤恨?闭上眼,我好像感到昏暗的光线中,集装箱的门被打开,娅楠出现在门口,我看不清她的五官,一股沉重而悲伤的气息向我弥漫过来。我曾以为那是我的错觉。
原来并不是。
我突然想起罗毅在山脚下对着我长长的叹息,他说,你有权利知道真相。
到底是怎样的真相,使得事情这样变幻莫测?我看不通、猜不透,似有一条小蛇爬上我的心脉,充满了感伤、昏沉和压抑。
☆、027 春光终凋零
人群中发出一阵骚动,把我从迷思中唤醒。
“看,那里又有个人朝这边跑过来了!好像是个女的!”
我心中一颤,是娅楠?!抬头望去,已经有一大帮人朝她奔了过去,人影重叠,我看不清来者是谁,却立刻听得一声凄厉的女声从人群中迸出,近乎撕裂地大喊:“快,快去救我爸!他晕倒在路上,我抬不动他!”
果然是娅楠,我从未听过她如此失控的声音。
众人闻言,立刻反身准备好正压式呼吸器和手电,几个人自告奋勇要去救娅楠的爸爸,人们肃然起来,空气中弥漫着生死攸关的气味。
“我也要去。”我站起身,又被叶煕阳一把按在了座位上。
他瞪着我,极其坚决:“你去什么去,这种事有男人就够了。”
“可是……”
“没有可是!”叶煕阳斩钉截铁地打断我:“我替你去,你就乖乖坐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