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年达华比往常更不在意年绍衡的态度,仅有的轻描淡写的一眼投向了养子身边被酒精与心事折磨得昏沉欲眠的于佑和,深似海,暖如风。
二十四
“他喝醉了?”在私下的场合,年达华只说极标准的国语。问话柔和。
年绍衡低头,“是……”
“我有话要对他说。你把他放下来。”年达华随意地把精心擦拭了半天的鱼杆丢在一旁,神色极沉稳,没有不高兴,也没有高兴。
“我把他弄醒。”年绍衡在年达华对面的沙发上扶于佑和坐下,吩咐着没睡的女佣去拿解酒药。
“有什么事不能明天说?”女佣答应奔上楼,被楼梯上站立的于美清拦住,口气委婉,眼睛盯着楼下儿子疲惫的睡脸,轻易地泄露了那份母亲生来的对子女的心疼。
年达华抬眼望望自己的妻子,神色一下放柔,微微笑着,“那好,我等他醒过来再跟他说话。”再对着年家的女佣道,“温嫂,你去拿床厚点的毯子来,别让佑和夜里着凉。”
于美清瞧着他转过头去的背影,明明是那么温柔的表示妥协的话,他偏有法子令人心颤。“你不去睡吗?佑和怎么能睡在客厅的沙发上?”
“美清,我有很重要的事,今天必须与他谈谈。要不,让人把他抬到我的书房,我等他自动醒过来。”年达华含笑着看向她,“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她还能有什么不满意?她的一切,以及佑和的一切,都是眼前的这个风度翩翩的男人给的。
于美清垂下眼,纤长轻盈的睫毛撒下一小片阴影——于佑和百分百地继承了母亲的这一优点——立即给她罩上了一层楚楚动人的情致,话语也是柔得像水,“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要说重要也不是多重要的事,总比不过生死。”年达华站起来,“实在舍不得,我不难为你,你把佑和带上去休息。”
于美清愣了下,岁月未曾完全洗去昔日美丽的双眸中泛起了一些难以言喻的东西又即刻沉淀。她转身轻轻提醒着身边呆站着等候吩咐的女佣,“站着干什么,快去把解酒的药拿来,老爷还等着。”走下楼梯,面向年达华一个宽和优雅的笑容,“我去给你们煮些消夜。”一些目光似有若无地飘过于佑和纯然的面庞,沾上了又立即错开。
粉末状的解酒药放入了白开水中,搅开,是一种浑浊的颜色,气味也不是很好闻。年绍衡怀疑这东西根本是做来催吐的而不是用来醒酒的,下次得照应管家千万被再购这种牌子的解酒药了。拿着杯子坐到于佑和身边,看他微皱的眉头,年绍衡考虑着该如何让他喝下这不太令人愉快的东西。
“给他喝下去。”年达华静静说。
对年绍衡来说,年达华的话是比国家强制令都更难违抗的东西。他扶过于佑和的头,尽可能柔和地将杯子靠近于佑和的唇。
或许是被年绍衡的动作惊动到,于佑和睁了眼,仍是迷糊恍惚的,忧郁而安静地望着他。闻到解酒药近在咫尺的味道,皱紧了眉,忙不迭地别开头,嘴抿得紧紧的。
无声而固执的拒绝。
年绍衡有些慌乱地看了眼年达华。
那个男人没有在看任何东西,摆弄着手上擦得表面无比光滑的鱼杆,神情仍像是个漫不经心的知道鱼早晚会上钩的垂钓者。
他在等一个结果。
年绍衡必须让于佑和醒来给他一个结果。
就这么简单。
一手挽了那人的头部,一手拿住水杯,年绍衡生硬地将混合液体灌入于佑和的嘴里,容不得他拒绝,事实上他此时也没有力量拒绝。那些挣扎除了给他增加痛苦,毫无益处。
难得一次的任性,只一场微小的放纵,生活就给予了于佑和相当的惩罚。他总是记不牢。
苦涩的液体猛地灌入咽喉,本能的抵挡让更多的苦涩回灌,冲不出去,塞满口腔。很快鼻子里也满溢着这种无法忍受的味道。
呛得人想发疯。
双手无措地紧抓住年绍衡拿了水杯的那只手臂,指甲都要陷进去。
眉心拧成一弯优美的结,细密的睫毛抖动的频率很高,振幅却极小,像一场情不自禁无可停下的舞蹈,带着与生俱来的适合。或许下一秒,它就会承受不住无止尽的冷酷时空而凝结在永恒中。这是一种能引起人关于脆弱极致的无限想象的美,无声无息地令被击中的人不得不默默品味着惊心动魄的诱惑。它的颜色是黑的。看不到尽头,得不到救赎。
年绍衡手下不放松,不能自控地咽了下口水,忽然觉得干渴,并且有深深的苦涩。一回神看见了比黑暗更加幽深的无光之地。
那是于佑和的眼睛。
头一次被那样陌生的目光注视。会被杀。可怖的寒意以光速窜过年绍衡的身体,比大脑的反应更直接诚实,在感到那漆黑的寒意之前,年绍衡的身体就自动放开了手。
于佑和俯下身,开始用力地咳,拼命地咳,咳得可以使人想象得到他的肺部现在是如何剧烈震动的痛,生生地梗在那里,系于生命的那一口气不能顺畅地流转就化为了针化为了刺,狠狠地戳痛了无可反抗的身体。
只有用更痛的方式才能消解那种内部的剧痛。
左手托着右臂,右手捂着咽喉,都是不自觉的动作,抱成一团,尽情的咳嗽,干咳,直到肺部的一口淤气终于缓缓游出。
他已筋疲力尽。身体发着颤,不是因为冷。头低着,浓密柔软的黑发温顺得略带苦楚。
“佑和。”年绍衡看不见他埋下的面容,忍不住将手轻轻摆在他犹自微抖的显得格外孱弱的肩头。
自始至终,年达华都只盯着他的鱼杆。光洁到可以映照出周围人事物的表面,于佑和的痛苦尽入他的眼里。鱼杆杆身映出的画面总是有些扭曲的,于是其中的痛苦,也生来就带着扭曲的安静融入了年达华的观察。
太阳|穴隐隐跳动,于佑和双手抚额,之前舒适的软绵绵的混沌已被强行而至的尖锐疼痛的清醒所取代。他连逃避都不可能。
空杯子被放在沙发旁的红木矮桌上,年绍衡不知道这解酒药到底管不管用,给于佑和灌药的过程中起码有一半撒到了外面,浸湿了他的脖子和领口。有液体顺着他温软的唇,到柔润的下巴,柔情款款地经过了白皙的脖颈深处,沿着细腻的肌肤一往无前地继续向更深的隐秘之处蜿蜒而去。
“酒醒了一点没有?”看着半晌没有动静的于佑和,年达华把擦腻了的鱼杆放在一边,问语关切,至少听起来是。
“我去换件衣服。”似乎只用了一瞬,于佑和站起了身,眼神很稳定。方才那个迷糊的痛楚着的人消失得干干净净。
身体摇晃了一下,于佑和挥挥手谢绝了年绍衡的帮助,独自走上了楼梯,脚步像飘着一样,好歹没有摔交。大半的重量交给扶手,才有力气好整以暇地对继父展露一个歉意的笑容,“很快就下来。”
这个夜晚绝不会好过。
费力地脱下了湿漉漉的充满了嫌恶气味的黑色衬衣,于佑和随手从衣柜里拿了件纯白的棉衬衫换上。被那玩意一刺激,酒是醒了大半,之后又有点昏昏然的。现在却没有时间给他清醒清醒脑子。年达华在楼下等着自己给他一个交代,八成是为了下午于佑和下午在香港仔托那几个跟屁虫带给华老大的口信。身为年氏集团的总裁,贸贸然地向年达华目前正极力撇清关系以示中立的华老大发出谈判的邀约信息,而不经过年达华的同意,连商量都没跟他商量,年达华会默不作声才怪。另外,于佑和经手的年氏的工作,绝不包括与华老大、兴哥之类的帮会大佬直接打交道那块。兴哥的万人欢迎的繁华陷阱尚且可以说是个意外,那么之后有几分跋扈地说出“请华老大在广记茶馆喝茶”,——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增进友谊的邀请,它可以被解读出来的多种意思令这句话短短数小时之内传遍了对这三家势力大为关注的华裔上层人士。年达华会知道不足为奇,本身自己的一举一动就不止受到华老大一家的关注,于佑和也不是突然受够了莫名其妙人士的跟踪才说出那句要在华老大的根据地反客为主地用“请”这个字眼。
世界上也许只有中国人才会这么咬文嚼字,一个字词用不用,在不同的情境下就大不一样。换个角度,这正是中文的魅力所在。当然,它的魅力远不止如此。
年达华会不会认为继子大概是迫不及待地想插手年氏的地下事务了呢?他会否觉得于佑和的挑衅只是由于年少气盛一时的沉不住气?另一方面,作为年氏一直以来理所当然的地下王国除年达华以外的一把手的年绍衡的不愉快也是可想而知的——那早已超越了于佑和的考虑范围。
他不过是想顺水推舟,看看他们能允许自己走到哪个程度。然后……
头痛再次发作,大脑借此罢工拒绝一切思考。
只是身体的一个部分,就连这个也不能受自己的控制。大部分时候,疼痛可以轻易令人屈服,但也有极少数时候只会令困兽愈加凄厉地逞勇——不是为了斗狠,只是一种表示存在的证明,结果再惨烈不堪也因这是自己的选择而无怨无悔。
盥洗室的洗脸池前,于佑和几乎整个头部都浸在了冰冷的水中,一动不动,呼吸停滞着。在这可控的窒息中,不可控的生理因素被强行抑制,宁静的心绪随着冷冽的水温冻结在身体中。水波轻轻浮动,用寒冷和温柔之躯拥抱他的白如冰雪的脸庞。
水声喧哗,于佑和闭目抬头,呼吸有点急促,抓起池边一块干毛巾直往头上揉。在肺部的承受力到达极限之时,他及时打住,如同以前做的闭气练习一样,只这一次不知道打破记录没有。
胡乱地在头上揉了几把,出了盥洗室就近一头栽倒在靠背沙发上,说不出的脱力,值得庆幸的是脑子非常清明了。清明到他足可回想起在海神俱乐部喝醉后的那些朦胧的感觉。
那个家伙……手指指腹下意识地摩挲着自己双唇,于佑和不太相信在最初那激烈得如同战斗的两个“吻”之后,他们之间还会有第三次亲密接触。
于佑和抿紧了唇。他不清楚酒后发生的所有细节以及前因后果,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完全不记得,但是唇上清楚地残留着那个人赋予自己的感觉,霸道强硬还有带有那么一点点或许可以称之为柔情的东西。回忆里只有这种感觉,找不到一个确切的事件去对应。理论上来说光有感觉的记忆很有可能是幻觉,却是如此清晰逼人。
他来温哥华,到底想干什么?最初以为他是发现了什么。现在看来,仿佛跟自己所想的天差地远。
于佑和掏出自己的手机,翻到录音菜单下的音频文件,打开,逝世了几个月的老人的声音言犹在耳,想起她临死的面容,好象只是昨天发生的事。才听了一句就果断地关上,于佑和自嘲:他这是怎么了?这个时候还为一个不相干的人烦心?
在香港那间阴暗的太平间里,于佑和曾犹豫过要不要把钟孝礼母亲的全部遗言放出来,那时钟孝礼似乎沉溺于自己的悲伤和愤恨中,对母亲的遗言根本没有多余的精神去关注,即使于佑和最后终于悄悄按下停止键掐掉了最终的一段,他也没有发觉。替钟孝礼录下老人的遗言时,考虑再三于佑和还是删去了结尾,用网上下载的音频编辑软件按着时间段掐的,因为是第一次用,不太熟练。本想再检查一下,正好那时于美清打电话来,于佑和心中烦闷,就边听电话边直接把剪辑过的音频录给了为钟孝礼准备的记忆卡中。
现在想来,这是颇为粗心的举动。断得不好不自然,别人很容易就知道遗言已经被改动过了。
于佑和在温哥华见到钟孝礼的第一反应,就是警觉。
话说回来,他并不后悔掐掉钟孝礼母亲的遗言,只是对于自己难得的大意会有些遗憾。
对钟孝礼母子,于佑和从无亏欠。
忽然想到伊雯,不知道她现在景况如何,打个电话过去,得知她在瑞简家里,安心许多。伊雯觉得他声音很累,让他好好休息,佑和笑着应付过去。
休息,还早呢。
年绍衡还是不放心。他看着年达华越来越不耐烦的手上的动作,尽管时间也没过去几分钟,无端觉得漫长。
“爸,我上去看看。”拘谨地说了声,年绍衡接受到年达华的默许,才上了楼梯。
这间造价500多万加元仿古城堡设计风格的豪宅总让年绍衡觉得不喜欢,那种白天看来颇具原始粗犷风味的装饰到了晚上就令人莫名感到阴森。事实上当时还有更好的选择,年达华却拒绝了年绍衡那套上亿房产的提议,心甘情愿地被同一阵子兴哥七八百万的新居乔迁的气势比下去。树大招风,即使有那个资格招摇,也不是人人都需要那么铺张——年达华的处世之道有时平稳得乏味。说起这栋房子,华丽也是华丽,心内的厌恶怎么也挥之不去,所以一到成年年绍衡就自己在外面另买了处房产,同时摆脱一下年达华给自己带来的无所不在的压迫感和敬畏感。
空空的走廊由于审美和设计的关系,曲折着向深处伸展。于佑和的房间在尽头,视野最佳,可以看到远处的海景。这个社区本就是一处靠山面海的绝佳之地。
门虚掩着,推开了,年绍衡看到于佑和正仰面躺在沙发上,神情若有所思,一只手垂下,白色的袖口中露出的手腕也许是因为阴暗度的关系,精致得恰到好处。袖口的褶皱有些凌乱,五指自然微张,透明的水滴凝聚了光线自细致的指尖静静滑落。
侧面的线条完美得几近虚幻。不,不止是那单一的蜿蜒柔和的线条。不是所有的线条对画家都具有美的意义,但当神的画笔勾勒出那张侧脸的曲线时,旁观者很难得会不对这独得恩宠的造物生出一丝丝嫉妒之心。在该隐出世以前,嫉妒就是人类的原罪之一,然则上帝允许该隐以弑弟的罪孽继续生存,繁衍后世。
他在想什么想得入了神。另一只手在润泽的唇上游走,从左到右,从上到下,欲开未启的红唇中偶尔溢出的低语都像是染了旖旎的梦幻色彩。
他不是换了衣服么?怎么又弄湿了?年绍衡想开口,以正常人的口吻说两句正常的玩笑。末了,只咳嗽一声,权当尴尬地提醒。
于佑和睁眼,起身转向他,于是那些让年绍衡几度失神的画面陡然不见,“我来了。”
年绍衡跟在于佑和身后,从这个方向,看得清于佑和圆润的耳珠,细细软软的绒毛在灯照下一片柔光。
“华家国的那份东西我看了。”于佑和的声音陡然响起,倒让年绍衡一惊。
“他在金三角那地方活得很滋润,不会回来了。”年绍衡尽力轻松地说,不满也能这么不经意地表达,“佑和,我不知道,我是说,要不是你那晚回温哥华跟我提起……,这事你有跟义父商量过吗?华老大起异心是早晚的,可我们就这么因为兴哥那么一激而将计就计,会不会正好中了那老家伙的下怀?”
于佑和的脖子很干净,一两滴水渍反射的光令身后亦步亦趋的年绍衡刺眼。
“是他提供了这个机会,我们不能错过。”于佑和微微侧头,年绍衡可以想象他脸上的微笑,失望的是他并没回过头,顿了顿又继续往前走。“华家国彻底违背了华家的祖训,如果有可能,我是希望他回来的。”安静的语气,有一点温柔的可惜,“他已经决定不回来了,那我们就得有他不回来的打算。绍衡,”客气的体贴,年绍衡手脚有点发冷,“你一直帮着我,我知道。这次父亲生气是因为你向他报告得太晚了,我会平息他的怀疑。”
走廊通向楼下,年绍衡听着于佑和不急不缓的叙述,有点恍惚。谁又甘心被谁控制?谁又真的甘心大权旁落?年氏走到这一步,已进入一个瓶颈阶段,内有年家董事心思各异,外有各种势力虎视眈眈,年达华不想明着出面摆平这些麻烦,挑选了他们两个出来就是要替他本人挨那防不胜防的明枪暗箭的,真正的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