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又沉默了。自己心里的励精图治和外部环境地交叠让他深陷于纠结之内。这也是皇家的无奈之一——一个卖肉的想要卖菜也就去卖菜了,皇上想要杀人,可是要掂量掂量的。可怜如此。可还有所谓人的尊严?所以也难怪皇帝享受着最优的吃食、最好的房屋、最多的女人。
“皇上,京兆尹袁大人在外等候。”门外的太监进来回话。皇上还叫了袁宗昊?
“叫他进来。”皇上摆摆手。
袁宗昊进得屋来大礼参拜。皇帝示意他起来。“皇上叫臣来,有什么吩咐?”
“工部侍中的案子。朕想听听你的意见。”
袁宗昊琢磨了一下:“皇上,臣以为单凭工部侍中和其他十一个副手小官不敢在皇帝陵寝上动手脚,其后必有更大的靠山。臣以为,为保社稷无虞,应当继续查下去。”
得了,果然如帝师所言,燎原之火,其势难控了。袁宗昊所主张的正是皇帝的心思,而我在这事上一直悖逆皇帝意愿,看来是要坏啊。
“颢渊说再查下去百官不安,恐朝廷有难。你怎么看?”皇帝头也不抬地问道。
“臣以为东方大人多虑了。”袁宗昊说着话朝我邪笑了一下,“百官不安,那是因为心中有鬼,若此时纵容了他们,日后必有更大的贪腐。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此诸蛀虫不除,朝廷才会有难。皇帝连日来肃清贪腐之举万民拍手称快,但仍觉不够痛快,只因为肃清的贪官污吏不过是蝼蚁之辈,更大的祸患还没有除去,百姓心中仍是有所怨言。臣以为,工部侍中一案正是个好契机,借此将朝中祸乱无穷之贼子一举肃清,还万民青天白日,铸皇上铁桶江山!”袁宗昊说着话跪倒在地连连叩头,真是一副赤胆忠心的英烈模样。
“颢渊?”
“皇上,狂风之下,空无一幸免。朝中各部尚书、侍郎皆难逃其咎,到时候各部群龙无首,恐怕朝政难以继续。”
“我朝科举中举之人繁多,后备官员中不乏良才精英,何愁朝政难行?”皇帝还没说话,袁宗昊便抢着反驳我。
“后备官员并未有过入朝为官之经历,不过是一帮只会背书的书生罢了,直接提拔为各部长官不仅其他大人难以信服,恐怕他们也不知道如何处理政务!”我瞪着袁宗昊。
“下官京兆尹,继任之前也不过是个候补官员。如今京城之内还不是太平安了?京兆尹之政务还不是井井有条?所谓在其位谋其政,诺大的帝国,总还是能允许几个尚书犯错的!而且东方大人说科举选出来的只是一帮会背书的书生。难道是在讽刺皇上科举无用吗!”
“候补官员一向是从各部底层做起,熟知各部章程、责任之后方可酌情升迁。天朝之大,的确容得下几个过错,但各部尚书位高权重,一旦犯错祸及百姓,那便是危害社稷了!你继任京兆尹之所以并无差池,那是因为皇恩浩荡、宇内太平!难道你想把这份功劳占为己有吗?你这是僭越!”臭小子敢说我讽刺皇帝科举之事,我送给你的这个“僭越”的罪名也不好担!大不了你我同归于尽!
“东方大人似乎也只做了短短几月的言官便升为了御史大夫吧?我更听闻东方大人最不喜欢论资排辈之举,如今怎么自相矛盾了?”
“此事事关朝廷安危!事关皇帝之天下!若没有十足的把握怎能妄动!”我的确是只做了几个月的言官便升任了御史大夫。也的确最不喜论资排辈。但是,我能升任并且胜任御史大夫之职,这就是区别。我聪明,有脑子,配得上这种升迁。所谓“欲戴皇冠,必承其重”,我承受得了,他们呢?科举的确是好,哪怕选上来的只是些会背书的傻子也是好的——连书都不会背,还能指望你有什么其他的出息?可朝政不是天天摇头晃脑嘚啵两句“子曰”如何如何就能处理的。这其中的利害关系错综复杂,几个只见过四书五经的没脑子的书呆子能做什么!
“行了。”皇帝阴沉沉地说了一句,“真是没想到你们两个也会在吵架的时候给对方按那么大的罪名。你们两个口诛笔伐。倒是把朕夹在中间了。”
“皇上,”我赶忙说道,“臣的意思并不是不查贪腐,只不过需要缓缓而治,不可操之过急。”
“下官与东方大人并不矛盾,结果是一样的。”袁宗昊也开了呛,“贪腐必须要查,而且要狠狠地查。只不过臣以为借着工部侍中一案这么好的契机顺藤摸瓜下去,不能耽搁。”
“袁大人的提议若是放在平时往日。其实可行,但现在一切事宜应以大军远征为重。朝廷风波不断。势必影响军队,军队若乱。社稷难安。”我接话道。
皇帝干咳了一声:“你们两个一唱一和,倒是痛快啊。”
我俩赶紧跪伏在地蔫声不语。
“走吧。朕要好好想想。”皇上说完便出去了。几个太监也很客气的搀我们起来送我们出去。
出宫路上,我实在忍不住了,便问袁宗昊:“袁大人这次算是什么,故意找我的麻烦吗?”
“东方大人何出此言啊?我也不知道您是这么个算计啊。”袁宗昊话是这么说,可脸上的表情摆明了不是这么个意思。
“少装傻。”我横了他一眼,“我只是猜不透,你为什么要在这事上跟我对着干。说到底工部的事查与不查、罚与不罚与你我没有多大干系,你何必为了这事于我一争高下呢?”
“东方大人才是在装傻吧?”袁宗昊笑了,“去顶替那十二个冤死鬼的官员,东方大人可是辛苦地一一见过了,虽然都是副职,油水不多但实权在握,东方大人的门路可是越来越多了。这时候您需要一个稳定的朝廷,好让你的这些人慢慢站稳脚跟,您再帮他们指点指点,在皇帝心里落个好印象,他日再想办法让他们升迁,您可就是在朝里一手遮天了。”
“我可没你这么多心思。”我笑着摇摇头,“说出来恐怕你也不信。我见他们,只不过希望他们——不管是现在还是日后——能给我留个安稳生活。倘若有一天他们想要将我取而代之,也只希望他们能让我安安稳稳地全身而退。”我叹了口气,“依山傍水房数间,行也安然,住也安然;一条耕牛半倾田,收也凭天,荒也凭天;雨过天晴驾小船,鱼在一边,酒在一边;夜晚妻子话灯前,今也谈谈,古也谈谈;日上三竿尤在眠,不是神仙,胜似神仙。”
袁宗昊愣在原地,像是在看奇珍异兽一般上下打量起我来,好半晌突然笑了,还是那种*裸的嘲笑:“哈哈哈哈哈!真是想不到,东方大人还有此等演技!下官真是佩服!”袁宗昊笑得癫狂,按着肚子笑弯了腰,“您刚才那样子倒也真像个想要隐居山林的人!哈哈哈哈!”他毫无顾忌,这笑声把周围经过的人吓了个半死,都远远地闪开了,“你这纯粹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哈哈哈!一个御史大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心子里捏着满朝文武的名门,还是个皇帝亲封的文忠伯!哈哈、哈哈哈哈!居然想要的是隐居山林!真真是笑死我了!”袁宗昊笑跪在地上,捯着气歪倒在一边,蜷缩着身子接着笑着,“这人啊,就是贱!贱得很!哈哈哈哈!你们这帮人是不是都特喜欢自己没有的东西啊?哈!在你们这帮锦衣玉食高官厚禄的大人眼里是不是要饭吃屎才是你们最想要的啊?!哈哈哈哈!笑死我了!笑死我了!哈哈哈哈!”
一零四()
看着袁宗昊满地打滚的样子,我竟一丝触动都没有。想想真是可笑,十年前若有人敢对我如此,他必定是家破人亡的后果。可如今,话不投机半句多,既然你不懂,便不懂呗,跟你争论,何苦来哉。我也不管他,径直朝宫门方向走。
“东方大人!”袁宗昊突然叫我。
我转过身,他已经从地上站起来了,虽然衣服上还挂着擦地粘上的尘土,可那顶天立地地模样和那副枭雄鹰视狼顾的神情,很难和刚才那个疯癫狂笑的人联系在一起。
我点点头。
“既然东方大人想要过那样的生活,他日我定会放东方大人一马。不过,您得先来求我。”
我只觉得好笑。一个小小的京兆尹,无非是受了皇帝垂爱增添了所谓“尚书房行走”的衔,如今竟也有这般痴念了。
“好好好,”我只觉得他可笑,并未将他放在眼里,“我求求袁大人了。”我朝他深打一躬,抱拳触地。
“男人一辈子都在争夺。东方大人正当年,居然就有了退隐之心,真是懦弱啊。如今为了他日逃退居然对我一躬到地,也真是下贱。如此懦弱、下贱之人,哪怕身强力壮也已是将死之人了。”袁宗昊说着话站到我面前,“既然如此,我便饶你一条狗命。”
袁宗昊真是吃错了药了。应该让林青崖好好给他看看,这小子绝对是失心疯了。
“那我真得感谢袁大人了。多谢袁大人饶我狗命。”我谦卑得很,毕恭毕敬地回了他一句,“也真希望老天爷能看在袁大人饶我狗命的情分上也宽给您多几年的阳寿。”
“我的阳寿多着呢。够用了。”
“谁不希望这东西更多呢?”
“那倒也是。”袁宗昊笑了笑,“走吧,外臣不能在宫内逗留太久。”
他说这话时就像是他是这皇宫的主人一般。看起来是病得不轻了。
回到家中,强子已在书房等我。
“怎么了?”有段时日强子没来过了,今天居然跑到我家里来。看来是出了什么大事。
“爷,今日户部信任的尚书张明庆来我店里,酒喝多了撒起酒疯来,言说是自己和京兆尹袁宗昊关系密切如何如何。”
我还没回过闷儿来管家便进来了:“老爷,二子来了,送了封信就走了。”管家说着话把信递给我。
“东方大人。既然你已经知道了张明庆是我的人,就请替我除掉他吧。”
我把信拍在桌子上。
“爷,这是”强子似乎已经猜到了答案。
“是袁宗昊。”
“京兆尹的耳目够宽的。”强子念叨了一句。
“管家,请户部侍郎刘文江过府一叙。速去。”
“是,老爷。”管家应了一声便出去了。我的管家做事我还是比较放心的。他知道我的吩咐哪些是重要的哪些是不太重要的,重要的事他会亲自去做,怕下面的愣头小子坏了我的事。
待管家走后,我对强子说:“强子,你的店里恐怕不干净了。”
“京兆尹的耳目就在我店里,不然这种事不能传得那么快。”
“你有什么猜测吗?”
“爷,这事麻烦了,也可能是我的伙计。也可能是来这儿消费的客人。若是我的伙计还好,若是客人”
“我们在明,他在暗。你别露出什么马脚被别人抓住就好,其他的事也无碍的。”
“爷,我问句不该问的。”强子压低声音说,“干嘛不把袁宗昊”强子在脖子上横画一下。
“他是朝廷命官,又是皇帝眼下的红人。”我叹了口气,“再说为什么要杀他。就因为他京兆尹的人在你店里。还传了些话出去?”
强子也觉出这事不妥,便也不再问了。
“你先回去。时刻准备着,我可能还有用你的地儿。”
“行。到时候听爷吩咐。”
送走了强子,我一个人在书房闷坐。袁宗昊今日对我那一番调笑要说我是一点都不往心里去是假话,可也犯不上为了几句调笑大动肝火,更何况看他这疯癫样,心智恐怕也不是健全的,何必跟他一般计较。但我总觉得应该给他点教训,要不他就该撅着屁股飞上天了。他既然敢写信过来让我帮他除掉张明庆,想必就是想激我,好让我留住张明庆。袁宗昊啊袁宗昊,既如此我就听你的,除掉张明庆,也让你痛快痛快。
不多时刘文江来了。带到书房中闲话几句,寒暄问候。
“东方大人叫下官来所为何事?”
“你参奏张明庆,可有证据?”
刘文江呆愣地看着我并不答话。
“你跟他一同在户部多年,就算你是个穷酸,也落了不少他的把柄吧。今天你敢当朝参奏,怎会没有证据?你不把证据拿出来,无非是怕当场拿出来了会被人私下里了结,如今你攥着证据,他们怕你留后手,自然不敢对你如何。”我端起茶递给她,“当然了,如果你觉得我叫你来就是为了从你手中套出证据然后置你于死地,你喝了茶就可以回去了。”
刘文江不傻,哪怕是他这样的为人也明白我的意思。他若是敢喝了茶回去,他一定会死在张明庆头里。
“东方大人是要帮我?”可他还是小心翼翼地问我,“那个张明庆不是东方大人一手提拔起来的吗?”
“我的确是御史大夫,可我不是事事尽知。更何况当初用他无非是为了填补户部尚书的空缺。如今既然他犯下此等大错,也不必留了。而且,他的命,还有别的用途。”
“什么用途?”
“此事本不该跟你讲,不过为了让你放心。便说道两句。你听了就烂在肚子里。”刘文江冲我点了点头,“皇帝怒气并未消减,觉得这种天大的事单凭几个侍郎、侍中没这个胆子,如今张明庆正好补上这个缺儿,也好让皇帝宽心。你也算是个明白人。总这样查下去百官不安,于朝廷有害无利。”
“这”刘文江犹豫着,好半天才下定决心,“成,那我就把证据交给东方大人。”他将外衣解下,撕开后背夹层。从中掏出一本账目,“这是当年工匠头子留下的账目,每一笔出出进进都写得明白。我对过了,比户部的帐少了五百万两。”
五百万两?也不多啊。看来就算是弄出个样子货唬弄皇帝也花了不少钱哦。
“你都一一查验过了?绝对没错?”我问。
“绝对没错。若有差池,东方大人拿我的脑袋去顶。”
我笑了:“你的脑袋?这要是出了事连我的脑袋都没了。要你的脑袋有什么用!”我想了想,“户部的帐在谁那里?”
“应该是放在宫里的。”
张明庆不是傻子,今天出了这么大的事,户部的帐一定会被他拿走,这张面若是被他改了可不好。
“赶紧走,回家里老实呆着。”我二话不说轰走了刘文江,又叫来管家,“让张明庆来我这。”
正午一过。张明庆便来了,还带了满身的酒气。
“还没醒酒呢?”我横了他一眼。
“下官拜见拜见东方大人!”张明庆踉踉跄跄给我行礼,然后便瘫坐在椅子上。“大人找我何事啊?”
“户部的帐呢。”
“在宫里存存着呢”张明庆打了个酒嗝。
“少来这套。”我一拍桌子,瞎了张明庆一激灵,看上去酒也醒了不少。
“大人息怒息怒”
“今天刘文江皇帝驾前弹劾你,你不把账目放在自己这,你敢去喝酒?”
张明庆一听傻笑起来:“东方大人果然聪明!嘿嘿,户部的帐的确在我这。我得改改,不然太危险了太危险了”
“你若是信我。就把帐给我,不仅能逃条活命。还能把刘文江置于死地。”
“这个嘛”张明庆却是喝多了,可脑子还算是庆幸,这关乎身家性命的东西的归属,还是要好好琢磨琢磨的。
“不给我也行,好自为之吧。”说着话我背过身去,不再理他。
“东方大人咱有话好好好说啊”张明庆趔趄着走到我背后拽了拽我,“这东西可是下官的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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