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龟兹、乌孙都遣使结盟,相互间也没什么摩擦,就连年兴也假借着皇帝的名义来此地结盟——不是上对下的封赏,而是平起平坐的结盟——他这么一个代政的王子,也实在没什么政务可做。
“敬爱的王子,在您代政期间,国家安宁,无战无灾,兵强马壮,这不就是政绩吗?”
“我想要的是那些能够显而易见的政绩。”哈米斯低着头说,“比如,战争。”
“战争?”我愣了下,“您准备打哪里?”这是我没想到的。不是没想过哈米斯想要通过打仗提高自己的声望,而是没想到他要打哪里。
“前几日我得到密报,说乌孙、龟兹两国被波斯人闪米特挑拨,关系恶化,两国如今水火不容,战事一触即发。我想趁此机会攻打较为弱小的乌孙。”
我强忍着心中的怒火:“哈米斯王子,请允许我谋划两天。您也可以先找艾力谈谈此事。乌孙毕竟也是西域的强大部族,需要谋划清楚才能动手。”
哈米斯见我没有反对。之前紧皱的眉头才算松开:“东方先生辛苦了,只是这时间不宜耽搁太长,以免生变。”
“两天。”我说。“给我两天时间就行。”
“那一切有劳先生了!”哈米斯深施一礼。
回到我如今的住处,狠狠地把门踹上。
“七杀!滚出来!”我吼了一句。
七杀闪身来到我面前,单膝跪下,神色慌张:“大人,怎么了?”
我坐在他面前的地上,掐着他的衣领质问他:“乌孙、龟兹被波斯人闪米特挑起矛盾,在那的影子为什么不来传报!”
“大人。影子们是不会疏忽这种事情的。”七杀信心满满,忽然愣了。“除非,他们已经死了。”
“死了?谁能杀的了影子。”我虽然不太相信这个理由,但也无可奈何,松开手慢慢爬起来。
“大人。影子并不是无所不能的。”
没错,最起码影子不会用脑子思考。
“哈米斯想要趁这个机会攻打乌孙。我也想趁这个机会试试他们三个孩子的能力。”我背对着七杀说到,“你现在就去乌孙和龟兹,给我仔细地查查那里的情况。不出意外的话,你可以在回来的路上看到我们的大军。”
“属下遵命。”七杀答应着出了门。
现在看来问题严重得很啊。哈米斯的消息来自于密报,是谁的密报?影子并没有传回来同样的消息,是为什么?是这个消息本身就是假的,还是说影子已经被人干掉了?就算影子不是无所不能的,想要除掉影子也不应该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吧。而且。闪米特到底用了什么计策挑拨的乌孙、龟兹反目成仇呢?
也罢也罢,姑且这样吧。如果这个消息是真的,那么闪米特算是了了我一桩心愿。哈米斯终于可以迈出征服西域的第一步了。如果这个消息是假的,也算是给这三个孩子长点教训。反正凭借着我们手里这支虎狼之师,全身而退总是没问题的。
第二天,艾力便来找我。应该是从哈米斯那里听说了这件事吧。
“先生,哈米斯王子说要攻打乌孙?”
“没错。王子说得到密报,乌孙龟兹矛盾重重。剑拔弩张,我们趁此机会攻打乌孙。倒可以一举拿下。”我给他倒了杯茶。此时艾力已经二十岁了,我俩如今更像是志同道合的朋友,而非师生。
“学生这次来就是想问问先生,咱们怎么打。”
我笑了:“我老了,用兵使计已经比不过你了,你还要问我怎么打吗?”
“学生还年轻,可能有想不到的地方。先生年长,考虑问题必定比我周全吧。”
“我不会告诉你临阵的战术,佣兵的方略。我只告诉你,此去乌孙一路之上有众多小部族。别小瞧他们,单独看上去他们的确不值一提,可联合起来也是一支不可小觑的力量。此行一路上,你可以逐一征服,把他们的人扩充到我们的军队里,为我们所用。”这就和我当初与年兴的计划无二了,“我希望哈米斯能够成为整个西域的霸主,所以早晚有一天他要去征服最深处的狐胡。如今征服这些小部族也可以削弱狐胡的补给,为将来打算,未雨绸缪。”
艾力沉思良久,欣然点头:“先生所虑深远,学生拜服。”
“切记,临阵之时多生变数,你要考虑周全,做好最坏的打算。”
“最坏的打算?”
“对。”我注视着他的眼睛,“此战若不能胜,切莫逞一时之愚勇,必要尽力全身而退,韬光养晦,之后必有翻身之日。”
艾力此时明白了我的顾忌,点点头答应下了。
又过一日,哈米斯当朝宣布征伐乌孙,百官各自准备,五天后,哈米斯和艾力便带着五万大军直奔乌孙。保险起见,我也跟着前往了。
出征时我见到了马尔丹。二十五岁的他正值好时候,虎背熊腰的,下巴上的胡渣硬挺着,眼睛里虽然还有些孩子气,但也更加凌厉了。
“东方先生!”马尔丹跟我挥了挥手,两三步走过来,宛若一堵墙一样站在我面前,“东方先生,这次我马尔丹可不能贴身保护您了,我要冲锋陷阵了!您可要保护好自己啊!”
我知道他还记得当初楼兰之战时我的玩笑,心中不由的一阵酸楚和欣慰:“别忘了我的规矩,把他们的左耳朵带回来就可以了,别再抱着一大串脑袋跑来跑去了。”
马尔丹憨憨地笑着,手抓着头。
一晃多年。孩子们都长大了。如今我的静宸,是不是也出落得更加柔婉了呢?
六十六()
这一仗打了三四个月吧,班师还朝后,奥马尔看哈米斯的眼神略显陌生。本来是油光水滑的王子,回来时面庞风霜,胡子拉碴,英武了许多,看着跟像个男人了——哪怕到了暹罗或是高丽,哈米斯现在这个模样都不会让人错认。
我一直觉得暹罗和高丽是天朝最厉害的两个附庸,因为在这两个附庸国家里,男人和女人是一样的。
奥马尔知道我们得胜而归,大摆筵宴,邀请群臣为自己勇敢的哈米斯王子接风洗尘。
“儿子,跟他们说说,这次顺利吗!”奥马尔很开心,满脸堆欢地喝着酒,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
哈米斯放下手中的酒杯站起来:“父王,这次去除了攻陷了乌孙,我们还收服了很多小部族。他们长期处于大部族的夹缝之中,为了生存不得不满足大部族的无理要求。这次,我像他们保证,莫罗国会无条件地给他们最全面的保护和帮助,让他们可以自由生活。因此,许多小部族慕名投诚,我军兵不血刃,不战而屈人之兵。”哈米斯得意洋洋地炫耀着自己的丰功伟绩,“这一切都有劳东方先生指教。”哈米斯说着弯腰拾起桌上的酒杯敬向我,“多谢先生辅佐,我哈米斯不会忘记先生的功劳!”
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王子客气了。如果不是王子天资聪颖,得上天眷顾,我的策略再怎么精细也是无济于事。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还是王子福报更大啊。”我转向其他臣子,“祝哈米斯王子。得神眷顾,鸿福齐天!”一众大臣福至心灵赶紧敬酒,一时间朝堂之上祝贺声不绝于耳。
果然啊,阿谀奉承也是放之四海皆准的事。
于他们而言这是件大喜事,征服了乌孙的莫罗国俨然成了西域最强大的帝国之一。可对我而言,这其中还有些更重要的事。比如,乌孙和龟兹的影子。莫名其妙地死了。
行军途中七杀向我报告,说在乌孙和龟兹的影子已经被人杀了。
“你怎么知道的。”西域已经不是冬天了。可我还是感觉到阵阵寒意。
“影子之间有特定的暗号,一般影子都会留下一些特殊的符号标示他们的藏身之地。我按着符号找到了他们的住处,看到的只有两具已然溃烂的尸体。”看得出七杀也很不解。如果是在外面被人害死还有情可原,最善于隐蔽的影子居然在自己的藏身之地被人杀死。多少有些诡异。
“有没有可能是有人误闯?”当时的我故作镇定地喝茶,但脑子里已经开了锅。
“没可能,影子的藏身地是很隐蔽的,而且,影子会在门口、屋内放置机关,影子躲在地下。就算有人误闯进屋也一定会被机关弄死,断然找不到地下的影子。”
“那就只有两种可能了。”我放下茶杯,把误喝进嘴里的茶叶吐掉,“要么是被熟识影子的人杀掉了;要么。”我瞪着七杀,“就是被影子自己杀掉的。”
“影子之间亲如兄弟,绝不会这么做的!”七杀的情绪激动起来。影子很孤单吧。孤单到只有其他的影子才能理解其中的痛苦、才能作为彼此的依靠,相依为命,为兄为弟。
我站起身安抚地把手搭在七杀的肩膀上:“除去一切不可能的,那么剩下的无论有多肮脏和难以接受,都是正解。”
七杀还是不能接受一切,我也是头一次看到七杀眼里流露出了哀伤。原以为影子是不会有感情的。看来他们也不过是把感情埋藏很深罢了。也是啊,只有墨家制造的机构人才没有感情。只要有感情,就有弱点,而我,找到了眼前这个影子的弱点。其实墨家的机构人也是有弱点的,它的弱点就在一个点上,这是一切机构共同的致命伤,就和人一样,只要你找对了点,他们就会在你面前土崩瓦解。
这一地的零碎哦!
“那这么说,乌孙和龟兹的事是真的?”
七杀缓过神来:“是,是。”
我点点头:“这段时日也没你什么事。我知道你想知道自己的两个兄弟怎么死的,我也想知道。你去查查吧,小心些,有什么消息回来报告就是了,不用天天守在我身边了。”
七杀望着我,眼睛中满是感激。
“你自己小心点,别把自己搭进去。”我对他说。可心里却巴不得他曝尸荒野。
七杀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去用他那个荒废了很久的脑子肚子调查这件让人匪夷所思的事件。我也乐得清闲。
宴会的喧闹把我拉回到现实,一群穿着华丽的西域女子正在大厅上跳舞,衣裙旋转,娇媚如花的面容,没有含羞带怯,热情得很,大方地挑逗着每个男人的眼睛。来西域很多年了,见惯了西域女人的热情作风,再也不是刚来时那个被渃米拉说喜欢就语塞的汉人了。如今我更像是一个披着汉人皮囊的西域人——我熟悉这里的风土人情,我熟悉这里的文化,我熟悉这里的禁忌,我熟悉这里的男人和女人,唯一不熟悉的就是语言。
我跟哈米斯言语了几声便悄悄地从人群后面退出去。喧闹久了,总是想静一静。看来我骨子里真不是个西域人,因为我还是不习惯对着那些搔首弄姿的西域女人一边评头论足一边傻笑着流口水。
“先生,怎么了?”艾力在我身后说道。哈米斯王子也一起出来了。
“老了,太闹腾了,受不了了,出来静一静。”这十几年的光景,年近不惑,我可能真是老了。
“东方先生若是不喜欢。我进去让父王换掉。”
哈米斯说着就要进去,我赶紧伸手拦住:“就为了我一个人扫了大家的兴致,这可不好。我就是出来透透风。一会就进去。你们两个可算是这次宴饮的大人物了,还不赶紧进去。”
“说到底我们只是毛头小子,他们不会在意我们的。”哈米斯玩笑着,“先生,我还有件事想请教。”
“王子说就是了,谈不上什么请教。”
“如今我们收服了这么多小部族,我也答应他们会给他们无条件的保护。可长此以往,莫罗国是不是把自己放在风口浪尖了?”
有这种顾虑也是正常。毕竟哈米斯王子的家族从没掌控过如此广袤的领地。“王子,看上去莫罗国增添了许多麻烦,弄不好还会把自己放在风口浪尖,可恰恰是这么做才能避免莫罗国成为众矢之的。”我手舞足蹈地跟他解释着。“王子你看,如今莫罗国先是征服了楼兰,如今又征服了乌孙,如今西域单独部族已经不能和莫罗相抗衡了,只有龟兹和狐胡联合才能勉强与莫罗战平,我们现在保护这些小部族,就是为了树立我们的威信,让其他部族不敢与我们交锋。而且这样一来,会有更多的部族投靠我们。到时候称霸西域,指日可待。”
哈米斯点点头,与艾力相视一笑。
“那现在只要征服了龟兹和狐胡。西域就是我们的了!”艾力志得意满。
“话虽如此,可几年内还不是时候。”有必要给这些头脑被胜利冲昏的年轻人泼一泼凉水了,“首先,征服西域,不是一个王子联合一个将军做的,明白吗?”我说着看了看二人。他们点点头,“其次。龟兹和狐胡相距不远,攻打其一势必引起二者联合,哪怕能够打胜,也会付出惨重的代价。第三,如今狐胡投靠了波斯人,波斯人准备扶持狐胡进而吞并西域,一旦狐胡受难波斯人定会驰援,到时候我们的胜算有多大呢?所以,年轻人啊,不要太心急,你们的日子还长,还怕没机会称霸西域吗?哈哈哈哈!”泼完冷水总要给条手巾,不然被泼冷水的人一定会生气的。
如此一来,西域之事也算是了结的差不多了吧。剩下的大事,就靠这两个年轻人了,我只要把手头的一些鸡毛蒜皮处理干净,也就真的清闲喽。
我给年兴写了封信,说让他来找我,有要事相商,必须他亲自过来。
十几日后,年兴便来了。没带军队,没穿戎装,算是偷偷摸摸地来见我吧。我和他寒暄了几句,便请他到我的宅子里,我已经备好了酒菜,就等着他来赴宴了。
“这几年一直也没什么机会见面,东方大人可是老多了。”年兴向我敬酒。他也老了,比起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小子,多了不少的沉稳和老练,可身体还是结实得很。“七杀呢?我和他也有个快十年不见了,不如一起喝两杯啊。七杀?七杀?”年兴说着喊了两声。
我摆摆手让他收声:“别喊了,七杀不在。”
“不在?大人有重要的吩咐吗?”年兴放下酒杯。
“前段时间,乌孙和龟兹的影子死了,我派七杀去查。这事你知道吗?”我本来还想过会再说这丧气的事,可既然说起来了,就只能继续下去。
年兴沉吟着:“七杀跟我报告过这件事,我也费解。”年兴自己斟满了酒,“影子藏身的地方隐蔽,屋里布满机关而他们躲在地下,况且影子会经常不规律地更换藏身之地。怎么可能会有人杀的了影子。”
“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年兴摇着头喝着闷酒。看得出,他对于影子,也是有感情的。
“听七杀说,影子们情同手足?”
“没错。影子们情同手足,共进退,淡生死。”
“那会不会是,手足相残呢?”我按住他的酒杯,直到确定年兴真真切切地听到了我刚才的那句话才松了手。
“手足相残?你是说,是影子杀了影子?不,不可能。影子有自己的规矩,不能内讧。如果皇帝或统领有切实的证据证明哪个影子背叛了,也不会让其他影子去除掉他。”年兴摇着头。极力否认着我的猜测,但举止间已经开始有些信了。
“那还能有什么原因呢?除了影子,没有人可以找到其他人藏身的地方。没有人可以让被杀的影子放弃戒备,也没有人打得过影子。既然如此,一定是影子内部的人出了叛徒,只有影子才能杀死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