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一一句一句,说的极缓极慢。
而傅汉卿则慢慢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
是这样的吗?
原来他不是愚蠢,他只是故意装蠢,原来他不是不懂,他只是不敢懂,原来他不是不明白,他只是不愿明白。
以前的他,身在世间,心却一直都在世外。所以他一直错,一直笨,一直不能过关,一世一世,错过自己的人生。
可是,明白,懂得,了解,睁开眼看清这个世界,咬紧了牙关让心和身一起走进去,狠了心去认同这个莽荒时代的一切规则,为什么会这么累,这么痛,这么辛苦,这么艰难。
傅汉卿一直没有回答狄一,而狄一其实也并不需要他的回答。
狄一只是定定望着他,一字字说:〃你在儿女情事上,比之你在其他一切人事应对上,更加蠢到极点,以前,我只觉得,你在别的事上,或许还偶有灵光一闪,做出惊人之举的机会,在情之一字上,从头到尾,都蠢得不可救药,可是现在我不得不怀疑,是否,连这样的愚蠢,这样的白痴,其实也是一场连你自己也并不曾发觉的戏?〃
傅汉卿觉得自己的身体莫名的有些抽搐,狄一在说什么,为什么自己听到了,双拳就不自觉的悄然紧握。
〃其实我早该猜到,在情事上,你愚不可及,你迟钝到极点,最简单的事情你都可以弄得最复杂,最容易的事情,你都可以搞得一塌糊涂,从来反常即为妖,你蠢得太过分,太过不合常情了。你在害怕,你害怕情事,你害怕动心,你口口声声要一个情人,可你比谁都害怕这个情人,你一直说只要有人爱你,你就认真爱他,可是,你心里最怕的其实就是爱。你害怕情爱,远远超过你害怕这个世界的其他冷酷规则,所以,你自欺欺人的更厉害,你告诉你自己,你完全不懂情爱,你可以天真到冷酷,纯洁到残忍的,把告白示爱,说的像玩笑侮辱,你可以把人世间最美好的一幕用最无情的方法展示到别人面前。你可以把别人践做脚底之泥,而你依旧无辜。因为你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你什么都不懂,因为你不断告诉你自己,不要去懂,不要去明白,你就是个不知情为何物的笨蛋。〃
狄一一句一句的说,傅汉卿迷迷茫茫的听。
每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可是脑子却分明不能接受,不懂思索。
他慢慢地去睡呢很难蜷缩起来。
〃你在害怕,你害怕情事,你害怕动心。〃
第一世,狄飞在春水桃花前对他微笑,答应他会好好待他,然后,转头把他交给白惊鸿,让他血肉成泥。
〃你口口声声要一个情人,可你比谁都害怕这个情人。〃
第二世,他的师父,他的师兄,他的同门,所有人都说爱他,所有人都说要他一生一世的情人,然后,以此为名,把杀戮尽情展现在他的眼前。
〃你一直说只要有人爱你,你就认真爱他,可是,你心里最怕的其实就是爱。〃
第三世,重重宫宇,父亲,兄长,混乱的杀戮,混乱的伦常,一切一切,以爱为名。异国的君王,灭国的灾厄,无情的屠杀,一切一切,以爱为名。
〃你害怕情爱,远远超过你害怕这个世界的其他冷酷规则。〃
第四世,狄靖对他恩将仇报,借他的同情之心,夺尽他的内力。废他囚他,然后,为了他倒行逆施,抢掠诸国,把无数染满鲜血的珍宝堆在他面前。一声声问他,我爱你啊,为什么,你不爱我?
〃你告诉你自己,你完全不懂情爱。〃
第一世的时候,他真的不动情爱。可是,他想要保护保护他的人,他想要让狄飞快乐,他用他当时所知的方法,所以为的方式去尽他的责任,然后,他天真的在那春水之下,桃花之旁要求他的主人能一直好好宠爱他。他天真的在血肉化泥之时,以为自己不会死。一声声许诺会好好的继续爱下去,但是希望他的主人不要痛,不要象那些故事中的主角一样,最后去受报应折磨。
〃你可以天真到冷酷,纯洁到残忍的,把告白示爱,说的像玩笑侮辱。〃
第二世,他也想过做师父天真的徒弟,师兄纯洁的师弟,快乐的在一起。懒懒的过一生,然而却被逼听一次又一次的告白示爱。看着那些同门在此之后的自相残杀。
〃你可以把人世间最美好的一幕用最无情的方法展示到别人面前。〃
第三世,他生在世人眼中心中最向往,以为天地间最美丽最华贵的宫廷里,然后,他看到最美好事物之下,最无情最残忍的一切。
〃你可以把别人践做脚底之泥,而你依旧无辜。〃
第四世,狄靖可以做尽一切伤人辱人之事,践他做脚底之泥,然后用依然无辜的眼望着他,用依然无辜的声音喊,你为什么不爱我,我是这样的爱你,你为什么折磨我,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为什么没有心,可以这样残忍的看我伤心。
傅汉卿慢慢颤抖起来,觉得自己的牙齿在咯咯作响。
几世几劫,无尽苦难,在这一刻,仿佛一起逼到眼前。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他一向迟钝不知苦难。他一向迷茫不知世情,你一向混沌不解人事,他不怕痛,不怕伤,不怕背叛和辜负,那么为什么这一刻颤抖如风中落叶。
出了什么事。第一世血肉化泥,他不过沉睡六十年,复又淡淡入红尘,以后每世所历再惨,他休息的时间却越来越少,进入人间的速度越来越快,几世几劫,浑然若忘,前尘往事,渺不可追。
为什么,所有的痛,所有的苦,所有的煎熬,全部集合在一起,再乘以无数倍的压向心头。
到底出了什么事,即使是在前尘往事,受难的当时,尚可安然相对,为什么现在只仅仅想起来,就觉得痛楚难当,恐惧不可抑制。
他声音打战的说:〃我。。。。。。我不想。。。。。。懂。。。。。。懂了。。。。。。会伤心。。。。。。〃
懂了会伤心,狄飞在多少个夜晚,悲痛欲狂。
懂了会伤心,白惊鸿把他握在掌心时,在他耳旁说的最后几句话,没有太多得意,却难掩深深黯然。
懂了会伤心,狄靖的疯狂行事,狄靖的疯狂死亡。
懂了会伤心,轻尘总是用骄傲的眼神回应所有人不以为然的置疑,然而他从来不亲自去看,他报复的一切成果。
懂了会伤心,小容总是说,是我的错,是我不好,是我没照顾好那个孩子,是我没有教好那个皇上。然而,他坐在监视器前,看着屏幕上一遍遍重复播放那些帝王们失败人生里的黯淡岁月,眼神黯然而伤痛。
懂了会伤心,所以他不懂,所以他一直浑浑噩噩,所以再深的痛,再大的伤害,他睡了一觉,又可以没事一般重入人间,再把前尘忘尽。
懂了,会伤心!
所以,我不懂,所以,我告诉我自己,我不懂,所以我告诉我自己,不要懂,所以,我是小楼最笨,最蠢,永远不知变通,永远不能通过的学生。
我只是,不想伤心,所以,我一直一直不肯懂。
狄一见傅汉卿如此样子,也觉略有不忍,然而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为了不让自己伤心,所以要伤别人的心吗?〃
傅汉卿颤抖的身体倏然一僵,他猛然抬头,震惊的望向狄一。
狄一却再没有看他,而是转身出门,信手把房门带上了。
傅汉卿却还保持着这个姿态,睁大了惊恐的眼,带着满脸的震撼,坐在那处,很久很久,再不动一丝一毫。
耳边轰轰然,反反复复,响得都是那一句,如惊雷一般劈进脑海的话。
〃为了不让自己伤心,所以要伤别人的心吗?〃
这个夜晚,狄一一直守在傅汉卿房外,没有离开哪怕一步。
这个夜晚,他一直在问自己,为了一时之义愤,而揭穿傅汉卿最大的伪装,生生戳开他那保护自己的壳,时不时太过分了。
一个人想要保护自己不受伤,这又有什么罪过。
这个夜晚,狄九的房中红烛高燃,同那忽如其来的夜叉王,说了一夜的话。
这个夜晚,卓云鹏和副坛主聚在一起喝酒聊天,说起教主的惊人之举,讲起左明月的奇异态度,谈起未来修罗教可能的光明前程,激动的不能入眠。
这个夜晚,傅汉卿呆呆在床上坐了一整夜。
问了自己一整夜。
〃为了不让自己伤心,所以要伤别人的心吗?〃
真相如此简单,这样的他,有什么资格,一声声去说,什么是对,什么是不对?
这样的他,有什么资格,再谈什么原则和对错?
〃为了不让自己伤心,所以要伤别人的心吗?〃
狄九总是会莫名愤怒,莫名激动,狄九的手指总是冰冷的,眼中的杀机总是不能掩饰,然而一次又一次,狄九从没有真正对他下过一次杀手。
〃为了不让自己伤心,所以要伤别人的心吗?〃
傅汉卿问了自己一遍又一遍。
这一夜,最懒的傅汉卿一直没有闭一下眼。
这一夜,无人能入眠。
小楼传说 第五部 魔主篇下卷 第七十二章 宴会奇变
章节字数:3089 更新时间:08…07…29 15:06
自当日放走左明月之后,傅汉卿一直闷闷不乐的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出来,他也不像往日那样在房间里睡个昏天黑地,竟是日以继夜,睁眼望着房顶发呆罢了。
便是一日三餐,也总是懒懒的不愿动筷。经常是丰盛的诸般菜肴送进去,也不过略吃一亮口,便搁在旁边冷掉。
狄九却只是忙于观察分坛上下,检阅多年经营的成果,竟是忙的脚不沾地,夜不安枕,虽说卓云鹏在耳边说过好几回教主情形不太对的话,他一概是忙着翻文档,看书册,法命令,问详情,手挥目送之间,竟似半个字也没听进去。
这二人一忙一闲,倒同样是两三天都没睡觉,没有好好用过一顿饭。
可怜的卓云鹏,即是下属,又是东道主,肚子里直犯嘀咕。
固然教主位尊,闲杂之事,无需过问,但也不至于到了分坛一直闷在房里发呆,啥事也不管吗?
纵然天王能干,巡视分坛。是该查阅账目,但也不至于巨细无遗到这个地步。连最小的支出收入都要细细对对帐,好端端硬是把自己忙成这个样子。
眼看着马上所有的巡查工作就要完成,教主天王一行人不日就要离开。可是如果就这么把整天板着脸的天王和郁郁寡欢的教主送走,自己这个当下属的,时不时太失职了。
卓云鹏这一烦闷,便不免招了上下人等,绞尽脑汁的想法子哄这两位大人物高兴了。
可怜这山珍海味送上去,两个人一个是懒得下筷子,一个是没空下筷子。
可叹这奇珍异宝搜罗来。两个人一个是没兴趣看一眼,一个是根本不屑看一眼。
可惜这俊僮美婢不算少,但经过了明月楼那位公子爷的事件后,卓云鹏再不敢把人往上司床上推了。
正发愁之际,却闻得临川城里,新到一个杂耍歌舞班子,不但各路杂戏技艺极佳,那台柱子的舞姬。容貌和舞技一样叫人称绝。在城里演的几场,不过是一把胡琴,一具瑶琴,配着她一人且歌且舞,竟真个技惊四座。名动全城了。
卓云鹏闻此消息,赶紧令人带了厚礼重金,入城请来了整个班子。
待这一班子人入庄,卓云鹏亲自一见,那舞姬果是绝色人物。卓云鹏心中欣喜。私下里许了舞姬无数的好处,只要她能逗引的自己的贵客开怀便可。
之后卓云鹏又大操大办的搞了一次盛大的宴会。理由是分坛能迎接教主与天王驻临,乃是万幸,如今教主与天王远行在即,也该由他办一次送行之宴,尽一尽心力。
这里有如此充足,傅汉卿也实在不好拒绝,只好懒洋洋出现在正厅里。就连冷心冷面的狄九也碍不过卓云鹏这般厚着脸皮苦劝,几日来第一次与傅汉卿出现在同一个场合中。
卓云鹏也不拿寻常节目来给二人观看,其他的杂耍艺人,全让到外院去,给凌霄等总坛弟子们演示百戏,而大厅里,只有那绝色舞姬且歌且舞,下首有一个苍颜老者,和一清瘦文士奏琴相应。
舞姬年极少,容极美,眉眼极清,偏偏穿了极炫目极炽艳的七彩霓裳,这般款款婷婷行到厅前,身姿如流水,舞步若浮云,生生将那清与丽,冷与艳,揉在一处,夺人目而逼人心。
胡琴苍凉而瑶琴悠远,同时间响起,竟凭空叫人生起无限苍然的心境。
偏在这一片寂寥之间,那女子一舞之时,却是至浓至艳,至烈至华的霓彩,七彩的华裙,放舞出红尘最深最美的幻境。
偏又在那万丈红尘,绮烈燃之际,最最苍凉遥远的音韵如远方天际的孤音,悠悠响起,遥遥而逝。
如许之人,如许之舞,如许之音。
便是卓云鹏和副坛主,也算是有些见识与定力之人,初见这舞姬之美,尚可自恃,但闻这琴音一起,舞姿一动,便也不觉身为之驰,意为之夺,心为之迷,竟是连眼睛也顾不得眨一下了。
便是堂下侍者,厅前护卫,闻此佳音,观此妙舞,也无不忘形,竟是谁也不记得自己的差事了。
偏偏这满厅上下,竟是有两个人,浑然不为如许歌舞所动。
狄九自入座以来,便一直自斟自饮,眉毛也没抬一下。任凭你音能裂石,舞似天魔,依旧与他并无半点干系。
傅汉卿自入了席,就一直没精打采,头也不抬一下,直到狄九入座,才第一次有了反应。抬起头,定了神,只是遥遥望着狄九。
从头到尾,他的眼神就只看着狄九,竟是一次也没往那绝代佳人身上转一下,至于那极美极苍渺的琴音,他有没有听到,怕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也亏的是狄九,竟是对这样的目光浑然无觉一般,连眼皮子也没掀一下,执杯倒酒的手自始至终,从来不曾有半点颤动。
曲美舞美人更美,满厅皆醉,偏偏这两位,一个只顾着盯着另一个,一个只顾着低头盯着酒,竟是从头到尾,谁也没往那绝世大美人身上瞄过一眼。
也不知那舞姬是不服气,还是受了卓云鹏之托。不可怠慢。且歌且舞,彩云飞旋中。轻盈盈的近了主座,歌声愈柔而舞姿愈美,身如弱柳。依至案旁,回袖折风柳,曲腰随清波,这一折一曲一回眸之际,忽得向傅汉卿嫣然一笑,真个是百媚千娇,倾国倾城。
然而,傅汉卿的眼睛依然望着狄九,所以,他看不到那佳人多情一笑,更看不到美人芳唇轻启之时,一道电光自朱唇之内,以几乎超越人类视力极限的速度直往额头击去。
同一时间,奏胡琴的老者一跃而起,自胡琴中抽出一把细剑。隔着老远的距离,对着傅汉卿凌空袭来。
那弹瑶琴的书生,双掌在琴上一按,整个瑶琴四分五裂,无数道暗器齐齐飞射而出。目标亦是傅汉卿。
傅汉卿除了内功够高轻功还好之外,在武功上,实在别无可夸之处,临阵应变的能力更是差的一塌糊涂。更何况他这个时候还傻愣愣盯着狄九瞧呢,指望他自己能及时察觉危机。出手自救,这基本就属于妄想了。
整个过程傅汉卿只来得及低低惊叫一声。然后就是他自己坐的椅子忽然间碎了。他的身体一滑跌倒地上,身前的桌案忽然间打横飞起,正好挡在他倒地的身子前,坚实的紫檀木桌面堪堪替他挡下了一切暗器。
这不能不归功于他那位了不起的影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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