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怎么可以这样做,他怎么能丢下我……”见千峰毫不动容,麦苗抱着头软软地蹲了下去,他心中一直盘旋着这个问题,好似忘了身在何方,木然起身,木然被千峰拉到马上,又木然地缩在他滚烫的怀里,
仿佛有什么锋利的东西穿心而过,千峰已痛得发不出声音,手臂如铁,横在他那瘦弱的胸膛。他已然明白二爷的用意,一直以来,那高贵的男子只想牺牲自己,成全兄弟情意,成全天下百姓,也成全自己这龌龊的心思。
然而,他却从未想过自己。
茫然奔驰间,他眼前白光一闪,脖子上出现一把冰冷的东西,麦苗黑白分明的眼睛亮得出奇,仿佛白花花的阳光全部凝集在那两点黑色里,他身体一僵,把多年对敌时自然凝聚的真气缓缓撤去,怔怔看着那两点亮光,沉默不语。
麦苗的手已在微微颤抖,憋得脸色发红才开口,“师父,你不带我回去,我就杀了你自己回去!”
他顿了顿,哽咽道:“二爷不能丢下我!”
千峰冷哼一声,掉转马头狂奔而去。
两人一路疾驰,回到京城时已深夜,令两人诧异的是,安王府外的暗桩竟已撤去,王府内一应如常。麦苗雀跃不已,皇上本无心杀二爷,这样看来,他已经默许了安王府的人可以四处活动,甚至联合大臣,保下二爷的性命。
千峰还是不敢大意,带着麦苗从后院跃进王府,几个纵跳就闪到黄管家的房门口,黄管家仍未睡着,屋子里不时传出长吁短叹之声。
麦苗一出声,黄管家一跃而起,迅速把他拉到窗前,就着月光上下打量一番,长长吁了口气,“你这孩子也真是,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倒不见人影,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差点急死!”
麦苗压低声音道:“黄管家,可不可以让我去见见二爷,他这么聪明,一定会有办法脱身!”
跳入王府的那刻,他一路混沌的脑袋终于开窍,皇上一定舍不得杀人,可是现在怒气太盛,一定想找个替死鬼发泄一下,除了康王爷,目前只有他是皇上的眼中钉,二爷千方百计把自己送走就是想保全自己性命。如果自己把二爷换下来,皇上说不定就能消气,等大臣们说说好话再把二爷放出来。
黄管家忙不迭点头,“皇上倒没委屈王爷,这些天都是我来来去去照应。你赶快去洗个澡休息,明天一早叫你!”
话音刚落,一个响亮的咕咕声从麦苗肚子里传出来,黄管家呵呵直笑,“你到底干什么去了,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你回房去收拾,我马上送吃的来!”
麦苗拉住他的袖子,赧然道:“要多些!”要知道,外面那人也饿着呢。
黄管家轻叹,“明天去劝劝二爷,他这两天什么都不想吃,瘦得已经脱形了。他这回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怎么会做这种事呢,那康王爷当年还刺过他一剑啊!”
二爷瘦削的脸庞在脑海中越来越清晰,麦苗噙着满眶泪水,掉头跑开。
不知是不是皇上特别交代过,黄管家一说麦苗是二爷身边的人,马上就有一个官员点头哈腰出面,派人带他探视。黄管家又好好叮嘱一番,才让他独自提着酒菜进去。
凝结着无数人的怨气戾气,天牢里森冷异常,即使有人带路,经过了重重大门时,麦苗还是次次被微小的声音吓得胆战心惊。
如豆的灯火中,二爷的脸好似有一圈黑色轮廓,听到外面的动静,他把视线从手里的书慢慢移开,正对上麦苗泪光闪闪的眼睛,突然微笑起来,把书一放,朝他伸出双手。
麦苗扑到他怀里嚎啕痛哭,一边拼命捶打他胸膛,二爷突然捂住胸口,“好痛……”麦苗赶紧停下,扒开他的衣服一寸寸察看,二爷捉住他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凄然笑道:“小笨蛋,你回来做什么呢?”
“二爷,”麦苗嘴巴一瘪,怯生生地看着他含笑的眼睛,“你是不是准备不要我?”
二爷苦笑道:“我疼你还来不及,怎么会不要你。麦苗,不许胡思乱想,在我心目中你是最讨人喜欢的,要不是皇上容不下你,我早就让你做我的人。”
麦苗揪着他的衣襟,强忍泪水,轻声道:“我明白,我也喜欢二爷,如果没有二爷我不知道要怎么活!”
“傻瓜,我都为你们安排好了,你难道想让我的苦心白费?”二爷把他放在膝上,轻笑道:“别管我,找到机会一定要逃出去,以后好好过你的生活!”
“二爷,我不要离开你!”麦苗紧紧抱着他,哽咽道:“你那么聪明,一定有办法把自己救出来,你告诉我,我马上去做!”
二爷长叹一声,轻轻吻住他的唇,麦苗浑身激动起来,昂着头接受他的温柔爱意。不知不觉,麦苗的血液中似乎有种东西在蠢蠢欲动,让他燥热难安。
他只有一个认知,面前这个美丽温柔的男子就是他深爱的人,自己的整个身体都充满他的味道,每一次呼吸心跳,都变得疼痛难忍。
二爷拉开他的衣襟,看到那触目惊心的吻痕,心头一酸,轻叹道:“我真不应该如此对你,你本是一个正常的男孩,以后要怎么娶妻生子。”他把衣服掩上,急急道:“麦苗,你听我的话,千峰是个重义气,有担当的好男人,你如果不讨厌他,就试着把他绑在身边,你们到江南隐姓埋名过日子,你也不要回家乡了,我一死,皇上一定不会放过你们,只怕你家乡不安全。”
“不要说了!”麦苗定下心神,眼中燃着诱惑的火,双臂牢牢缠上他的脖颈,整个身躯水一般化到他身上。
二爷呼吸急促起来,压抑着自己的欲火,浅笑道:“小家伙,也不看看这什么地方!”
麦苗轻颤一下,不依不饶地挂在他身上,笑眯眯道:“二爷,我肚子饿了!”
二爷哈哈大笑,在他头上敲了一记,麦苗连忙跳下来把食盒打开,习惯性地蹲在他脚边,夹好菜送到他手上。
二爷把他拉到腿上,端着碗要喂着他吃,麦苗连连摆手,把筷子推到他嘴边,二爷笑嘻嘻地碗塞到他手里,“那换你来喂我!”
麦苗大喜过望,一口接一口把他喂得直揉肚子。两人一起把食盒的东西吃个精光,麦苗颇有成就感,昂着下巴嘿嘿直笑,“瞧瞧吧,我的作用真不小,二爷,以后最好去哪都带着我,要不然别人伺候不来。”说着,他偷偷在二爷胯间抓了一把,一脸得意洋洋。
二爷暗暗吞着口水,若无其事地把长衫整好,微笑道:“小色胚,才尝到点甜头就了不得了,以后等我出去一定要好好教训你。你放心,皇上肯定舍不得杀我,说不定现在正急着找借口呢。你以后不要来了,天牢不是好玩的地方,你赶快跟千峰到江南去,我一定会去找你们的!“
“不!”麦苗眼神无比坚决,“二爷,我不会离开你,如果你死了,我一定会陪你去,我不能让你一个人,我爹说黄泉路上很不好走!”
二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狠狠吻住他的唇。麦苗只觉得有什么冰凉的液体落到自己脸上,悄然闭上眼睛,任那咸咸苦苦的味道从口中一直渗入心底。
原来,二爷也会流泪,只是不流于人前。
他的二爷,是世间最好的男子,不会抱怨,不懂诉说,不吐伤心,凡事只想一力承担。他一直很努力,想有一天能蹲在二爷的脚边,做他辛苦时的一点支撑,即使付出性命也甘愿。
只是,他的努力还不够,二爷宁可保持与这个尘世的距离,用狭长静默的双眼冷冷相看,即使一步之遥也不愿意走过。
二爷可以舍弃未来,他不可以,有些人,喜欢上就是全心交付,至死不悔,再没有别的可能。他要把二爷的未来变成自己的未来,一辈子让他欢喜。
月华如练,桃林仿佛披上了银色纱衣,在这温柔的呵护中,绿色的枝叶也沉沉睡去,在地上留下浓淡的影,如同偎依着树的孩子,怯弱却执着。
千峰一筹莫展地回到院中,麦苗披了件二爷的长衫,正站在檐下等他回来,雪白的长衫拖到地上,把他的背影衬得更加瘦削。因为小时候营养跟不上,比起平常人家的孩子,他的骨架要小很多,即使来到王府后吃穿不愁,他也只比以前圆润一点,只怕以后都是这矮小的模样。
千峰在他身后站定,轻声道:“你今天见到二爷了么?”
麦苗定定看着前方一颗遥遥欲坠的星星,默然不语。
千峰幽幽叹道:“麦苗,还是跟我走吧,你在这里根本帮不上什么忙,而且二爷一心为你,你呆在这虎狼之地,他也不会安心的。”
麦苗怔怔道:“师父,我们要怎么办,二爷一个劲催我们走,就是不肯告诉我有什么办法可以救他自己。黄管家说我们根本没有资格求见皇上,而且皇上把求情的大臣都轰了出来,还宣布身体不适,要罢朝休息……”他低下头,泪水扑簌而落,“千峰,我们到底要怎么办?”
千峰心头一动,拍拍他的肩膀,低声道:“你别急,我刚刚去找过被皇上软禁的康王爷,他说他在朝中军中仍有一定势力,联合起来应该能保住二爷,他告诉我已经在想办法,要我稍安毋躁,等皇上那边的动静。”
他的声音近乎呓语,“麦苗,不要哭,事情会有转机的,只要一见到皇上,他们就能把二爷联合保下来。”
麦苗猛然醒悟,“对,我记得皇上老是从密道过来,我们应该也可以从密道找到他!”他高兴起来,拉着千峰往二爷房间跑去,“大爷每次都是从这间屋子过来的,我们找找看!”
千峰心头一动,和他一起四处翻起来,床下,书柜,壁橱,衣箱……在几乎绝望的时候,麦苗绕到屏风后,沿着墙壁敲击,在一张唐伯虎的画后敲到不同的声音,连忙唤千峰过来。千峰猛力一推,墙面陷了进去,出现一个仅容一人出入的洞口,两人面面相觑,皆兴奋不已。千峰连忙钻了进去,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房间,有一桌一椅,桌上笔墨纸砚皆备,旁边还有许多撕得粉碎的纸。
两人交换一个会心的眼神,顺着地道往前走,大约走了一柱香功夫,到了另一边的洞口,千峰猛力推开,眼前豁然开朗,四处灯火辉煌,赫然是皇上的寝宫。
皇上愁眉深锁,正坐在案前看一幅画像,喃喃自语。麦苗示意千峰躲在屏风后,自己悄悄走到他面前,匍匐在地,一字一顿道:“大爷,求您放过二爷!”
皇上悚然一惊,拍案而起,“麦苗,这里是你能来得的么?”
麦苗连连磕头道:“大爷,麦苗知道错了,可是二爷没错啊,他为您做了这么多事,难道您不能网开一面吗?”
“他没错?他竟然闯上朝堂,威胁我把老二放了,我好不容易才逮到这个机会,他却要我放虎归山,功亏一篑!”他拂袖转身,冷冷道:“算了,你这个蠢东西哪里会懂。我问你,你今天去看他,他对你说了什么没有?”他眉毛一挑,转身伏在书案上,怒目圆睁道:“他有没有后悔?”
“大爷,您比我要了解二爷,二爷早已准备自己承担一切后果,怎么可能后悔!”麦苗不知不觉挺直了胸膛,勇敢地迎接着那冰冷目光,“我虽然笨,可我也看得出来,二爷心肠最软,他喜欢你们两个哥哥,根本舍不得伤害你们,更不想看到你们兄弟打架,所以,他宁可自己死,也不想让你们后悔!”
他深深拜倒:“大爷,您要是想出气就杀了我吧,我一直喜欢二爷,宁愿替他去死!”
屏风后,千峰只觉得有无数根钢针刺入胸口,他有种嘶吼的欲望,拳头紧握,浑身一阵颤栗,悄然往角落里退了一步。
皇上久久无语,几乎陷入那黑白分明的眸中,他第一次发现,这双眼睛跟三弟的眼睛十分相似,同样清澈,同样有眩目的光芒。
那一年,三弟只有八岁,他的母亲抑郁多年,撒手归西,他披麻戴孝跪在灵堂上,眸中是死一般的平静安然,与他的年纪十分不相称。
那是他第一次与这个弟弟如此接近,四目相接,他明明看见,那双清冷的眸中突然火花乍现,转瞬即逝,却深深刻在他心中。
“三弟,请节哀!”这辈子第一次,他无比真挚地呼唤这个名字。
话音未落,那眸中的火花又轰然烧起,这个多年如同被关在囚牢中的孩子,用激动得微微颤抖的声音回答:“哥哥……哥哥……”
他已经忘记听到几遍这个呼唤,那一刻,时光仿佛停留在此,有个弱小的孩子,用脆生生的声音呼喊,仿佛在求他纳入羽翼下。
他知道,那个女子死后,先皇一蹶不振,根本不会管这孩子的死活,而皇后和德妃久遭冷遇,嫉恨万分,早已对小家伙虎视眈眈,谋划之时竟已不避闲人。
如果没有看到那双眼睛,他也许会撒手不管,毕竟,这个弟弟于他只是陌生人,先皇和那个美丽女子简直对他过度保护,他贵为皇子,却几乎足不出户,没有任何自由。
他心怀叵测地等待着三皇子的死讯,直到……听到那声呼唤。
后来,他向先皇请求搬进安王府,先皇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几天后,同样的原因,二弟也搬了进来,两人用脆弱的肩膀,为三弟支撑起一小块天空,即使仍然危机四伏,三弟终于有惊无险地活了下来。
他的三弟,原本是个惊惧不安的孩子,总是缩在他的怀里,每次都会在噩梦来袭时抓烂他的衣裳。
这些年,他到底做了什么!
他心上如压上大石,沉甸甸的透不过气来,看了看面前的画像,抬手道:“麦苗,你过来!”
麦苗连忙走上前去,皇上把他拉到怀里,顺手摸摸他的头,指着那画像道:“你说这个像不像你二爷?”
麦苗凝神看了看,摇头道:“不像!”
“哦,那你说二爷是什么样子?”皇上捉住他下巴,眼中戾气乍现,“你是什么东西,敢说朕画得不好!”
麦苗毫不畏惧,深深看进他眼底,一本正经道:“二爷真正笑起来不是这样!他老是不开心,没人的时候总是叹气,晚上经常披着衣服在屋檐下看月亮看星星,我不知道为什么,所以我一直尽心尽力哄他笑。他对每个人都很温和,可只有我才能逗他大笑,我知道,那才是他真正的笑容,喏,就是这样,眼睛很漂亮地弯着,还有些调皮,像个孩子。”
皇上心中大恸,脑海中出现一张笑得眼睛弯弯的脸,那年,当他和二弟不顾母亲的阻挠,毅然住进了安王府,三弟已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兴奋,一手拉着一个,一边不停唤着“哥哥”,笑得眼角几乎飞入鬓中。
两人面面相觑,感慨莫名,从此誓言保护这美丽纯真的笑容。
他幡然醒悟,自己已经有多久没有看到这种笑容,是从偷吻弟弟开始,还是那次借着媚药之力把他压在身下开始。一直以来,他总是一味地索取,从没想过三弟真正要的是什么,让他无处可逃,成了自己身后一个淡淡的影子,微笑地存在着,心却慢慢凋零。
然而,他这个混蛋还是不肯就此放过,他深深知道,自己如果不是皇上,三弟的选择怎么也不可能是他,老二什么都比他强,也比他更会讨好,他们两个在一起经常悄悄话说个没完。
他嫉恨,他生怕攥不住这小小的幸福,一次又一次想逼出三弟的心里话,似乎只有这样听到他笃定的回答才能放宽心。
三弟怎么会喜欢自己呢,自己曾那样残酷地对待他。只是,三弟不知道,痛在他的身,也痛在自己的心,这么多年,他一直忐忑不安,害怕失去他。
爱一个人有很多种方式,他却选择了最笨的那种,以为把人关在笼子里就可以久远,他没有想过,三弟外柔内刚,其实是最烈性的鸟,谁也没办法关住。
他看着怀中这清亮的眼睛,紧紧把他揉进胸膛,绕到最后,这个小笨蛋才是三弟最珍惜的那个,而且,他真的值得珍惜。
“我如果保住他的命,你们两个能不能一直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