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古今如梦
那是一场大梦。梦里,有人生,有人死,有人成,有人败。江山百代,都只不过是过眼云烟。
而他,就坐在这云烟之畔,淡看涛生云灭。
之一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轩辕坐在皇位上,仔细看着挂在墙上的条幅。
条幅放得太久,周围墙边都起了异色。虽然宫人们努力保存,条幅的边缘还是起了深浅不定的枯黄,就算那段往事一般,由纯白变为枯蒌。
轩辕挤了挤眼,觉得有些酸涩。他的年纪,已经没法长时间盯着一样东西看,字体不停在晃动。看了几十年,他不用细看也能记得卷轴上每一笔的起承转合,撇捺力道,勾折位置。但还是站起身,蹒跚踱到卷轴前,举起一旁的水晶镜片,凑近,放大,一字一字慢慢读出。
〃瑶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溪上桃花无数,花下有黄鹂。
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浩气展虹霓。
只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
一阙吟咏至此,他望着词,心下也是痴了。
那人,早已直入白云深处,再也不会回头了。奉天十七年,秋凉如水,他的心,也在那一年,冰凉如水,永无解冻之日,再也起不了半丝涟漪了。
此后的几十年,他是明君,他是圣主,他却不再是那个口中的轩辕逸。
颤抖的手抚在字幅上,轻轻地,生怕一用力,字幅会承受不住力道,先他而去。
依稀还可见到与那人在青城初见,转眸顾盼,颜若新雪的神色。于是,几年的缠缠绕绕,十几年的思思恋恋,最后,却是几十年的空空荡荡,爱恨成殇。
轩辕看着自己抚在纸上枯瘦的手指,象树皮一层又一层皱起。举起手,摸了摸脸,虽然触手处依然是养尊处优的细腻,却挡不住岁月的侵蚀,松垮干瘪。整个人,就象被风蚀的石头,由内到外,百孔千窍。
一瞬间,就这么想起了沈园绝唱。
不是因为惊鸿照影的传说而在武林间盛传数十年不衰的‘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而是另一首
梦断香销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悼遗踪一泫然。
昊,四十年前,你离我而去。四十年后,我魂归氓山,身化岐山之土,是否能与你泉下相逢?
平生不信鬼神之言,此时,却不由祈求上天见怜。
只是,四十年了。你是否真愿在黄泉畔,等我这漫长的四十年?
东坡不过十年生死两茫茫,已是尘满面鬓如霜。
你离去时皓齿韶颜,我将往时衰败成灰。若能相逢,你可还认得我?可否会怨恨我让你等了如此久?
我知道你不会的,一如你知道我身上负着什么的责任。
但我却宁可希望你会。。。。。。
心思一片恍惚迷惘,只想找人去求证。蒙胧间下意识地唤了声祈,却没得到回应。抬头,宫人太监们用着迷茫的眼神看着他,只有一老太监,用干嘎的声音禀报:〃回陛下,祈王爷。。。。。。已经不在了。〃
不在?
是的,祈已经不在了,不在也有二十几年了,难怪宫人们都不知他是谁。
近来记性越来越不好了,老是弄不清自己身处的,到底是什么时间。轩辕涩然苦笑着,放下水晶镜片,挥手摒退宫人的搀扶,缓慢地,一步一步走回龙座。
之二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
可惜祈已经等不到复登临的那天了。
他骨子里那种宁折毋弯的骄傲,注定无法长命,哪怕他再圆滑通融,有些事,遇上了,就是孽。
他与柳残梦那一世纠缠,对他来说,是福是祸,是喜是忧?只怕连他自己在内,都无人能解。
素来冷淡的宝亲王有一次也忍不住对轩辕说:
〃那两人,从任何意义来说,都是不该在一起的。你与昊帝座在一起,彼此伤痛,却也无法放开手,宁可受伤也要搀扶在一起;而那两人在一起,只有单纯的彼此相互伤害。他们并不是非对方不可,不是没有对方,就不会再喜欢上任何人的人。
但是,能让武圣大业功亏一篑的,只有祈。而祈虽然在忠义之间选择了忠,却始终没背弃‘情'字。。。。。。〃
情天易破,恨海难填。
轩辕将目光投向御书房一角的多宝格。那下面有个小箱子,放着的东西,很久没人打开过。久到他自己都快忘了那里是什么。
但这一刻,他又记起来了。
抚嘴咳了几声,声音暗哑,一口浓痰吐不出,哽在喉咙里极为难受。旁边小太监立刻过来帮他抚背,又有宫人端着新沏的茶水奉上。他咳了会儿,接过茶水喝了两口,这才喘过气来,用眼神示意小太监:〃把下面那个箱子拿给朕。〃
箱子不大,里面放的东西更少,不过一块玉佩,一张纸。
玉是透明的美玉,一面雕着数十年前一度权倾天下的祈王府表印,另一面,却小儿涂鸦般刻了个歪歪斜斜的情字。玉佩莹润剔透,可以看到玉下手指暗影。十几年未沾人气,玉身罩了层碧绿的清岚。
这块玉,由他手上,到他手上,再回到他手上。
不该结的缘,就这么散漫地系上了。
玉佩以外,还有一张枯黄的纸。没有刻意保存,于是轩辕拿起它时,纸身发出微微的脆响,让他不由担心会不会就这样碎了。
纸条上的字,温润却霸气,笑里藏刀,柔中带韧,险之又险。力道透纸而出,数十年未减气势。
‘昔年种柳,依依汉南。
今看摇落,凄沧江潭。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最后一个堪字,收笔甚急,隐带凄苦之味。凑近眯眼看了会儿,轩辕苦笑。
〃他到底不曾负了你。。。。。。而你,也没负了他。。。。。。〃
心中有股苦涩的情绪,不知是惋惜还是遗憾。
之三
得相能开国,生儿不象贤。凄凉蜀故伎,来舞魏宫前。
祈走之后,暗流归红袖代掌。其后红袖与宝亲王结亲,只有请辞暗流之职。
明与暗的势力,不能同操纵于一处。功高震主的人,无论是否无辜,都没有好下场。
无关上位者的信任与否,只是现实一向如此。一旦手上握有绝对的权势后,你不用,也会成为别人手上那把刀。所以聪明的下属不会让自己成为上位者心中的一根刺。
于是红袖请辞,从此,解甲卸权,隐入深闺。
树欲静而风不止。宝亲王在朝堂上铁面无情,行事决绝,但没了祈的中和,虽博有无私之美誉,得罪的人,又岂是百十个。
朝局并非由一两个人就能支撑起来的,否则,当年九王位极人臣之际,也不会盛年归隐。
李凌文的叛国,给了边关致命一击,也让一直护着他的宝亲王政途走到终点。
宝亲王虽没受到抄斩的连累,但他手上的权力也不得不下放到六部手上,与红袖闲赋在家,不再独掌生杀大权。
对当年那场将所有矛盾都推挤到顶峰的婚事,轩辕问他,可曾后悔不?
他看着红袖,淡淡道:〃是想后悔。〃
红袖瞪眼,放下刺得她两手伤痕累累的绣花针,想要改拿销魂香时,却听宝亲王叹了口气,脸上隐隐有笑意。
〃可惜她没有给我后悔的机会。〃
那个时候,他们都已经是三十多岁了,人生最美好的年华,已经虚度而过。
明明是青梅竹马,但几十年的相互猜测,爱恨聚散,让他们彼此心力交瘁,相错太久。
幸好,他们最后还是执起了双方的手。
而不是象惊鸿照影那样,惊天动地地爱过,恨过,最后,却灰飞烟灭。
之四
生死阙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惊鸿照影的传说,在江湖中,始终是不衰的典故。传奇性的人生,传奇性的恋爱,传奇性的生死相随。天下间,岂有闻两人之故事而不动容之人。
然而,当所有的过往都尘埃落定,当人们认为幸福终于降临,波澜不会再降落在他们身上时,他们却发现,他们的爱,已经提前耗光了。
情到浓时情转薄。太过激烈的感情,原本就不能持久。
盛极必衰,物极必反,亦是天理。
对云照影来说,一次又一次追在寒惊鸿身后,为了他,心若死灰过,意志消沉过,激动狂喜过,哀伤痛苦过。。。。。。很多情绪,只要尝过一次就够了。
有些伤,太过绝决,将心千刀万剐,凌迟成粉末。他的心只有一颗,碎了又补,补了又碎,到如今,虽是完好,却布满了修补的痕迹,脆弱的裂纹。
他终是退缩了,没有勇气再去尝一次。
不想去面对将来必有的生老病死。不想再感受一次失去寒的痛苦。
再往下,这段感情未必能完美,未必是他所要。
所以,只有离去。
对寒惊鸿来说,他的情能维持多久,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的爱是不是真的,他依然不知道。
他是个感情有缺陷的人。再多的爱流淌到他这里,也无法满足他。
他始终无法相信,云对他的不离不弃,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哪怕云也为他死过一次。
所以,他总是退缩着。直到云终于受不了而离去,证明了他的猜测,没有什么感情会是永久不变的。
终归如此,不如归去。
将爱情定格在完美的那一刻,让世间只要记住他们曾经生死相许便足够了。
大家需要的是完美的传说,而不是残酷的现实。
无数次生离死别,都拆不散的两人,却拆散在尘世间的平淡上。
相濡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以江湖。
他们俩最终,还是相忘于江湖。惊鸿照影四个字,成为武林中,又一个流传的谎言。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泫兮,不我信兮。
抬头看看上方,雕梁玉柱,金碧辉煌。轩辕觉得自己干涩的眼里依稀有泪。
天下三分,神仙府,武圣庄,无名教,前两者竞都已飘泠至此。
无名教潜埋声息几十年,终于横空而出。新一代的无帝,依然是人杰。神仙府这边,却已没了可相继的人。
看着桌面上堆积已如山的加急加快红批军报,以及昨日暗流送来,伊祁阵亡的消息,轩辕有些厌倦地往后靠去。
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他已经累了。
自成周以来,哪朝的江山曾过有千秋万岁?
不能由他而始,由他而终,亦无不可。
现在的他,只愿得到花间那一回顾。
蒙胧之间,仿佛又看到那一身月白长衫的人走了进来。脸上的笑容,三分深,三分浅,三分的捉摸不定,却是四分傲。
那人走到了他身边,轻轻地扶住他的手。
手掌相握,十指相扣,不变的承诺。
真好。。。。。。
轩辕轻笑着,缓缓闭上眼。
END
闲话时间:
以上,兼为清明节贺文,以及C君大人不小心被提前了一个半月的生日贺文= =
清静
〃祈叔叔,你说父皇握着爹亲的手,笑成那样是什么意思?〃小娃儿趴在窗棂上,好学不倦。
〃他那叫淫笑,因为他以为你爹亲终于原谅他。〃黄衣青年哼了两声,继续绕着圈子,想甩开如影随形紧贴在他身畔的蓝衣青年。
〃祈叔叔,你就不要再挣扎了。〃看了一个早上的转圈子,看得眼都花了,小娃儿有一眼没一眼地瞥了下两人:〃父皇最近有干什么事惹怒爹亲么?〃
〃小小昊,大人的事你不要问。〃柳公子笑得温厚善良,罗袜生尘,〃你父皇怎么得罪你爹亲,这种事情只能意会,不能言传。〃
〃所以你以身作则示范给小小昊看么?〃宝亲王脸上的冰霜已经冻结了好几层,一整个早上心情都不好,再看这场景,他准备祈再不争气他就自己亲自动手两个一起解决。
眼见战火将燃,小娃儿缩缩脑袋,看向另一边,伊祁一见他看着自己,就拨浪鼓一样地摇着头,一脸我什么都没看到的神情,转了脑袋蹲下来欣赏地上一株宫人还没拨掉的喇叭花。
惊鸿照影两个人倚在一起时,通常都是目中无人的,小小昊瞪了半天,也不见他们两人有感觉到自己目光的热切,依然靠在一起讨论着两人回京前那段冒险,争着谁的功劳大,只好嘟嘴扫兴地转回头。
〃皇上干嘛突然叫妾身为他易容?还准备了那么多奇怪的东西?〃刚回京城就被召入皇宫的红袖,同样怀着不解之谜,不理自家兄长那边的剑拨弩张,疑惑自语,却见在场众人的眼光全瞪过来,连小伊祁都在地面回过头来,不由吓了一跳,稍稍退后一步:〃干嘛?!〃
〃因为皇上他做了个梦。〃祈世子停下脚步,咬牙切齿。
什么梦?红袖眨了眨眼,目光转了一圈,看向小小昊。小小昊掰着胖胖的小手指数,漂亮的眼睛迷茫地看着红袖阿姨:〃父皇说他梦见四年前,爹亲死了。然后爹亲就生气了。〃
昊帝座生气?不会吧?
不过,四年前?死亡?
红袖看了眼正好四岁的小小昊,再看看周围人就是这么回事的眼神,不由咽了口口水,不敢说话皇上你这梦作得真是好大胆。。。。。。
〃然后梦到我跟这个姓柳的一起殉情了!!〃祈世子没好气地继续说着,一脸铁青。皇上就这么讨厌他么?这是什么见鬼的梦!想他祈王爷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英俊潇洒百邪不近,干嘛要跟这个姓柳的混蛋一起殉情!虽说是梦,也请切合实际一点!!想到这,继续踩身畔甩不开的冷血蛇。
〃哦。〃红袖点了点头,理解自家兄长头上为何堆积了那么浓厚的乌云。
〃还有梦到。。。。。。〃祈世子说到这句话时,突然停下,目光只在红袖身上打转。
在场之人都闭着嘴,没人接过他的话。
〃还有梦到什么?〃红袖正听得兴致勃勃,继续追问。
众人看了宝亲王的脸色,没人开口。
〃咦,梦到什么?跟小云有关么?〃红袖笑得益发兴灾乐祸。
〃父皇还梦到。。。。。。〃不识人间险恶的小小昊见没人回答,甜甜地笑了起来:〃李叔叔叛国,宝叔叔受连累,嫁到祈王府。。。。。。〃
死!!无名宝宝你父皇没教你什么是委婉的说话艺术么,怎么可以把话说得这么刺激人分明找死。小云发怒,你不会死不代表我们不会死!
来不及捂住小小昊的嘴,祈世子惊得直往柳大少怀里靠,一身冷汗。在场众人感觉到突然降临的极度冰冷气压,全部低头。
〃而红袖阿姨娶了宝叔叔之后,就退出暗流当贤妻良母,和宝叔叔去路边卖凉茶。红袖阿姨招客,宝叔叔制冰。〃
笑到一半的笑容僵在脸上,红袖僵硬地扭头看着宝亲王,伸出颤抖的手指,指了指他,再指了指自己。
除了宝亲王以外的人,低着头,或明或暗地点了点头。
红袖爆发了:〃为什么!!!妾身为什么要跟这个有眼不识金镶玉,完全不懂得欣赏妾身美好的冰块木头扯到一起!这个人说是人还是客气了,说不定敲一敲里面也就是冰块木头,根本算不得人!还一起去卖凉茶!!有妾身在,哪有什么东西是卖不动的,皇上你要明珠暗投美玉蒙尘,也不是这么个残忍法,太过份了!!〃
宝亲王冷冷看着红袖激动的抗议,也不动怒,低头弹了弹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