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既冰冷而又权威,教人不得不打心底相信她果真有这等本事。船舱内沉寂了一阵,她又道:“第二条路是生路,只要你为我出力办事,不但既往不咎,而且准你不泄漏皇储集团的秘密。”
公孙元波沉吟片刻,才道:“你容我考虑如何?”
“这个要求甚是合理。”大小姐道,“此是关系重大的决定,你唯其表现出慎重态度,我就更能相信你……”
她回头望望天色,走到窗边,向外眺望。河上的寒风扑面而来,甚是凛冽。这个女子不但不把寒冷放在心上,还深深地呼吸了好几口。公孙元波非常小心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暗暗揣测她的性格和为人。
要知公孙元波此举,并非无聊得要观察人家来消遣,事实上他忙得要命,脑筋急速转动,一方面衡量大局,看看自己应该作何决定;另一方面,以全力观察对方的性格、嗜好、为人等,以便找出可乘的弱点,务求不放过死里逃生的机会。
在训练有素的人眼中,尤其是已参加了这等负有特殊任务的集团之人,对于利用人性弱点和利用环境中的有利机会之道,每个人都各有心得,否则他们就很难生存得长久。试想他们的环境中本就布满了危险,一般人躲避还来不及,何况他们还须往危险圈中钻,以求达成各种不同的任务。因此,像公孙元波这种身份之人,实在是时时刻刻都处于危险之中。
他在迅快而锐利的观察之下,大致上已获得一些有用资料。
这些资料可分为三方面,一是她在她的集团中的身份地位;二是她的武功路数;三是她的性格和对事物的观念。
关于第一点,这个钩鼻女子的地位,已知道可与著名的鬼见愁董冲并驾齐驱。纵然比不上董冲,亦相差不远。
在东厂的三司之中,缉禁司是负责行动的,所以具有一种特殊的权力,而此一杀人如麻的缉禁司中,董冲乃是三大高手之一,权重势大,董冲本人是武林名家,武功极是高明不过。
这个约鼻女子居然可以与董冲分庭抗车[,照理说应该是极有名气但又十分神秘的无情仙子冷于秋才是。
但公孙元波不认为她就是冷千秋,理由有二:一是她长得不美,至少她那只钩曲的鼻子,将她面部轮廓破坏了,而冷于秋却是出名的美女。
第二个理由更是细密。原来公孙元波从旁人口中,听到对她的称呼都是“大小姐”,假如她是冷于秋的话,则人家一定称呼她做“仙子”。纵然她手下的两名悄婢奉命不许以“仙子”称呼,但其他的人例如梁沛,自应称她为“仙子”才是。
由此可见得她不是外号“无情仙子”的冷于秋,可能是新近崛起的高手。她的手段诚然冷酷毒辣,而且诡计百出,具有第一流的头脑。这些方面很像是传说中的无情仙子冷于秋。
然而公孙元波不作此想之故,便是因为大凡能在东厂中崛起之八,非得具备这等条件不可,是以她能如此,实是理所当然之事。
关于第二点,公孙元波还没有很具体的概念,只知道她功力深厚无比,内功方面,走的是刚柔并具的路子,深奥难测。
由于他迄至被擒为止,与她只对了两掌,是以无法从她招式手法中,看出她的出身来历,但这件事实已说明了一点,那就是她武功高强而又老练,极快就控制了局势,在三招两式之内,就决出一个胜负。
这等操纵控制情势的手法,真是高明得叫公孙元波折服惊佩不已。
关于第三点,亦即是她的性格、为人、偏好等,公孙元波发现她性格略略倾向孤僻,做事明快利落,绝不拖泥带水。她有一种偏好,就是无意中时时流露出希望别人认为她冷酷无情。
但公孙元波却认为她并非真的十分冷酷无情,这一点在观察过紫云、丹枫两婢对她的态度,可以从很微小的地方看出来。这两婢与她的关系,既属主仆,但又像师徒,而有时则变成可以讨论心事的闺房密友。
假如她当真冷酷无情,则最极端的表现,自应是在对亲近之人的态度上。如果取亲近之人对她也怕得要死,则她不要有任何表现,分人都能感觉得到。又大凡是本性真的冷酷的人,往往最亲近之人最易受害。
此外,从这个女子平时的动作、态度、口音等看来,她应是久居京师,时时与上流人物往还。故此在这些小地方,时时流露出高贵文雅的味道。
大小姐倚窗眺望了一阵,紫云突然道:“喂!公孙先生,你究竟是不是考虑答案?”
“是呀!你瞧他的眼珠。”丹枫接口道,“公孙先生,你的眼珠不停地转来转去,订的什么主意?”公孙元波故意不悦地道:“大小姐已准许在下考虑,你们如何没有一点规矩,竟来打断我的思路?”
紫云向他作个鬼脸,丹机则伸伸舌头。显纠他的反击,对她们是既有趣,又有点可怕。
大小姐回过头来.看看他门三八一然后道:“天色快亮啦!唉!又一个夜晚逝去了。”
公孙元波道:“这话似是不该出自大小姐之日.应当是幽由深闺、多愁喜怨的女孩子门的感叹。”
大小姐摇摇头,道:“我的感触一你们这等凡夫俗子哪能理会得?”
公孙元波听了这话,倒是有点不服气了,心想:这等感触,千古以来如同一辙,我如何不懂?当下道:“在下虽是庸俗之蜚,叮是对于这等悲伤岁月不居的感触,却不敢恭维苟同。古今以来,多少骚人墨客发为咏叹之章,还有闺中淑女、接头小如榄镜自怜,悲怨那部光不驻.朱额易老。其实这等情绪,对自己对世人有什么用处?”
大小姐微微一晒,虽然含着嘲讥之意,但总算是一个笑容,甚是难得。地道:“我说你不懂就是不懂。古往今来,诚然有无数男男女女,英雄也好,美人也好,都不免有‘不许人间见白头’之慨,就连孔夫子他老人家,俯视着茫茫流水之时,感到时光正如流水一般,因而发出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感慨,可是你信不信,我的感慨却比这些人都深刻,另具一种意义。”
“听起来似乎不是故意渲染呢!”公孙元波老老实实地答道,“请问你的感慨,另具什么意义?为何比先圣以及所有世俗之人都深刻些?”
“因为我不愿像所有的人一样,屈服于既成的步实。”她郑重地说道,“世间之人,不论贤愚男女,对于时光流近这件事,莫不认为是理所当然。换言之,他们已屈服在这种事实之下,但我却不甘屈服,虽然直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想出什么办法公孙元波并没有笑她,反而严肃地思考这个问题。
这等新颖的超特的见解,他当真是闻所未闻,自然更没有思考过,因为他做梦也想不到,居然有人想向“时间”挑战的。
说老实话,他根本不能虚拟幻想出与时间抗争的情况,这是一个怎样形式的战斗呢?而且归根结底,就算她能够得胜,那是什么样子的胜利?如何方是胜利?使时间停顿么,抑是超越在时间之外?他迷们地抬起目光,向大小姐望去,问道:“你这个敌手,是什么样子我都想不出来,别说与它作战了。”
大小姐赞许地道:“对了,你应该想不出来才对。因为时间并不是物体,而是天地之根源,所以没有形状可言。”
紫云呻吟一声,道:“大小姐,婢子可以到外面等候么?”
丹枫道:“我也出去一下……”
大小姐点点头,等她们出去后,才道:“这两个丫头虽是聪慧,也读过不少书,可是每当我与她们谈论到这些问题时,她们就会头昏脑胀了。”
公孙元波坦白地道:“在下亦有昏眩之感,因为这个问题实在太伤脑筋了,简直教人不知从何想起,亦找不到岸陆。”
大小姐道:“你的脑筋如果不多多磨练,碰到问题之时,就会像现在这等样子了。在其他方面亦是如此,必须痛加磨硬。”
公孙元波设法引开早先的话题,以免继续探讨那混饨迷茫。的问题。他道:“你既是拿‘时间’作为敌手,何以对世俗的人和事依然感到兴趣?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岂能配做你的敌人?”
“问得好。”大小把道,“老实说,我可没有把你们当作敌人,因为你们实在配不上,可是我又不得不参加这等争持拼斗。正如我刚才说过的,每个人的各方面,都须加以不断的磨颀。我如不能保持巅峰状态,如何能向如此高大的敌人作战?”
公孙元波忙道:“你可以先分一分是非黑白才插手呀!倒如你参加我们这一边,与厂、卫这人作对,在你而言,仍然是磨硕而已,但所作所为,论到‘正义’与‘邪恶’的分别,却有天渊之别了。”
大小姐冷冷一笑,道:“这种话你用不着多说了,什么‘正义’、‘公理’,都不过是骗骗凡夫俗子的字眼而已……”
她这是第二度现出笑容了,可惜的是一来仍是冷笑,毫无友善味道;二来她说的话不但自高自大,而且荒谬。因为公孙元波突然觉得她这个笑容极为丑恶可惜,真是到了令人讨厌的地步。
他把目光移开,心想:原来她当真是如此冷酷自私之人,下回假如我们抓到杀她的机会,一定取她性命,毫无怜悯……只听大小姐又道:“这等世俗的愚蠢问题,根本不值得一谈。我们还是回到真正的问题上,你有了答案没有?”
公孙元波本来打算不理她,任凭她爱怎样发落自己都可以,可是耳听她口口声声把“正义”、“公理”这种难能可贵的美德说得一文不值,一口咬定是世俗中的小事,大有微不足道之意,不禁忿激起来。
“我的看法与你恰恰相反。”他厉声道,“崇尚正义和服膺公理并不是世俗间愚蠢的问题,而是足以使一个人能够超凡绝俗的条件。假如你不能具有这等条件,你永远是凡俗之人。”
大小姐眼睛一瞪,警告他道:“你的态度口气,最好稍为注意一占”
“有什么好注意的!”公孙元波凛然道,“大不了一死而已。我只要不怕死,你还能把我怎样?”
“你这样死了,算不算是为了正义、公理而死?”
“当然啦!难道还会有人批评我是自私之人不成?”
“固然没有人这样批评你,”大小姐道,“但你这一死,与猪狗何异?我可看不出你有什么超凡绝俗之处!”
“那是你的看法,但事实就是事实。不管你如何歪曲,这件事实已经造成,永远不会改变。”公孙元波胸中充满了磅键之气,佩侃辩驳对方,“我从没有期望一个卑鄙之人做出息公好义之事,自然亦不期望你对我有好评。你懂不懂这个道理?”
大小姐摇摇头,淡淡道:“不懂。你这样送了性命,我只看见愚蠢和鲁莽,没有别的了。”
公孙元波眼中流露出不屑之色,道:“我告诉你,正义与公理这一类的美德,虽是人人皆可信奉眼膺,但事实上面临考验之时,尤其是生死关头,最难坚持,所以有人说‘千古艰难唯一死’,意思便是说选择死亡乃是千古以来最艰难的事。你说你的敌人乃是‘时间’,立意虽新虽奇,可是却无从考验,所以咱们不妨视之为一个虚幻的心愿,正如一个梦想一般,不要认真亦不能认真。但我所说的正义、公理,乃是实实在在的事,亦很容易考验真假。你能不能坚贞卓绝,迎异俗流,那是一试便知的,决不是空口说白话。”大小姐不耐烦地摆摆手,道:“都是陈腔滥调,烦死人啦!”
“伟大一定是寓于平凡之中。”公孙元波仍然慷慨激昂地说道,“你不敢正视这些问题,倭称是你不屑一顾,这话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你自己。话说回来,如果你认为做一个节义之士是很容易做到的事,你不妨试试看。只伯一旦到了面临生死关头之时,你将会叹气承认‘千古艰难唯一死’这句话实在不错,一面宣告投降……”
大小姐不悦道:“什么?你把我看作怎么样的人!”
公孙元波坚决地道:“我刚才说过的话,决不收回或更改一个字。你随便怎样整我,也不能使我改变。”
她忽然地瞪视着公孙元波,但他亦毫不退缩,坚定地与她对视。
舱门外突然出现人影,原来是紫云和丹枫,听得舱内静寂无声,又恰当两人高声争吵之时,故此以为公孙元波已被解决,不禁探头窥望。
大小姐不悦地转过头去,向她们瞪眼睛。紫云和丹枫都吃惊地缩回隐没。
大小姐这时才冷冷道:“你别夸口,我只要向你动刑,三日之内,包管你低首屈服。”
“别说短短的三日时间,就是三年,我也不在乎。”
“那么你的答案,莫非是选择歹死之途?”
“不错,你休想在我一口中问出一言半语。”
大小姐没有马上作声,考虑了一下,才道:“你须得知道,我一旦动刑,就不能中止了。到了那时,你纵然屈服愿降,亦是追悔无反了。”
“区区虽是微不足道之八,但平生守信义,重然诺,一言既出,虽死不悔.不过区区倒要请教一点,那便是你说一旦动刑之后,便无法中途停止,这话是什么意思?”公孙元波问道:“行止之权,难道不是操在你的手中么,l”
大小姐道:“当然是操请我手,但根据我的经验和观察,人性中有一点很是奇怪,便是凡事不可轻易开端。例如你决不苦出卖你的同道,这是你的原则,可是一旦出卖过一次,就将会有第二次。虽然每一次出卖之时,你都万分不愿,但事实上构却仍然被迫那样做。”
公孙元波泛起佩服的神色,道:“你对人生的观察,的确有独到之处。”
大小姐道:“你过奖啦!我们回到动刑的问题上。由前述的道理引申推论,我只要当真下手动刑的话,其时我心中对你的重视程度,与时俱减,到得后来,你纵然求饶乞命,我已觉得你不值得可怜,所以那时候我也许不肯停止。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我懂,”公孙元波道,“但我自信绝不求饶投降。你尽管下手,不必迟疑。”
大小姐点点头,道:“既是如此,我只好这样做啦!”
她拍一下手掌,转眼间紫云和丹枫一同进来。
大小姐吩咐道:“你们准备一下‘天罡网’。”
紫云丹枫两婢都愣了一下,俏丽的面上泛起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紫云道:“大小姐,你当真要使用‘天罡网’么?”
丹枫接口问道:“这位公孙先生,竟是这般不知厉害的人吗?”
大小姐面色一沉,道:“快去准备,不得多言。”
两婢应了一声“是”,但却没有移动。
紫云道:“大小姐想施刑呢,抑是想知道敌方的秘密?”
大小姐皱起长眉,道:“这是什么话?当然想知道敌情啦!难道对他施刑之举,于我有什么乐趣不成?”
紫云道:“若是如此,何不把公孙先生交与婢子们,限以时间。如果婢子们不能说服他,再向他施刑不迟。”
丹枫插口帮忙道:“这样做法,对小姐也没有什么损失呀/大小姐还未回答,公孙元波已冷笑道:“她损失可大啦!你们别忘记,她要与‘时间’争斗呢!”
公孙元波一开口,就大大得罪大小姐。两婢眼中却射出迷惑和着急的光芒。她们实在想不通这个人是怎么回事?为何要激怒大小姐?大小姐果然微现怒容,道:“你一味在表现你的不怕死,真是愚不可及。”
公孙元波道:“我不愿多费唇舌而已,因为我决计不会被她们说服。这一点你心中也明白,何必让她们再试?”
大小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