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于秋的声音又透出来,道:“这个老魔头重入江湖,恰巧又被我遇上,这也是天意如此。”
她没说出“天意”究竟是什么,但紫云却~听而知她决意出手一拼,不禁大惊失色。
“你犯不上招惹这个老魔星啊!小姐。”紫云连忙劝阻,“从前你供职东厂,那叫做没有话说,非拼不可,但如今你已辞了差事,天塌下来也用不着多管啦!”
轿帘忽然掀起,露出端坐在里面的人。她可真是绝世美女,玉面朱唇,云登雾鬓,一身白衣胜雪,远远望去,真像是仙子一般。
“我怎能不管呢?”冷于秋眼睛望着崖边青石上的沙天放,一面回答紫云的话,“我虽是退职的人,不负任何责任。但你想想看,我们到了任何地方,当地的文武官员都十分奉承巴结。这是为了什么?还不是看在东厂的份上?”
紫云摇头道:“再过一阵子,人家看你不再回返东厂,就不会来伺候你啦!”
冷于秋微微一笑,心头泛起了富平侯徐安邦的影子。他已获三宝天王方胜公释放,像往常一般安然居住在京师。这是方胜公送给她的一件礼物。方胜公这人的了不起就在这里,任何安排都是恰到好处,叫人无法拒绝,更忘不了。
这件事她管定了。沙天放是多少年来三宝天王方胜公一再密令查缉的第一号人犯,可见得重要万分。今日既然遇上了,岂能袖手不理?“就算是我回报的一件礼物吧。”她想,“但这代价可能要我付出生命。唉!这件礼物未免太贵了一点。”
她浮现出一抹无人能懂的微笑,目光转到那三名穿戴整齐的中年人面上,只作了一个暗示。其中一个个子较高、眼光特别明亮锐利的中年人.便迅速行过来。
“属下杜心求候命。”
“谢谢你,杜三哥,待会我出手之时,务请你为我办到一件事。”
杜心求慨然瞋目,道:“小姐只管吩咐,火里水里在所不辞!”他和另外两个中年人,跟随了无情仙子冷于秋十几年,忠心耿耿。这次冷于秋辞职旧隐,他们也舍弃了荣华富贵,仍然追随冷于秋。这一份情意,在东厂那等勾心斗角争权夺利的地方,实在太不容易了。
冷千秋的声音清晰地送入他耳中,使他感到很惊奇,因为她竟是以“传声”之法向他说话:“杜三哥,我一动手,你就尽快溜到崖上,隐身观战。请你记住我落败时是什么招式,然后速速去报告方大人。”
杜心求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物,但这时仍不禁变了颜色,惊疑地望着她。
第一点是无情仙子冷于秋既然知道一定落败,为何还要出手?她可以想别的法子暂时避过啊!
第二点是她为何还要向方胜公报告?她仍然为他出力么?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更不该打这个必败之仗呀!东厂之人向来不讲江湖规矩,也不必顾到会不会被人嗤笑,大可以一拥而上,来个以多为胜。
冷于秋一定完全了解他的疑惑,又用传声说道:“杜三哥,记着我的话去做。我一落败,你拔腿就跑,务求保命脱身,回返京师报讯。如果你也逃不掉,我们这一伙人全都白死,方大人永远不会知道,更没有人为我们报仇了!”
杜心求听她这么一说,感到事态实在十分严重,不敢客说,诺诺连声地退了下去。
“紫云,”她转回头,望着那个俏婢,低声说道,“你们能逃则逃.如果投降能保存性命便投降。”
“小姐,你和那沙天放既无怨仇,何必拼命?你告诉他,我门已脱离东厂,他便不会向我们动手啦!”
冷于秋含着微笑,摇摇头,没有反驳或解释。
“小婢实在不懂,”紫云咕哝道,“东厂的大敌,与你现下有什么相干?”
冷于秋徐徐跨出轿外,动作十分优美。
她向前走了好几步,忽然回头向紫云笑了笑,说道:“我曾经得到一件很贵重的礼物……”
紫云是她贴身之人,任何馈赠她无有不知,不觉直着眼睛导思,但在她印象之中,并没有一件礼物贵重得足以使她用性命回报的。
她正要开口,冷于秋又轻轻道:“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个想不通的问题:我来自何处?
欲往何处?”
她不等紫云回答,袅袅行去。
紫云当然也没有办法想得通她的疑问,这本是人类亘古以来的不解之谜啊!
冷于秋已来到青石前寻丈之处,她的青霜剑尚未出鞘.态度平和,丝毫也看不出她已经安排好后事,准备拼命来的。
“丹枫,退下去吧!”她那清冷沉静的声音传入丹枫耳中。这个俏婢登是心胆皆壮,迅即起立,应~声“是”,转身疾行。
沙天放默默地任由丹枫走开,他现在已把冷于秋看得更请楚,但觉她自有一种清冷高华的气质,冷艳绝世,令人感到不可逼视。
他已是近百岁的老头子,当然没有什么顾忌。况且冷于秋的“冷艳”,事实上就是她武功修为的一部分。那些不敢逼视她的人,自然不会是她的敌手了。昔日公孙元波能令她生出异常的滋味,就是因为他能够盯视她,他的放肆大胆,是她前所未见的。
冷于秋微微一晒,说道:“沙老前辈,我冷于秋不自量力,打算向您老请教几招!”
沙天放仍然默视着她,缓缓应道:“冷于秋,我不久以前见过一个女孩子。当时我以为她已经是天下无双的人才了,谁知今日见你,却把她比了下去。”
“谢谢您的夸奖,”她用圆脆悦耳的京片子说,“我冷于秋其实也是庸脂俗粉。天下所有女孩子过不了的那一关,我也过不了。”
她忽然奇怪自己为何把真心事轻易告诉这个陌生的老人?他既不慈祥如祖父,也不像是能了解女孩子情怀的那一类人。
沙天放果然摸不着头脑,问道:“哦!是哪一关呀?”
“唉!不说也罢。”冷于秋避开这个问题,“沙老前辈,我准备好啦!”
老人摇摇头,讶疑地道:“你好像已握有胜算似的,直在逼我出手。你可知道我是谁?”
冷于秋道:“您老是昔年天下无敌高手之一,已经有自创武功、开宗立派的大宗师身份的人物,我冷于秋如何能有胜算可言?”
“这样说来,你不怕死而已,对不对?”
“可以这样说吧!”她的声音有点含糊飘忽。是的,她只是想逃避这恼人的尘世而已。
从前她活得好好的,那是因为她坚决关闭起心扉。不曾得也不曾失,而现在,她虽然仍是无所得失,但她却隐隐向往一些什么,而又知道永远没有法子获得的。
“不怕死的人我最近也见过一个。”沙天放说,“他是燕云十八铁骑的步无影。这个人很奇怪,我没有法子了解他。”
“你不了解的事多着呢。”冷于秋想,但没有说出来。
燕云十八铁骑的名称引起了她的注意,因为只有她知道,燕云十八铁骑与镇北镖局有关,而镇北镖局这次帮助公孙元波逃出铁桶也似的北京城,所以这些人物的命运,她有极大兴趣探听。
“步无影是燕云十八铁骑的首领之一,和行云刀客屠双胜、金枪客沙青两人齐名。”冷于秋说道,“沙老前辈在何处见到步无影的?他是不是死在您手底?”
“不!”沙天放用力摇头,长长的白发向两边飘飞,“我老沙和步无影感情还不错,怎会杀他?但他被害之后,唉!我却没有法子替他报仇。”
冷于秋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步无影武功高强,又不怕死,除了沙老前辈这等人物,谁能加害于他?”
“当然有啦!但我不告诉你。”
她并不是想谈步无影,而是因为从步无影这个人,可以联想到公孙元波。这个英俊忠勇的男子,不但在东厂引起了轩然大波,在她心湖中,也曾经掀起了浪涛。她竭力想忘记这个影子,但听到与他有关的人,却又禁不住想多听一些。
“人生中的矛盾何其多!”她轻轻叹息一卢,暗忖:“好吧!不谈也好.免得自己的心情又被扰乱了。”
“屠双胜也死了。”沙天放忽然说,“除了这两人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之外,其他的铁骑听说也完全死光,这个消息就绝不会假。”
冷于秋骇了一跳,道:“都死光了?真的?”
她终究是第一流的人物,旋即恢复常态,歉然一笑,又说道:“老前辈万万不要误会,我们虽是敌对关系,但我却绝对相信您每一句话,只不过觉得这消息太意外太惊人了。”
沙天放道:“哦!很惊人么?听起来燕云十八铁骑真的有两下子无疑!对了,还有一个叫公孙元波.你听过这个名字没有?”
无情仙子冷于秋身子微微一震,这个名字竟会在一代魔头沙大放口中提起.意义也不比寻常。
“我听过,这个人年纪虽轻,但很了不起。他怎么啦?也被人杀死了么?”
她等待回答之时,那颗心简直提到喉咙.实在十分害怕听到肯定的答复。
沙天放摇摇头:“谁说他也被杀死了?没有呀!我个把月以前见到他的时候,他好得很。”
想起了被这个青年击败的往事,虽然后来把事情揭过,但仍然是一件耻辱,他面上不觉流露出怀恨之色。
“您虽然见过他,但您不喜欢他,对不对了”冷于秋问。“仅仅是个把月以前,这个老魔头还见过公孙元波呢!”她想,心中大有羡慕之意。
“对,我老沙不喜欢他。这家伙邪门得紧。”沙天放承认了。“我也恨他。”冷于秋说,希望能探出一丝线索,“他躲在什么地方?”
沙天放摇头皱眉:“我不告诉你,你们东厂的人我也不喜欢!”
照他这样说,如果她不是东厂之人,便可能透露公孙元波的藏处了。
她几乎把自己已离开东厂的话冲口说出,但立刻又想到人家决不会相信。东厂几时有过让人辞职不干的例子?何况她又曾经表示过为东厂卖命的意思,这岂是一个已经辞职的人的正常表现?“可惜我确实已离开了东厂,”她想,“如果还在东厂,便不难运用强大的势力把沙天放的行踪完全调查出来。然后从这条路线每一个地方再行调查,必定可以找出线索。”
沙天放举起双拐,身子一耸,飘落大石。他用左拐撑住胁下,便站得渊停岳峙,双足仍作盘坐的姿势。
即使是远远观战的众人,也没有一个敢因为沙天放是个残废而生出轻视之心。相反的,他单凭一拐就能直直撑着身躯,比别人用双腿来站好像还要稳些。只这一手,就够人咋舌的了。
无情仙子冷于秋手中的青霜剑寒气潮涌,拉开架式,姿势十分美妙。
这正是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沙天放暗自摇头,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啊!这么年轻貌美的一个女孩子,居然已可以脐身于武林顶尖高手之列。
假如不是有过公孙元波的例子,他恐怕不肯相信这是事实呢!
“冷于秋,你跟公孙元波动过手没有?”
“我们较量过。”
沙天放泛起含有深意的诡笑:“你赢他抑是他赢你?”
“公孙元波的长处不在武功,”冷于秋徐徐回答,暗中严防沙天放突然出手,“他狡猾多智,长于利用各种形势。谈到他的武功,却不大高明。”
沙天放点点头道:“不错,他从前必定远比不上你。”
“现在呢?”她发现沙天放的语病,问道:“比我高明了,是不?”
沙天放道:“你认为有没有这个可能?”
“不大容易吧!”她说,“武功要精修苦练,岁月有功,不能突然而进,他焉能在短短的几个月内就精进很多?”
“对,他还是打不赢你。将来你碰见他,试一试就知道了。
你会不会杀死他?”
冷于秋顺着他的口气,道:“我恨死他了,有机会当然要杀死他!”
“为什么你恨他?”沙天放疑惑地看着她,“你说得出令我信服的理由的话,我就指点你一条明路。”
“难道他今天肯放过我?”冷于秋讶想,“这个老魔头真邪气古怪,教人莫测高深。”
“哦,我恨他么?……也说不出什么真正理由。总之,他很自傲。”她一面说,一面观察对方表情,“他不把我放在眼中,哼!
从前有一度我还暗中帮忙过他。”
沙天放恍然大悟,原来她涉及男女之情,但她的情却落了空,怪不得恨他入骨了。那个小伙子的确倜傥风流,女孩子爱上他一点也不足怪。
他心中已有了计较,暂时却不说破,当下仰天狞笑一声,道:“冷于秋,你想杀死公孙元波的话,只要过得我这一关,你就可以如愿以偿。”
冷于秋听了,神色不变,声音如常,应道:“好!我要放肆得罪了!”话声方歇,剑上透出的寒气,比平时运足了功力还要森冷数倍。
沙天放这等人物,也被逼迫得运功抗御,才忍得住侵入七窍的寒气。
要知这是冷于秋如今已存着必死的决心,所以这股惨厉无畏之气,无意中大大增强了青霜剑的威势。
沙天放挥拐迎头砸去,拐上涌出的力道重如山岳。
冷于秋身上的衣服贴体劲拂,露出了起伏有致的曲线,但她却站得稳稳的,不曾被拐力逼退。
这正是胜负关键所在。如果她抵不住敌方拐上的压力,脚步略浮,沙天放乘机攻入,她以后便只有挨打的份,而且挨打也挨不了多久。
冷于秋可不是全凭内力与对方硬拼,她手中的青霜剑的凌厉剑气,割裂了对方的拐力,所以她事实上并不太费气力。
换言之,她大有余力等待拐杖攻到时才予以招架或反击。造成这种有利情况的原因,青霜剑本身的妙用乃是主要因素。
她瞧得真切,冷叱~声,剑化长虹,劈扫当头落下的拐杖。
剑拐相触,发出一声脆响。沙天放退了一两步,面色十分凝重。
冷于秋虽然屹立未退,可是敌拐的势厉沉重,已使她玉婉微微酸麻。这还不说,最可惊的是那沙天放拐力在刚猛中含有灵巧的变化,在极微细的震动中,巧施“粘”字诀,把她青霜剑削铁如泥的威力轻轻化解了,所以拐杖分毫未损。
“这个老魔头的武功实在已到了出神入化之境啦!”她心中掠过此念,“看来今日的确不易逃过劫难,这倒没有什么遗憾,反正在这世上无牵无挂,像是那雕栏玉砌盛放的牡丹也好,空谷寂寞的幽兰也好,一旦萎落,便化为尘土,没有伤悲,也没有亿念。”
沙天放拐杖如风,一连七八招,奇诡变幻,使人难测其妙。
这几拐可就把无情仙子冷于秋逼得连连后退。
她早就知道功力精深到某种程度之时,可以补招式的不足,但这个理论,在她还是第一次亲身体会到。
要知她乃是东厂三大高手之一,已是宇内有数人物,平生临阵对敌以来,很少碰到比她还强的对手,故此她没有这种经验。经常只有她仗着功力修为,弥补她剑法上偶然的疏失。
但现在她终于尝到滋味了。
那沙天放拐法虽有隙误,但他拐力强绝,所以把这些空隙都填满了,以致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出手猛攻,没有太多的顾虑。
当然这种空隙仅是偶然出现,所以要抓住这机会攻击,本来就不太容易的。
冷于秋用尽全力,只见她剑身闪耀出森森青光,围绕全身,极为严密。
丹枫和紫云两婢自小随侍冷于秋,对她的情况最是了解不过。她们还是第一次看见小姐陷于这等苦战之中,长此下去,有守无攻,当然非败不可。
她们都大为变色,两人对望一眼,不必言语,心意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