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育突然厉声大笑,使目下挫败沮丧的气氛,平添一股惨烈的味道。众人都向他注视,露出诧异之色。
等到笑声一歇,屠双胜首先问道:“二弟,你何故发笑?”
沙青道:“大哥,咱们今日被敌人逃走,致使十八铁骑的秘密外泄,这种过失,忌是自怨自艾就可以抵消的?”
大家都陷入一种深深的沉默中,过了一阵,屠双胜又问道:“二弟这样说来,敢是已有补偿大错之法?”
沙青道:“以小弟想来,十八铁骑之秘外泄,还不算得是顶重要的事。”
屠双胜讶道:“沙二弟这话怎说?”
沙育道:“大哥也不是不知道的,咱们陆局立以绝世的才华、无双的手段,在短短数载之中,开辟了庞大的财源,建立了宇内最大的缥局,而他的心血,几乎完全灌注在这一座可供数干人居住的大悲庄。经过两年的秘密建造,‘同时又以种种方法掩护,总算是替咱们找到了一个安身立命之地,可是咱们却让公孙元波逃出重围。唉!十八铁骑之秘外泄事小,大悲庄之秘不能保存,这才是最要命的事。咱们如何对得起一众苦难弟兄妹妹,更如何对得起陆廷珍老爷?”
这一番话,只听得人人面色如土,作声不惧。
过了一会,另一名土脑人物步无影道:“依沙二哥之言,咱们该当如何才是?”
沙青道:“我也不知道,但如果没有解决之法,咱们只好自行偿罪了。”
这本是一个疯狂的主意,然而自屠双胜算起,所有的人无不露出欣然之色,大家都有一种放下心头大石的宽慰神情。
屠双胜高声道:“众家兄弟,有没有更好的解决之法?”
人人都用心寻思,过了一会,一个人说道:“在下瞧不出还有什么补救之法。”
此人说话时,微微带有南方口音。
屠双胜摇摇头,道:“小陈,我对你真是没有法子,何以直到现在,你还会有南方口音?”
沙育道:“现在已经不成问题啦!咱们永远不必开口,谁也发现不了咱们皆是南方之人。”
步无影道:“看来咱们除了以死赎罪之外,别无他途了。”
屠双胜点点头,伸手拍拍坐骑,道:“我最舍不得的,只有这个孩子。”他口气中流露出强烈的爱怜之意。这时不但是他,别人也无不伸手抚拍跨下马匹的颈子,而那些马匹也像懂得人意似的,回过头来,鼻中喷出嘶嘶的声音。
突然有一个人大叫一声,声音甚是惨厉,然而别的人都不转眼瞧看,好像尽皆晓得发生了什么事。
这一声惨叫过后,跟着传来人体坠地之声,接着有一匹马希章孝长声悲呜。一连串的声响已显示一件事,那就是有一个人已经自杀了。
远外忽然传来一阵号角声,众人无不溜然,向大悲任方面遥望。
屠双胜高声道:“快走,庄里发生事情啦!”
蹄声像息鼓般骤响,剩下的十五铁骑,宛如疾风似的向在堡驰去。晃眼间已驰太堡中,但见广场上灯炬高悬,照得通明。几个人站在碉楼上,其中一个高冠白衣之人,挥手发出号令,那群铁骑马上就排列在碉楼下面。
这个高冠白衣的人,正是第二号头于庞公度。他倚着栏杆,俯身望着距他只有立许的一群骑士。
屠双胜在鞍上欠身,问道:“二爷传令召唤,不知发生了何事?”
庞公度双眉紧紧皱起,道:“你们伤折了三人么?”
屠双胜点头道:“是,属下等未能截下敌人,以致本局秘密外泄,虽然百死也不足以赎罪。”
庞公度道:“旁的话不必多说,你先把经过情形说出来听听。”
屠双胜抬起头,扼要而清晰地将经过情形说出来。
庞公度寻思了一下,才道:“屠双胜,你身为十八铁骑的首脑,居然轻易就答应了全体自尽之举,这才是最大失策之外。”屠双胜抗声道:“属下等皆感罪孽深重,对不起陆局主和全体兄弟姊妹,是以决心以死谢罪,何错之有?”
庞公度面色一沉,道:“现下不是个人的荣辱问题。你们想想看,陆局主费了多少心血,才建立了燕云十八铁骑。你们人人都是手中选一的好手,对本局何等重要,岂可为了个人的屈辱,就轻易舍弃了生命!”
屠双胜等人都不作声,显然他们已开始感到庞公度的话有点道理。
庞公度道:“咱们没有一个人贪生怕死,这已是不争的事实,故此你们自尽的行为,只是一种逃避而已。我希望你们振奋起勇气,等到应当死的时候才死,那时数以万计的兄弟姊妹们都沐受你们的好处,也莫不感激万分。”
屠双胜垂头道:“二爷训海得是,属下的确是错了。”
庞公度道:“我一看你们迟迟不回来报告,便知道一定是敌人逃掉,而你们正在商议愚蠢的行为,才以号角把你们召来。”屠双胜又应道:‘堤,是,属下等所为实是愚蠢不过。”
庞公度吁一口气,道:“好,这一宗暂时不提。刚才你的报告中提到这个敌人,实是有超凡绝俗之能。第一点是他能够偷渡狼犬巡地,直到边界才被发现;第二点是此人学术渊博,似是瞧得出你们十八铁骑的阵势变化;第三点是此人武功卓绝,能够赤手抓住锋快的裁刃,挨得起长枪的冲刺,并且还有宝刃在手。”
屠双胜颔首道:“正是如此。”
庞公度道:“他还有些本事你们不知道的,就是他居然能使陆局主传令下来,要我释放他。”屠双胜。沙育等都惊讶顾视,沙青问道:“那么二爷何故不释放他?”
庞公度道:“我料局主此令,可能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发出的,所以暂时压住。果然后来陆局主又有密令,叫我杀死此人。因此,我正在布置杀他之法。”
屠双胜等人露出惶恐之色,步无影有气无力地道:“二爷敢是把属下等这一道防线,列为杀他方法之一。”
庞公度道:“不错,但你们亦不须过于张煌。这个公孙元波既有如此神通,又能在京师发生压力,使陆局主不得不下释放命令,可见得他对本局之事多少知道一点。”
屠双胜颔首道:“二爷说得甚是,至少有人知道公孙元波到此查探,也知道他已经被困,才会向局主施以压力的。”
庞公度道:“我已经查出不少内情,故此晓得情况并不如你们所猜测的那么悲观灰暗。
首先是在京师使用压力之人,乃是东厂三大高手之一,你们自然也知道这三大高手是哪几个。”
沙青惊道:“公孙元波竟是东厂中的高手么?”
庞公度道:“他木是,但咱们一件件地分析。先说那个施压力的,乃是无情仙子冷于伙。”
屠双胜道:“据说冷于秋武功才智以及容貌都称绝当代。如若传说不虚,则她手下有公孙元波这等出类拔草之土,便不算是希奇之事了。”
庞公度道:“我曾经见过她几次,除了武功没有见识过之外,她果然是绝世美女,同时一望而知才智过人。”
沙育道:“咱们与东厂干上,似乎不大妥当吧!”
庞公度道:“那是另一个问题。先说无情仙子冷于秋,她如何得知公孙元波在此而且还知道他已被囚禁之事呢?”
屠双胜道:“他们一定已约好时间,等到公孙元波超过了约定的时刻,还未返回京师,她便晓得出了麻烦。”
庞公度道:“就算约定了时间,可是公孙元波可能已死。假如冷于秋不能确知公孙元波活着,她怎肯向陆局主施压力?因为她此举徒然使陆局主知道了她与公孙元波的关系,而人死不能复生,陆局主也没有法子赔一个人给她啊!这意思便是说,冷于秋如果不确知公孙元波活着,她不会向陆局主要人的。”
他的分析明白中肯,人人都深信必是如此。
庞公度停歇一下,又道:“因此,我想起了最早的情报,其中有一个女子,虽然他们说是附近的村女,可是如今已可确定,此女正是无情仙子冷于秋无疑。”
屠双胜骇然道:“照二爷这样说法,公孙元波只是第二个从本庄逃出之人了?”
庞公度遭:“不错,冷于秋是第一个。我用心推想之下,才发现冷于秋是利用咱们的车辆离开时,或是附在车底,或是用其他方法藏在车中逃走的。你们定然记得,是公孙元波被囚禁之后,那些车辆才离庄的。唯有如此猜测,才可以解释冷于秋何以得知公孙元波被囚之故。最重要的是也解释了公孙元波何以自愿被咱们囚禁,又提出种种条件,以便他得以暂时不被咱们全力攻杀。”
众人无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但显然又十分震骇。
要知这么一来,大悲庄的秘密,等如已公诸世上。尤其是冷于秋乃是东厂三大高手之一,莫说要杀她灭口之举谈不上,甚至还得窃喜她没有再度前来生事才是。以无情仙子冷于秋的势力,她随时可以调动大军包围此地,把全庄之人一网打尽,始行加以审讯。她若是这样做法,谁能阻挡得住她?是以众人无不大骇,忽听庞公度又追:“这件事内情相当复杂,诸位弟兄万万料不到公孙元波与冷于秋乃是一种怎样的关系。”
他停口不言,意思让大家猜猜看。
当下有人猜他们是上司部属,有人猜是主仆,有人猜他们是一对情侣,也有人猜他们是夫妻,甚至有人猜是姊弟之亲,等等。
庞公度最后才道:“你们都猜错了,冷于秋和公孙元波,他们本是对头。咱们都知道有不少人组成东宫太子的派系,与东厂、锦衣卫等激烈暗斗。咱们也知道东宫太子这一派之人,全都是忠贞热血的志士。东厂与锦衣卫则皆被权阀把持,‘胡作非为,无法无天,甚至危及太子的性命。”
屠双胜等人静静地聆听着,面上都没有什么表情。
庞公度略略停歇一下,又接着说道:‘咱们虽然不问国事,亦不关心这等明争暗斗。可是有一点弟兄们不可不知,那就是咱们都必须居住在气候寒冷的北方,而北方这数省,莫不在鞑靼各族的窥伺下。世局一旦变易,被鞑靼族人侵占据的话,咱们就无法像现在这样安居了。”
大家对这番话想了一下,才纷纷动容。
庞公度又道:“你们这些年来往来北方各省,除了盗匪流寇之外,还没有碰上鞑靼人,所以不甚注意。但我告诉你们,鞑靼族各部向来是咱们大明朝至为可怕的边患。以前有土木之变,英宗皇帝竟被敌人掳去,敌骑烟尘直逼京师,幸而兵部侍郎于谦忠勇拒敌,京师得以保全。到了现在的宪宗皇帝即位,边警频传,敌人又有入寇中原之意,好在当时有余子俊出任延绥巡抚,兴筑边墙一千七百余里,使敌骑不能驰窜冲杀。接着又得到王越总制三边,出击拨题,大败请部于红盐池。鞑靼诸部都狼狈退出河套,西北边患才告平解。”
他见众人都很注意地聆听,便又说道:“可是王越后来出任兵部尚书时,因与权阉汪直的关系很深,所以汪直失势,他也就被谪居安陆,现下还在那儿,边防已没有足以拒敌的大将了。”屠双胜道:“这王越既与太监交往,那一定不是什么好人了。”
庞公度摇摇头,道:“那倒不可一概而论。王越本是进士出身,以文臣而提出拒击敌寇,将略惊世,真是少有的人才。他倒是保持文人风骨,没有与权阉勾结为奸的事情。”
沙青扼腕道:“他被谪安陆,如今年事已高,只怕没有机会再上沙场驰骋了吧?”
庞公度道:“那倒不一定。只要边塞有警、敌势强大的话,朝廷闻梦鼓而思良将,恐怕还是要请他这位老将军出山的。”
《明史》上记载,后来孝宗即位,便已诏赦王越归家。到弘治(孝宗)十年,王越已经七十多岁。其时鞑靼小王子达延往来于河套间,势力甚强,骚扰不已。孝宗决定起用王越为三边总制。王越以盖世才略,不久就大败小王子于贺兰山下,从此河套一带又复归平静。
那庞公度实在是一个人才,当时果然被他言中了。
屠双胜审慎地问道:“二爷的意思,倒像是很同情东宫一派,只不知咱们能够做些什么?”
庞公度道:“现下还谈不到做什么,但我希望你们还是要留心世局国事,须知咱们今日能安居的地方,全赖国事时局的平靖。如果像来至南渡那等情形,北方全是敌人的天下,咱们汉人大受凌迫,哪里找得到这么一块地方,可以不让别人打拢的?”沙青道:“二爷说得是。我们真没有想到今日得以安居,竟是与朝廷大有关系的。”
庞公度道;“据我所知,这位东宫太子贤明博学,气度恢宏,如果他能顺利登基,那一定是当代贤君。目下那些乱七八糟的什么法王、佛子、国师、神师、真人等左道旁门的妖佞,必被罢斥。这些妖佞已超过一千人,都是弄权的太监以中旨封授的。你们想想看,那宪宗皇帝混帐不混帐?”
众人都有愤然之色。屠双胜道:“那么朝廷上的御史谏官呢?他们光拿俸禄,也不说一句话么?”
庞公度道:“怎么没有?宪宗皇帝在成化十二年以前,朝政尚好。但自从汪直得势以后,便日渐荒恣。汪直倒台后,现在是梁芳。这梁芳还能把妖道李孜省和恶僧继晓荐给皇帝,专以符篆秘术哄骗皇帝,大大得宠。这些太监,便都是利用厂、卫的爪牙,屡兴大狱,已不知有多少忠臣被害了。”
沙育愤然作声,道:“咱们去把梁芳,还有什么妖道恶僧的一概杀死,看他们还能不能为非作恶?”
庞公度笑一笑,道:“想杀他之人,算进来你已经是第一百万个了。如果那么容易,便有再多的奸恶太监,也不够杀的。”沙青一想起东厂和锦衣卫,顿时略然,要知他向来在江湖上行走,自是晓是锦衣卫所豢养高手的厉害。
屠双胜问道:“既然冷于秋与公孙元波乃是对头,她何以还帮忙他,莫非未明真相么?”
庞公度道:“这一点仍有疑问,虽然公孙元波应讯之时曾亲口告诉我说,他是冷于秋的俘虏。”
他笑一笑,又道:“这便是我何以深信你们猜不出他们之间的关系之故了。试想想看,这等关系,怎有可能的呢?"屠双胜追:“那公孙元波长得很帅,武功高明,头脑又好,想必已使冷于秋芳心倾倒。”
庞公度作出恍然大悟之状,道:“你说得对。他们如发生了男女之情,则不管是什么关系,冷于秋也会帮忙他的。”
他只停了一下,又道:“今晚让公孙元波逃走了,是祸是福还难说得很。你们不用多想了。屠双胜你负责把人数补足,恢复原来的十八铁骑的队型。我这就前赴京师,与局主商议大计。”众人至此果然抛下寻死之心,遵命离去。
庞公度回到房中,俞翠莲已取下面罩,奉上香茗,问道:“二老爷您当真认为公孙相公逃走之举,对本庄较为有利么?”庞公度举目注视这个侍候他的少女,第一次发现她的美丽竟达到了令人目眩的地步,当下答非所问地道:“奇怪,你突然变得更漂亮啦!”
余翠莲美眸中露出黯然之色,道:“漂亮又有什么用呢?”
庞公度道:“现在你知道我下令所有女人都须遮面之故了没有?像你们这些小女孩,一眨眼就长大,而且无法估计变得多漂亮,所以干脆一律把面孔遮起来,省得有些男人看了发生乱子。”
俞翠莲垂首道:“我明白啦!”
庞公度又道:“公孙元波逃走成功,对本庄是否有利,还是未知之数,可是我敢担保一点,他决不会对本庄有害。”
俞翠莲道:“那么无情仙子冷于秋呢?她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