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她的养老金发放人被迫流亡,财产被没收,他的产业拍卖给了一个裤子工厂的
厂主。这一变化暂时还看不出对加拉尔夫人有什么灾难性的影响,因为裤子工厂的
厂主仍继续按时付给养老金。但是后来苦日子终于来了,她再也拿不到硬币,而是
得到小张纸头印制的钞票,这是她艰苦生活的开端。
两年后,养老金还不够她买一盒火柴。加拉尔夫人被迫出售自己的房子,但房
价低得可怜,因为在当时,除了她以外,突然有成千上万的人同样必须变卖他们的
房子。她拿到的又是毫无意义的纸币,而两年后这些纸币又分文不值。一七九七年
她即将九十岁时,她已经失去了用自己辛辛苦苦、异乎寻常的劳动积攒起来的全部
财产,住在珊瑚大街的一间摆有家具的斗室里。到了此时,晚了十或二十年,死神
才走了过来,慢性肿瘤病扼住加拉尔夫人的喉咙,先是夺去她的食欲,后来夺去她
的嗓音,因而当她被送进主官医院的时候,她竟不能说句话表示抗议。在那里,人
家把她安排在她丈夫以前在那儿死去的、住满数百垂危病人的大厅里,让她同另外
五个完全陌生的老年妇女同睡一张床——她们身体紧挨着身体躺着——并把她放在
那里三个星期,让她在公众面前死去。随后她被人装进一个口袋,袋口缝了起来,
清晨四点同其他五十具尸体一道被扔上一辆运尸车。车子——一只小铃不停地发出
微弱的响声一到城门外一里地新开辟的克拉马公墓处。人们把尸体扔进万人墓穴里,
再盖上一层厚厚的生石灰。
这一年是公元一七九九年。上帝保佑,她在一七四七年回家并告别格雷诺耶这
男孩和我们的故事这一天,丝毫也没有预料到她后来这种厄运。她或许已经丧失了
对正义的信念,并因此也丧失了她唯一能够理解的生活的意义。
格雷诺耶从他对格里马投去的头一瞥——不,是从他吸入格里马气昧的头一次
呼吸中即知道,他只要稍有反抗情绪,这个人完全会置他于死地。他的生命的价值
只不过等于他所能做的劳动,这条命的存在,取决于格里马对它的利用。因此格雷
诺耶凡事顺从,从不做出反抗的尝试。日复一呼,他把自己顽强和执拗的全部能量
藏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他仅把它们用于按照扁虱那样的态度来战胜面临的冰冻期:
他坚韧不拔地、知足地、不引人注目地在最小的、但又是小心照料的火苗上把握住
生命希望之光。他如今是个顺从、无所需求和只有工作愿望的样板听话,任何饭菜
都能将就。每逢晚上,他总是勇敢地把店已关进工场一侧的一个棚屋里,棚屋里存
放着工具,挂着脑过的生兽皮。在这儿,他睡在跌得发亮的地上。他整天劳动,只
要天亮就干活,冬天于八小时,夏天于十四、十五、十六个小时:他刮去散发出恶
臭的兽皮上的肉,把兽皮用水浸透,刮毛,用石灰浆喷洒、腐蚀、揉透、抹上棵料
浆,劈木头,剥梨树和紫杉皮,下到呛人的烟雾弥漫的既料坑里,按伙计的吩咐把
兽皮和树皮一张张叠起来,撒上压碎的五倍子,用紫杉树枝和泥土把可怕的兽皮和
树皮盖上。几年后他再把坑挖开,以便从坑里把已经制成的皮革取出。
如果他不弄兽皮,他就挑水。一连数月,他从河里把水挑上来,每次两桶,一
天数百桶,因为这行业需要大量的水用于洗、浸、煮和染。一连几个月天天挑水,
所以他的身上没有哪个部位是干的。每天晚上,他的衣服都在滴水,他的皮肤冰冷、
松软,泡得肿胀,像泡在水里的皮革。
这种生活与其说是人的生活,不如说是牲畜的生活。一年后他得了炭疽病,制
革工人的一种可怕的职业病,它通常是致命的。格里马已经不再指望他,他在寻找
替代的人——顺便说一句,他并非不感到遗憾,因为比这个格雷诺耶更加知足、工
效更高的工人,他还从来没有见过。然而出乎意料之外,格雷诺耶竟战胜了疾病。
这场病只在他两耳后面,脖子上和两边脸颊上留下大块黑痛的疤痕,这些疤痕使他
变了形,变得比以前更丑。另外还留给他对炭疽病的抵抗力——无法估量的好处!
——从此他即使手破了、淌血,照样可以刮最腐烂兽皮上的肉,不致有重新传染上
疾病的危险。因此他不仅区别于学徒和伙计,而且与今后可能接替自己的人也有区
别。由于他如今不像从前那么轻易地为别人所替代,因而他的劳动价值,也就是他
的生命价值提高了。突然间,他用不着再睡在光溜溜的地上,而是可以在棚屋里用
木板搭个铺位,上面铺着未草,还有一床自己的被子。他睡觉时别人不再把他关起
来。饭菜比以前好了、格里马不再把他当作随便一种动物,而是把他当作有用的家
畜。
他十二岁时,格里马在星期天给他半天时间自由支配,十三岁时,每个工作日
晚上下班后有一小时可以外出或做他爱做的事。他胜利了,因为他活着,他有了一
份自由,这份自由足以使他生存下去。越冬的季节已经过去。格雷诺耶这只扁虱又
活动起来。他喷着清晨的空气。他执著地狩猎气味。世界最大的气味狩猎区——巴
黎城——在为他敞开着。
这个气味狩猎区像是在安乐园里。光是布歇里的圣雅克和圣欧斯达希附近的地
区就是一个安乐园。在圣德尼大街和圣马丁大街旁边的巷子里,人口稠密,五六层
高的楼房鳞次捧出,所以人们望不见天,地面上的空气犹如潮湿水沟里的空气,弥
漫着臭味。这里,人和动物的气味、食物、疾病、水、石头、灰、皮革、肥皂、新
鲜面包、放在醋里煮过的鸡蛋、面条、摸得光亮的黄铜、鼠尾草、啤酒、眼泪、油
脂和干湿稻草等的气味混杂在一起。,成千上万种气味形成一种无形的粥,这种粥
灌满了各条小巷的沟壑,很少散发到屋顶上,而且在地面上从来不会散失。住在那
里的人,从这粥里嗅不出什么特殊气味润为这种粥就是从他们身上产生的,然后又
浸透他们,它就是他们呼吸并赖以生存的空气,它像一件穿得很久的暖和的衣服,
这件衣服人们嗅不出气味,皮肤也感觉不到。但是这一切,格雷诺耶都嗅到了,就
像第一次嗅到一样。他不仅嗅到这混合气味的整体,而且把它分解成最细小和最遥
远的部分与分子。他的敏锐的鼻子能够把气味和臭气组成的紊乱线团理成一根根基
本气味的细线,这些细线再也无法分割。把这些线拆开,使他感到无比喜悦。
然后他止住脚步,靠在房子的一堵墙上,或是挤进阴暗的角落里,闭着双眼,
嘴半张着,鼻孔鼓起,像一条昏暗的、缓缓流动着的大河中的一条凶猛的鱼。倘若
终于有一丝微风把一根细线的线头吹给他,那么他会紧紧抓住,一点也不放松.然
后就会全神贯注地嗅着这种气味,不停地吸,把它吸进去,任何时候都把它保存在
e已肚子里。 这可能是一种早已熟悉的气味或是该气味的变种,但也可能是一种全
新的气味,一种与他迄今闻过、更不必说见过的一切东西几乎或者根本没有相似之
处的气味:比方说烫过的绸子的气味,百里香茶的气味,一段绕上银丝的云锦的气
味,一瓶名贵葡萄酒上软木塞的气味,劝犯梳子的气味。格雷诺耶跟在这些他还不
认识的气味后面,以一位钓鱼者的热情和耐性追猎它们,把它们收集起来。
每逢嗅饱了巷子里像粥一样浓的气昧。他就跑到气味较稀薄、较通风的地方,
把自己同风混合起来,使自己舒展开来,其情形几乎像香水那样挥发:好比到了阿
朗广场,那里白天仍继续活跃着晚上的气味,当然看不见,但是却非常清楚,仿佛
在那里还有商贩在忙忙碌碌,仿佛那里还放着白天出卖的一篮篮蔬菜和鸡蛋,一桶
桶葡萄酒和醋,一袋袋香料、土豆和面粉,一箱箱钉子和螺钉,一张张摆肉的案子,
堆着布料、餐具、鞋底和其他百货的一张张桌子……这种热闹非凡的场面直至最细
小的情况仍留在空气中。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格雷诺耶是通过嗅来观看这整个市
场的。他嗅市场比一些人看市场还要清楚,因为他是在事后观察它,因此也是更高
级的观察:他把它看成是精髓,看成是以前的一些事物的精神,这种精神不受现代
习以为常的象征所干扰;他觉得在那里的是嘈杂声、刺耳的声音和有血有肉的人令
人作呕地挤在一起。
或者他到母亲被砍头的地方去,到沙滩广场,它像只大舌头伸进河里。这儿停
着被拖到岸边或系在木柱上的船只,它们散发出煤炭、谷物、干草和缆绳的气味。
从西部;从河流经过城市而切断的这条唯一的林间通道,吹来了一阵风,它把
种种气味从陆地,从纳伊附近的草地,从圣日耳曼和凡尔赛之间的森林,从遥远的
城市,例如从鲁昂或卡昂,有时甚至从大海吹了过来。海像一只胀得鼓鼓的帆船散
发出气味,帆船里装着水、盐和冰冷的阳光。海的气味普普通通,但同时又是伟大
的、独特的,所以把它的气味分解成鱼、盐、水、海藻、清新等等气味,格雷诺耶
总是迟疑不决。他宁愿让海的气味合在一起,把它完整地保留在自己的记忆里,整
个地加以享受。他对海的气味如此喜欢,以致他盼望有朝一日能得到它那纯洁和毫
不掺杂的气味,并且是大量的气味,使他可以狂欢一番。后来,他从小说里得知了
海有多大,人在海上乘船航行,一连数目望不见陆地,这时再也没有什么比想象更
使他痴心的了。他想象,自己坐在一条船上,高高地坐在最前面桅杆上的篮子里,
穿过海的无尽气味飞去。这气味根本不是什么气味,而是一次呼吸,一次呼气,是
所有气味的终结,而由于兴奋,自己就融化在这次呼吸里。但是这情况永远也不会
发生,因为格雷诺耶站在岸边的格雷弗广场上,多次吸入和呼出他鼻子所得到的一
小胜海风,一辈子也别想见到海,真正的海,见到位于西边的大洋,永远也不会同
它的气味混合。
不久,他嗅遍了圣厄斯塔什和市政府大厦之间的气味,嗅得如此仔细,以致他
在漆黑的夜里也不至于迷路。于是他扩大自己的狩猎区,起初向西扩展到圣奥诺雷
市郊,然后从圣安托万大街直到巴士底狱,最后甚至到达河对岸的索邦地区和圣日
耳曼市郊,那里住着富人。穿过大门人口处的铁栅栏,散发出马车皮革和持者假发
里扑粉的气味,染料木,玫瑰花和刚修剪过的女贞的香味超过高耸的围墙从公园里
飘来。在这儿,格雷诺耶第一次闻到了真正的香水味:节日加在花园喷泉中的普通
前衣草和玫瑰香水,还有混和着橙花油、晚香玉油、长寿花油、茉莉花油或肉桂油
的更复杂、价值连城的香味,这些香味每逢晚上就像一条沉重的带子从华丽的马车
后面飘来。他怀着好奇心,但又并非特别赞赏地记下了这些香味,宛如记下普通的
气味。虽然他注意到,香水的意图就是起到使人陶醉和吸引人的作用,他也认识到
构成香味的个别香精质量优良,但是他认为它们作为整体却是粗劣的、掺假的,而
不是合成的。他知道,只要他有同样的基本原料,他可以制作出完全不同的香味。
许多基本原料他已经在市场上卖花和香料的摊子上见到过;其他的基本原料对
他是新的,这些他从混合香味一中过滤出来,并不知其名地把它们保留在记忆里。
它们是成涎香,废猫香,广蓄香,檀香木,香柠檬,香根草,卡他夫没药,安息香,
忽布花,海狸香。
他没有进行选择。在通常人们称为好的或坏的气味之间,他没有进行区别;还
没有。他很贪婪。他狩猎的目的在于把这世界所提供的气味统统占为己有、他的唯
一标准是:这些气味应该是新的。一匹出汗的马的气味与含苞待放的玫瑰花蕾的嫩
绿香味具有同等价值,一只臭虫刺鼻的臭味并不亚于从老爷们的厨房里散发出来的、
塞了肥肉条的烤牛犊肉的香味。所有的气味,他都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吸进肚里。
在他的幻想的气味合成厨房里!经常在此化合新的气味——还谈不上美学的准则。
它们都是奇异的气味,他把它们创造出来,很快又把它们破坏,像个小孩在玩积木,
既有许许多多发明,又有破坏性,没有明显的创造性的准则。
一七五三年九月一日是国王即位的周年纪念日,巴黎市在国王桥那里燃放烟火。
这次燃放的烟火没有像国王举行婚礼时或法兰西王位继承人诞生时燃放的传奇式的
烟火那么壮观,但毕竟还是给人以非常深刻的印象。人们把象征太阳的轮子装在船
只的桅杆上。所谓的喷火兽把雨点般的、像星星一样闪烁的火焰吐进河里。在震耳
欲聋的喧闹声中,正当到处响起爆竹声,烟花在石子路上空闪光对,火箭升到了空
中,在黑色的苍穹上画出了朵朵白色的百合。聚集在桥上和河两岸码头上的成千上
万的人群,发出了兴高采烈的喝彩声,甚至于高呼“万岁!”——虽然国王是在三
十八年前登上王位的,他受人爱戴的顶点早已过去,但是烟火激发了他们的情绪。
格雷诺耶默默地位立在河右岸,王家桥对面“植物亭”的阴影里。他没有用手
鼓掌,火箭升空时他从不朝那儿看。他来这里是因为他以为可以嗅到点新的气味,
但是事实表明,烟火并未提供什么有价值的气味。那里爆发出劈里啪啦的声响和放
射出闪烁亮光的各种东西,充其量不过留下硫磺、油和硝石混合起来的单调的气味。
他正想离开这无聊的欢庆盛会,沿着卢浮宫画廊走回家,一阵风把某样东西朝
他吹来,那是一点微小的东西,一点几乎觉察不到的东西,一点碎屑,一个香味原
子,不,还要少:是对一种香味的预感,而不是真正的香味——但这是对一种从未
闻过的气味的可靠预感。他又退回到大墙边,闭上眼睛,鼓起鼻孔。这香味非常细
嫩,所以他无法牢牢控制住,它一再挣脱他的嗅觉,被爆竹的火药烟雾所掩盖,被
人群发散出的气味所阻塞,被城市的千种其他气味所破坏。但是随后,刹那间,它
又来了,只有一丁点儿美妙的味儿可闻,出现短短的一秒钟……倏地又消失了。格
雷诺耶非常痛苦。这不仅使他贪婪的性格第一次遭受侮辱,而且使他的心感到痛苦。
他有一种特殊的预感:这种香味是了解其他所有香味的奥秘的一把钥匙;倘若不了
解这种香味,那就对所有香味一无所知;倘若他不能成功地占有这香味,那么他,
格雷诺耶,这辈子就白活了。他必须占有它,这并非单纯为了占有而是为了使他的
心平静。
他激动万分,情绪恶劣。他还没有弄清楚,这种香味来自何方。有时,在重新
有一丁点儿香味朝他吹来之前,间歇竟长达数分钟。每次,恐惧都向他袭来,他害
怕永远失去这香味。最后,他终于在绝望中得救了:这香味来自河的对岸,来自东
南方的某处。
他离开“植物亭”的围墙,挤到人群中,为自己开辟一条过桥的路。每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