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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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水-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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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像只扁虱那样易于满足,它安静地停在树上,靠着它在几年前获得的一小滴血 
维持生活。他的身体需要的营养和衣着,在量的方面甚少。他的灵魂不需要任何东 
西。受人庇护、关照和抚爱——或者说一个小孩所需要的全部东西——对于童年的 
格雷诺耶来说,是完全不需要的。更确切地说,我们觉得,他之所议一开始就养成 
不需要这些东西,其目的是为了生存下去。 
    他生下来后的哭声,在宰鱼台下发出的哭声——随着这哭声,他把自己带进回 
忆里,把自己的母亲送上断头台——不是企求同情和爱的本能哭喊。这是经过良好 
考虑的、几乎可以说是深思熟虑的一声哭喊。新生儿通过这声哭喊,决定自己放弃 
爱,但是却要生存。在当时的情况下,这两者犹如水火不能相容,倘若这小孩要求 
两者得兼,那么他无疑很快就会痛苦地毁灭。当然,这小孩当时满可以选择为他敞 
开的第二种可能,可以默不作声,可以不经过这条弯路直接选择从生至死的道路, 
他因此可以给世界和他本人省掉许多不幸。而为了如此简单地离去,需要有最低限 
度的天生的友好,然而格雷诺耶恰恰没有。他一开始就是个可惜的家伙。他出于纯 
粹的反抗和纯粹的恶毒而选择了生。 
    他不像一个成年人那样做出抉择,这是理所当然的,成年人或多或少需要丰富 
的理智和经验,以便能够在各种选择中做出抉择。但是他的选择具有植物生长的性 
质,正如一粒扔掉的豆子进行选择,要么发芽,要么仍旧是粒豆子。 
    或是像树上的那只扁虱,生活为它提供的无非是接连不断的越冬。丑陋的小扁 
虱把自己铅灰色的身体弄成球体,以便对外界造成尽可能小的面积;它把皮肤弄得 
光溜溜和结结实实的,其目的是为了不致从自己身上流出什么,分泌出什么。扁虱 
把自己造得特别小和一副寒酸相,目的是不让人看见和踩死。这孤独的扁虱聚精会 
神地蹲在自己的树上,它眼睛、耳聋,又是哑巴,唯有嗅,年复一年地嗅,在数里 
之外就嗅到过往动物的血,它靠自己的力量永远也到不了那些动物那里。扁虱可以 
让自己的身子跌到树林的地面上,用它的六条小腿向这儿或那儿爬行几毫米,躺在 
树叶下死去,上帝不知道,并不值得为它感到惋惜。但是扁虱倔强,执拗,令人讨 
厌,它一直蹲着,活着,等待着。它等待着,直至千载难逢的机会把一只动物送到 
树下让它吸吮。于是它失去了克制,让自己跌落下来,紧紧抓住这只动物的肉,刺 
进去,咬进去··、… 
    格雷诺耶就是这样一只扁虱。他沉默地活着,等待着美好的时光。他交给这世 
界的无非是他的粪便;没有微笑,没有哭声,眼睛没有光辉,身上没有自己的香味。 
其他任何妇女都会把这畸形的小孩赶出新i开的0拉尔夫人不这么做。她嗅不出这孩 
子没有气味,她并不指望从他那里获得灵魂上的鼓舞,因为她自己的灵魂已经枯死。 
    与此相反,其他小孩都立即觉察到格雷诺耶非同一般。从第一天起,他们都觉 
得这个新来者叫人害怕。他们尽可能躲开他睡的铺位,大家睡觉时靠得紧紧的,仿 
佛房间里变冷了。年纪小的有时在夜里哭喊起来;他们觉得卧室里刮起了一阵风。 
其他人梦见格雷诺耶夺去一些他们呼吸的空气。有一次,年纪较大的小孩联合起来 
想闷死他。他们把破烂衣服、被子和未草堆在他脸上,上面再压上砖瓦。第二天清 
晨,加拉尔夫人把他拖出来时,他已经被压得青一块,紫一块,但是没有死。他们 
后来又搞了几次,但都没有得逞,至于用自己的手扼住他的脖子,使他窒息死去, 
或是把他的嘴巴或鼻子塞住,这自然是置他于死地的较可靠的方法,可他们又没这 
胆量。他们不想碰他。他们厌恶他,犹如厌恶一只大蜘蛛,对于这只蜘蛛,人们不 
想亲自动手把它弄死。 
    他长大一些了,他们放弃了谋杀计划。他们大概已经认识到,他是消灭不了的。 
他们避开他,从他身旁跑开,在任何情况下都避免跟他接触。他们并不恨他。他们 
对他也不妒忌,不羡慕。在家里,加拉尔夫人一点也没感觉到。其实事情很简单, 
他们觉得他在这儿妨碍他们。他们嗅不出他的气味。他们怕他。 
    客观地看,其实他连一点令人害怕的因素也没有。他长大起来,长得并不特别 
高,并不壮,虽然丑,但并非丑得别人见了就吓坏。他不好斗,不左,不阴险,不 
对别人挑衅。他遇事愿袖手旁观。就连他的智力似乎也不可怕。他三岁时两腿才开 
始站立,四岁时才说出第一个词,就是“鱼”这个词,它是在突然激动的百瞬间说 
出来的,犹如一个鱼贩来到夏鲁纳大街叫卖他的货品从远处险喝的回声。接着他说 
出的词汇是“天竺葵”、“山羊圈”、“皱叶甘蓝”和“雅克洛尔”,后者是附近 
一所修道院的一个园丁助手的名字,他有时在加拉尔夫人处干重活和粗活,他的出 
众之处就是这辈子尚未洗过脸。至于动词、形容词和虚词,格雷诺耶难得用。除了 
“是”和“不”——他第一次说出来已经很晚了——他尽说些名词,而且只是具体 
东西、植物、动物和人的专有名词,并且是在他突然嗅到这些东西、植物、动物或 
人的气味的时候。 
    在三月的阳光下,他坐在一堆山毛样木柴上,木柴受热发出劈啪声。这时,他 
第一次说出了“木头”这个词。在此之前,他看见过木头不下一百次,也上百次听 
到过这个词。他也了解它的词义,本人在冬天也经常被喊到外面拿木头。可是木头 
这东西并未引起他足够的兴趣,促使他花点力气说出它的名称。在三月的那天,他 
坐在柴堆上才说了出来。当时那堆木柴堆放在加拉尔夫人仓库南侧一个伸出的屋顶 
下,堆得像条板凳。最上面的木柴散发出烧焦的甜味,木柴堆深处散发出答茂的气 
味,而仓库的云杉木板墙通热则散发出树脂碎屑的香味。 
    格雷诺耶坐在木柴堆上,两条腿伸出来,背靠在仓库墙上,他闭目养神,一动 
也不动。他什么也不看,不听,什么也没发觉。他只嗅着木头的香味,像被一顶帽 
子罩住了。他喝这香气,淹没在香气里,身上最后一个细孔都浸透了这香气,自己 
成了木头,像个木偶。他像皮诺曹躺在水堆上,像死了一样,过了相当久,或许过 
了半小时,他才勉强挤出“木头”这个词。仿佛他把木头堆放到他的两耳上,仿佛 
木头已经塞到他的脖子上,仿佛他的肚子,咽喉和鼻子都填满了木头,因此他这个 
词是呕吐出来的。这使他恢复了知觉,救了他的命,在此以前不久,这堆木头及其 
香味还使他窒息得透不过气来。他艰难地动了动,从木头堆上滑下来,迈着麻木的 
双腿,蹒跚地走开。几天以后,他仍忘不了这次强烈的嗅觉经历,每当他猛然间忆 
起此事时,他就像念咒语一样自言自语地说出“木头,木头”。 
    他就是这样学习说话的。对于那些表示无气味体的词,即那些抽象的概念,首 
先是伦理道德方面的概念,他学起来最困难。他记不住这些词,常常混淆起来,直 
到成年了仍不喜欢运用这些词,并经常用错:正义,良心,上帝,欢乐,责任,恭 
顺,感谢等等——它们究竟表达了什么,他不明白,永远捉摸不透。 
    另一方面,格雷诺耶心里收集了许多嗅觉方面的概念,不久,利用通行的语言 
来表示这些事物,便已经显得不足。没多久,他不光是嗅木头的气味,而且能嗅出 
各种木头,即械木、橡木、松木、榆木、梨木、旧木头、新木头、烂木头、发霉的 
木头、长满苔踪的木头,甚至个别木块、木片、木屑的气味——这些木头,别人用 
眼睛都难以区别,而他用嗅觉却能清清楚楚地分辨出来。对于其他东西,情况也类 
似。加拉尔夫人每天早晨给她代养的幼儿喝的那种白色饮料,人家都统称为牛奶, 
然而按照格雷诺耶的感觉,每天的气味各不相同,而是按照其温度,是哪头母牛的 
奶,这头母牛吃了什么饲料,人家留了多少乳脂在牛奶里等等情况而异的……是由 
上百种个别气味组成的、五光十色的、每分钟甚至每秒钟都在变化并形成新的混合 
的气味单位,例如“火的烟”,它同样只有那个名称“烟”……土地、地方、空气, 
每一步、每一口气都增添了别的气味并因此具有另一种特征,然而它们仍只是用那 
三个简单的字来表达——世界上气味的丰富和语言的贫乏之间所有这些荒诞的不协 
调,使格雷诺耶对语言的含义产生了怀疑;而他只是在迫不得已与别人交往时,才 
勉强使用语言。 
    格雷诺耶六岁时通过嗅觉已经完全掌握了他周围的一切。在加拉尔夫人家里没 
有哪样东西,在北面的夏鲁纳大街没有哪个地方,没有哪个人,没有哪块石头、哪 
棵树。哪株灌木或哪个木栅,没有哪个小地段,他通过嗅觉不认得、不能重新认出 
来以及不是嗅过一次就牢牢记住的。他已经收集了一万种、十万种特殊的气味,并 
能清清楚楚地加以区别,随意加以支配。他重新闻到这些气味时,不仅哪拥施扶、 
而且当忆起这些气味。事实上又闻到了这些气味。不仅如此,他甚至能通过自己的 
想像掌握气味间的重新组合技术,自己创造出现实中根本不存在的气味。他仿佛通 
过自学掌握了气味的庞大词汇表,这些词汇使他可以随意造出大量的新的气味句子 
来——而他能做到这点,恰恰是其他孩子使用人家辛辛苦苦灌输给他们的词汇,初 
次结结巴巴地说出描写世界的非常不完善的传统句子时那样的年纪。他的天才或许 
可以和一个有音乐才能的神童相比拟,这神童从旋律与和声中听到一个个音的字母 
后,就自己谱写了全新的旋律与和音——当然有所不同,气味的字母比喜的字母要 
大得多,并且很不相同;还有另一个区别是,神童格雷诺耶的创造性活动只是在他 
内心里进行的,除了他本人,任何人也察觉不到。 
    从外表看来,他的性格总是内向的。他最喜欢独自一人漫步穿过圣安托万北郊, 
穿过茶园和葡萄园,穿过草地。有时他晚上不回家,一连数目失踪。到了用棍棒惩 
罚他时,他总是忍受着,脸上也没有痛苦的表情。关禁闭,不给吃饭,惩罚性劳动, 
都不能改变他的行为。他断断续续地上了一年半邦索库圣母院的神学校,但是没有 
明显的效果。他学了点拼写,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除此之外别无其他收获。他的 
老师认为他智力差。 
    相反,加拉尔夫人则注意到他有一定的才能和特点,这些才能和特点即使不说 
是超自然的,也是很不平常的,例如:他从不像小孩那样害怕黑暗和夜,任何时候, 
人家都可以叫他到地下室去拿点什么东西,而其他小孩即使拿了一盏灯也不大敢下 
去;或者,人家可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叫他到仓库去拿木头,他从来不掌灯, 
但又能认清道路,立即拿来所需要的东西,从不拿错,从不跌跤或撞翻什么东西。 
当然更加奇特的是,他能透过纸张、布料、木头,甚至造过砌得牢牢的墙壁和关闭 
着的门看过去的本领,这一点已经由加拉尔夫人证实过。他脚不进卧室,就知道室 
内有多少小孩,并且是哪些小孩。花椰菜尚未切开,他已经知道莱里藏着一条毛虫。 
有一次,加拉尔夫人把钱藏好(她换了个地方),自己再也找不到了,格雷诺耶还 
没找上一秒钟,即指着壁炉横梁后面的一个位置,一瞧,果然钱在那儿!他甚至能 
望到将来:能够在一个人来访前很久就预告此人的来访,或是在天空里尚无一丝云 
彩时即能准确地预告雷阵雨的来临。所有这一切,他当然不是看出来,不是用眼睛 
看,而是用他嗅觉越来越灵敏和精确的鼻子嗅出来的:花椰莱里的毛虫,横梁后的 
钱,隔几道墙和几条街的人——这些对于加拉尔夫人来说,即使她父亲那 
    次用火通条打她时没有损伤她的嗅觉器官,她也是连做梦都想不到的。她深信 
这男孩——虽然智力差——一定有第二套视觉器官。由于她知道,有两套视觉器官 
的人会招来灾祸和死亡,因而她觉得他极为可怕。当她想到自己同某人住在同一栋 
房子里,此人具有一种天赋,能透过墙壁和横梁看清藏匿得非常隐蔽的钱,这时她 
觉得更加可怕,难以忍受。在她发现格雷诺耶具有这种可怕的本领后,她就想办法 
要把他打发走。后来时机终于到了,大约在格雷诺耶满八岁时,圣梅里修道院末说 
明任何理由,停止付给抚养格雷诺耶的费用。加拉尔夫人也不去索取。出于礼貌, 
她又等了一个星期,然而这笔钱还是没有送来,她就牵着这男孩的手,带他进城去。 
    加拉尔夫人认识住在离河不远的莫特勒里大街的一个制革匠,此人名叫格里马, 
他迫切需要年轻的劳动力——不是需要正规的学徒或伙计,而是需要廉价的苦力。 
这行业有些工作——刮去腐烂兽皮上的肉,混合有毒的嗓剂和染浆,提炼腐蚀性强 
的植物棵料——对人体有生命危险如此一个有责任感的师傅尽可能不叫他的满师的 
助手于这种活,而是利用失业的瘪三、游民或没有人监护的儿童,这些人一旦出了 
问题没人过问。加拉尔夫人当然知道,格雷诺耶呆在格里马的制革工场里,按照一 
般人的估计肯定是九死一生。但她不是多愁善感的女人。她已经尽到了自己的责任, 
负责照料的关系已经终止。这小孩今后会发生什么事与她无关。倘若他死里逃生, 
这当然 
    也好,倘若他死了,那也是好的——关键是,一切都合情合理。她叫格里马先 
生写了个认领这男孩的证明,自己则开了个拿到十五法郎手续费的收据,又动身返 
回复鲁纳大街家里。她一点儿也觉察不到自己的良心有什么不好。相反,她认为自 
己不仅做得合情合理,而且做得大仁大义,因为把一个没有人肯给抚养费的小孩留 
下来,无可避免地会成为其他孩子的负担,甚至成为她自己的负担,这很可能危及 
其他孩子的将来,甚至危及自己的将来,也就是自己有保障的单独的死,而这样的 
死,是她今生仍然希望的唯一件。 
    由于我们叙述加拉尔夫人的身世到此就要结束,而且后面也不再提到她,因此 
我们想用几个句子叙述一下她的晚年。加拉尔夫人尽管在童年时心灵上已经死亡, 
却很不幸地活到很老。公元一七八二年,即在她年近七十的时候,她放弃了自己购 
行当,按计划花钱买了份养老金,坐在自己的小屋子里等死。但是死神姗姗来迟。 
世上人们估计不到的、国内从未发生过的事件到来了,这就是革命,也就是一切社 
会、道德和超越一切范畴的关系的一次急剧的变革。起初这场革命对加拉尔夫人个 
人的遭遇没有什么影响。但是后来——她那时近八十岁——据说突然发生了这样的 
事:她的养老金发放人被迫流亡,财产被没收,他的产业拍卖给了一个裤子工厂的 
厂主。这一变化暂时还看不出对加拉尔夫人有什么灾难性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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