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感觉不到阴冷或贫瘠的迹象;这儿没有凛冽的寒风;这儿的春天远比蒙彼利埃来
得早。温和的雾气像一个无形的罩子罩在田野上。杏树和巴旦杏树的花朵盛开,温
暖的空气中充满水仙花的香气。
在大盆地的另一端,或许有两里距离,坐落着一个城市,或者说得更确切些,
一个城市贴在屹立的山边。这个城市从远处给人的印象并不特别壮观。那里没有耸
立在房屋之上的大教堂,只有一座小教堂钟楼;没有占主体地位的城堡,没有特别
豪华的建筑物、城墙的作用似乎不是为了防卫,到处都有房屋突出在城墙之外,尤
其向下面平地的一侧更是如此,因而市区的外观显得有些破损。似乎这地方过去经
常是兵家争夺之地,似乎它如今已经厌倦对即将到来的入侵者再作认真的抵抗——
但是这并非由于软弱,而是出于懒散,或者甚至是由于感到强大。它看上去仿佛无
须显示出豪华。它的脚下有散发芳香的巨大盆地,它觉得这就足够了。
这个外表并不引人注目但同时又自信的地方就是格拉斯市,数世纪以来它都是
香料、化妆品肥皂和油的无可争议的生产和交易中心。吉赛佩·巴尔迪尼说到这个
城市时总是眉飞色舞。他说,这个城市就是芳香的罗马,香相家向往的地方,谁没
有在这儿留下他的足迹。他就不一配当个香水行家。
格雷诺耶怀着非常冷静的目光望着格拉斯这个城市。他并不是寻找化妆品行业
的圣地,他望着紧贴山坡的房屋,并没有心花怒放。他来这里是因为他知道,这里
比别的地方可以更好地学到生产香水的技术。他要掌握这些技术,因为他需要它们
为自己的目标服务。他从口袋里掏出装着他的香水的瓶子,精打细算地轻轻涂着自
己,并且立即动身。一个半小时后,即将近中午时分,他抵达了格拉斯。
他在城市高处空旷的广场旁的一家客栈里用餐。广场的中间有一条小河穿过,
制革匠就在河边冲洗皮革,随后把皮革摊开晾干。皮革的气味刺鼻,致使一些顾客
食欲大减。但这并不影响格雷诺耶的食欲。他熟悉这种气味,它给予他一种安全的
感觉。在任何一个城市里,它总是首先寻找制革匠聚居区。随后他就会觉得,仿佛
他这个从臭气环境中来并由此了解这地方的其他地区的人,已经不再是个陌生人了。
整个下午,他都在城里游逛。这城市脏得出奇,尽管是或者确切地说正是因为水量
过多,这些水从数十个泉井冒出,汇入毫无规则的沟渠和小河向城市的低处流去,
使大街小巷泛滥;泥沙加乱在某些区里,房屋挤在一球以·致留给通道和台阶的地
方只有一尺宽,在泥泞中经过的人都得摩肩接通。即使在广场和少数几条较宽的街
道上,车子相遇也几乎无法避让。
然而,尽管一切都脏乱不堪,街巷狭窄,但是这城市各行业却非常活跃,仿佛
要爆炸似的。格雷诺耶在他的漫步中看到肥皂作坊不下七家,看到了一打化妆品和
手套师傅、数不清的小酒店、润发脂店、香料店以及大约七个大量销售香料的商人。
这些当然是拥有真正的大香料店的商人。从他们的房屋往往认不出来。面向街
道的房屋正面看上去相当简朴。可是在其后面,在贮藏室和大地下室内,是一桶桶
油,一堆堆高级素在草肥皂,一瓶瓶花精水、葡萄酒、酒精,一袋袋、一箱箱、一
柜柜塞得满满的香料……格雷诺耶透过最厚的墙详尽地嗅到了这一样样东西,这就
是财富,就连君主们也是没有的。若是他透过朝向街道的普通的店堂和库房更仔细
地嗅去,那么他就会发现,在这些小方格形市民房屋的背面,有着最奢华的建筑。
在夹竹桃和棕榈郁郁葱葱和有花坛和美丽喷泉的小花园周围,延伸着庄园真正的厢
房,多半呈U形朝南建成:在楼屋里充满阳光的。用绸子作墙布好的卧室,豪华的、
用外国木材做护墙板的面向平地的沙龙,偶尔也像震台一样突出到露天的餐厅——
餐厅里真的像巴尔迪尼所说的,人们在用金制的餐具吃着瓷制盆里的东西。
他在一座不引人注目的宫殿前仁立良久。这建筑物位于德鲁瓦大街的起始处,
那是一条自西向东穿过该城市的主要街道。它并不太壮观,当然正面要比邻屋宽阔
一点,可是绝对没有宏伟的气魄。在大门口停着一辆载桶的车子,桶经过一块木板
被卸下来。一个男人带着证件走进账房,又同另一个男人走出来,两人消失在大门
口。格雷诺耶站在街道的对面一侧,观看熙熙攘攘的情景。至于那里发生了什么,
他并不关心。尽管如此,他还是止住脚步。有点什么吸引了他。
他闭起眼睛,聚精会神地嗅着从对面这建筑物朝他吹来的气味。首先是圆桶、
醋和葡萄酒的气味,其次是仓库成百种浓烈的气味,然后是财物的气味,像纯金的
汗一样从墙里蒸发出来的气味,最后是一个花园的气味,这个花园想必是坐落在房
屋的另一侧。截住花园散发出的轻柔香味并不容易,因为它们就像细薄的线条一样
越过房屋的山墙向下飘到街道上。格雷诺耶从中发现了木兰、风信子、欧亚瑞香和
杜鹃花…但是这花园散发的香味,似乎有些不同,是好得要命的气味,是他这辈子
从未闻到过的好闻气味——或者说他只闻过唯—一次的气味……他得朝这香味靠近
些。
他考虑着是否应该径直穿过大门口进入庄园。但这时在那里有许多人在忙着卸
下并检查圆桶,他肯定会引人注意。他决定退回到街道上来,以便找到一条巷子或
一条也许顺着房屋横向一侧延伸的通道。走了几米后,他已经到达德鲁瓦大街起点
处的城门。他穿过城门。靠着左边行走,沿着城墙的走向下山。没走多远,他嗅到
了花园的气味,起初是淡淡的,还混杂着田野的空气,随后越来越浓。最后他知道
他已经靠近花园。花园与城墙毗连。他此时就在花园旁。他只要向后退一点,就可
以越过城墙望见橙树最上方的枝条。
他又闭起眼睛。花园的香味轮廓清晰得像一条虹的彩带一样向他袭来。一种香
味,一种珍贵的香味,一种他认为重要的香味就在其中_格雷诺耶幸福得热起来,
恐惧得冷下去。血液像一个被逮住的顽童向他脑袋升腾,然后又退回到身体的中部,
再上升,又退回,他无力抗拒。这种气味的进攻太突然了。一刹那,吸一口气的时
间, 永远,他觉得对仿佛延长了L倍,或是倏地消失。因为他再也不知道,现在就
是现在,这儿就是这儿,或者更确切地说,不知道现在就是当时,这儿就是那儿,
就是一七五三年九月巴黎的马雷大街,从花园里飘来的香味,就是他当时害死的那
红发少女的香味。如今他在世界上又找到了这种香味,这使他热泪盈眶——至于这
事可能不是真的,又使他怕得要死。
他感到头晕,踉跄了一阵,不得不往墙上靠,倚着墙慢慢地向下滑到未草堆上。
他在那里集中注意力,抑制自己的格地开始以较短促可不太保险随呼吸吸入这令人
不快的气味。他断定墙后这气味同红发少女的气味固然极为相似,但是却不完全一
样。当然它同样是来店一个红发少女,这是不容置疑的。格雷诺耶好像在自己面前
的一幅图画上看到了他嗅觉想像中的这个少女:她并没有安静地坐着,而是跳来跳
去,身上热起来,又凉下去,显然她是在做一种须剧烈运动、然后又迅速停止的游
戏——此外,她是在同另一个完全没有自己特征气味的人做游戏。这少女有洁白的
皮肤,有淡绿色眼睛,脸上、脖子上和胸前有雀斑—…这就是说——格雷诺耶的呼
吸停顿了一会儿,他更猛烈地嗅,试图遏制对马雷大街那少女的气味回忆——这就
是说,这个少女还没有真正意义的乳房!她的乳房几乎还没有开始发育。她只不过
有散发出非常柔嫩和少量香味的、周围长了雀斑的、也许是近几天来、也许是近几
小时来…港至是此刻才开始膨胀的小乳房头。一句话:这少女还是个孩子。说什么
都是个孩子!
格雷诺耶额头上冒着汗珠。他知道儿童没有什么独特的气味,犹如迅速成长的
花在开花前呈现绿色一样。可,是这朵花,墙后面这朵几乎还是闭合着的花,此时
除了他,格雷诺耶之外,还没有被任何人发觉,它此时才冒出第一批散发香味的尖
形花瓣,它现在已经把头发朝天竖起,一旦完全绽开,它必定会流出这世界尚未嗅
到过的一种香水。她现在的气味,格雷诺耶想,就已经比当时马雷大街那少女的更
好——不那么浓,不那么厚,但是更雅致,更吸引人,同时更自然。但是再过一至
二年,这气味定会成熟,必将获得一种力量,任何人,男人和女人,都摆脱不了这
种力量。人们将被制服,将被解除武装,面对这少女的魔力而束手无策一。而且他
们将不会知道为什么、因为他们愚蠢,他们的鼻子只能用来喘息,以为用他们的眼
睛就可以认出一切,他们会说,因为这个少女美丽、优雅和妩媚。他们将以自己的
局限性赞美少女匀称的容貌、苗条的身材和完美的胸脯。她的眼睛,他们会说,活
像绿宝石,牙齿像珍珠,四肢与象牙一样光滑——还有其他一些愚蠢的比喻。他们
将把她选为茉莉花女王。她将由低能的肖像画家作画,人们将好奇地观看她的画像,
说她是法国最美的女人。青年人将一连数夜坐在她的窗下弹起曼陀铃,大声吼唱…
肥胖而富有的老头儿都低声下气地乞求她父亲把女儿嫁给他…各种年龄的妇女看到
她都会唉声叹气,在睡眠中梦到自己哪怕只有一天能像她那样迷人。他们大家都不
会知道,其实他们迷恋的并非她的外貌,不是她那据说毫无理疵的美丽,而是她那
无与伦比的绝妙的香味!.只是他,格雷诺耶一个人会知道。其实他现在已经知道
了。
啊!他要占有这香味!不是像当时占有马雷大街那少女的香味那样采用徒劳、
笨拙的方式。当时他仅把香味吸入体内,因此也就把它破坏了。不,墙后那少女的
香味他要真正掌握;要像从她身上剥下一层皮一样得到它,并把它转变成自己的香
味。这究竟怎样才能实现,他心中还无数。但是他可以有两年时间进行学习。一般
说来,大概不会比夺取一朵稀世名花的芳香更困难。
他站起身,近乎虔诚地蜷缩着身体离开,仿佛离开什么神圣的事物或一个睡觉
的女人,悄没声地走开。谁也没.瞧见他,听见他发出的声音,谁也不会注意到他
的发现。他就这样沿着城墙逃到城市的另一头,少女的芳香终于在那儿消失,他在
弗奈昂门又找到入口。他在房子的阴影中止住脚步。街巷散发臭味的蒸气给他以安
全感,有助于他抑制先前向他袭来的激情。一刻钟后,他又完全恢复了平静。首先,
他想,他不能再到城墙的花园附近去。这没有必要。这使他太激动了。那边那朵花
没有他的帮助也在茁壮生长,至于它以何种方式成长,他反正不知道。他不该在不
适当的时机陶醉于它的芳香。他必须扑到工作上。他必须扩大自己的知识,完善它
的手艺技能,以便准备好迎接收获季节的到来。他还有两年时间。
在弗奈昂门不远的卢浮大街,格雷诺耶发现一家小香水作坊,便打听是否用人。
情况表明,这家作坊的老板奥诺雷·阿尔努菲香水师傅在去年冬天已经去世,
他的遗嘱,一个活跃的约三十岁的黑发女人,依靠一个伙计的帮助独自经营这家店。
阿尔努菲夫人在长时间诉说年景不佳和生意不景气后说,她虽然本来不能再雇
伙计,但另一方面又有许多突击性活计迫切需要一个;她还识她家里住不下第二个
伙.计,可是在弗朗西斯修道院后面的橄榄园有间小屋——离此地不到十分钟路程
——一个要求不高的青年人勉强在那里过夜是不成问题的;此外她作为正直的师娘
知道要为伙计的健康负责,但另一方面却也看到自己无力保证每日能有两餐热饭—
—一句话,阿尔努菲夫人是——当然格雷诺耶早就嗅到了——一个过着富裕生活和
具有精明的生意头脑的妇女。由于他本人对钱不太计较,他表示每周有两个法郎报
酬和其他勉强维持生活的条件就知足了,因此他们很快就达成了一致。第一个伙计
被叫来了,他是个像巨人一样的人、名叫德鲁,格雷诺耶立即猜出,他想必经常和
夫人一道睡觉,她若不与他商量,显然是不能做出决定的。他站到格雷诺耶面前—
—格雷诺耶在这巨人跟前显得太滑稽可笑了——两腿叉开,散发出精子气味的雾气,
打量着他,用锋利的眼光审视他,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洞察出某种不正当的意图或
一个未来的情敌似的,最后他据傲而又显示宽容地冷冷一笑,点头表示同意。
一切就这样解决了。他们跟格雷诺耶握握手,格雷诺耶得到一份冷冷的晚餐,
一床被褥,一把小屋的钥匙。这小屋是个棚屋,没有窗户,散发出好闻的旧羊粪和
干草的气味,格雷诺耶就在小屋里尽可能好地安顿下来。第二天,他开始在阿尔努
菲夫人那里干活。
这正是水仙花开的季节。阿尔努菲夫人在城市下面的大盆地里有小块土地,她
叫人在自己的小块土地上种植这种花,或是与农民讨价还价从他们那里买来。这种
水仙花一大清早就送来,一筐筐倒进作坊里,堆成一大堆,体积庞大,分量却像羽
毛一样轻,散发出香味。一德鲁在一口大锅里把猪油和牛油融化成奶油状的液体,
当格雷诺耶用一把像扫帚一样长的搅拌工具不停地搅拌时,他把大量新鲜的花朵倒
进锅里。这些花宛如被吓得要死的眼睛一样停在表面上一秒钟,当搅拌工具把它们
往下拌,热油把它们包围起来时,它们就变得苍白了。几乎是在伺一瞬间,它们已
经精疲力竭、枯萎,显然死神已迅速来临,以致它们只好把最后一口香气呼给浸泡
它们的那种媒介物;因为——格雷诺耶高兴得难以形容地发觉——他在锅里往下拌
的花越多,油脂的香味也越浓。而且在油里继续散发香味的并不是死了的花,而是
油脂本身,它已经把花的芳香占为己有。
有时锅里的汤液太浓,必须把它倒到粗筛上,以便除去无用的花的废渣,从而
又可以加入新鲜的花朵。然后他们又倒入花,搅拌,过滤,整天不停地干活,因为
事情不能拖延,直至傍晚,这一大堆花都在锅里处理完毕。废料——为了不受任何
损失——再用滚水烫过,置于螺旋压力机里,把最后一滴尚发出香气的油榨干。大
多数芳香,即像海洋一样浩瀚的花之灵魂,总是留在锅里,保存并融入缓慢凝固的
并不怎么好看的灰白色油脂里。
翌日,离析——人们给这种方法的称呼——继续进行,锅子又加热,油脂被融
化,锅里加入新的花。一连几天起早摸黑,都是这么干活。这种活非常辛苦格雷诺
耶的一胳臂重得像铅一样,手上长了老茧。每天晚上趔趄着走回小屋时,背部疼得
厉害。德鲁的力气大概相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