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皇权大幅提升的后果之一,就是皇帝成为了天底下最为幸苦劳累的工作。
明太祖朱元璋出身于草根,机敏睿智、果断坚毅、精力充沛,尚且无法承受这样的幸苦,更何况那些锦衣玉食、娇生惯养、完全受不了幸苦的后世皇帝?
于是,明成祖朱棣继位之后,很快就承受不住了,于是他设立了文渊阁,建立了内阁制度,要求内阁辅臣们帮着皇帝研究奏章,并且批上自己的意见,也就是所谓的“票拟”,这样皇帝的工作就轻松多了,不必再仔细的研究与调查,只需大致看一眼内阁辅臣们的意见,然后再决定同意与否,这就是所谓的“批红”。
在这个时期,内阁依然是权柄不彰,只是辅佐皇帝处理政务罢了,内阁的诸般事务也需要与皇帝共同商议,只相当于皇帝的私人秘书。
但随着明朝皇帝们愈来愈依赖于内阁的票拟之后,内阁自然是成为了一个不可或缺的机构,权柄也就越来越重了,到明世宗时期,内阁的地位已是极为尊崇,可以压制六部。
而内阁能够成为真正的朝廷核心,还因为明英宗的一道旨意,大意就是“从今往后,皇帝不会再到文渊阁与内阁辅臣们共同议事,诸般政务由内阁自主研究之后票拟给皇帝即可,至于皇帝如何批红,内阁也不可过问。”
明英宗乃是一位很具传奇色彩的皇帝,他先是由皇帝变成囚徒,再由囚徒变成了太上皇,最终又从太上皇变成了皇帝。这样一位皇帝,自然是深谙权术之辈,其帝王心术的造诣之深,恐怕还在如今的德庆皇帝之上。
然而,明英宗也和德庆皇帝一样,过于沉溺于权术,却是办了一件蠢事,他本意是想要与内阁拉开距离,独揽决策之权,再一次的扩张皇权,压制渐渐坐大的内阁,但他下了这道旨意之后,内阁固然是无法干涉皇帝的批红,但皇帝同样也无法干涉内阁的票拟了。
至此,皇帝与内阁彻底脱离了干系,而这也是明朝皇权由盛转衰的拐点。
但前文已是讲过,到了这个时期,明朝皇帝已是十分依赖内阁的票拟,若是离开了内阁的票拟,皇帝迟早都要累死,面对内阁的票拟建议,明朝皇帝绝大多数时候只是批复一句“同意”罢了,所以内阁已是相当于明朝的决策核心,而明英宗的这道旨意,就相当于自己将皇权排斥出了决策核心之外,内阁也就成为了权臣们的自留地,皇帝再也无法插手。
如此一来,内阁的权柄自然越来越重,内阁的阁老们已是相当于实质上的宰相,而皇帝的批红决策之权,反倒是成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手续,皇权从此再也无法压制臣权。
甚至于,到了明宪宗时期,内阁票拟已是成为了朝廷推行政令之际必不可缺的一个要素,重要性已是远远超过了皇帝的批红,若是官员们得到了一份圣旨,里面只有皇帝的批红而没有内阁的票拟,则只能算是皇帝的私人信件,又称之为“中旨”,若是“中旨”与朝廷现行诏令相违背,官员们完全可以拒不接受,事后自然有内阁为他撑腰,皇帝也是无可奈何。
可以说,到了这一步,若是抛开兵权的因素,臣权反倒是压倒了皇权。
时至今日,内阁已然成为了公认的朝廷决策核心,明朝皇帝们虽然是屡屡想要再次插手内阁、又或是打压内阁权势,但他们的行动大都以失败告终。
哪怕是这个世界的崇祯皇帝乃是一位手段高明的“中兴圣君”,但他也只是推动了“内阁阁老不可兼任六部实职”、以及“扩大大学士名额”这两道政令来稍稍限制了一下内阁的声势,让皇权与臣权重新持平罢了,但臣权依然是可以与皇权相抗衡。
到了现在,德庆皇帝更是一位好大喜功、贪恋权势的皇帝,和前任的那些明朝皇帝一样,他同样是野心勃勃的想要打压内阁、插手内阁事务。
而如今,内阁席位出现了空缺,也正是德庆皇帝实现自己野心的大好机会。
*
此时,回想着内阁的权势变动过程,赵俊臣暗暗想道:“这几位‘帝党’官员出声支持梁辅臣入阁辅政,恐怕是源自于德庆皇帝的暗中示意!而德庆皇帝想要将梁辅臣安插进入内阁,倒也是可以预见的事情,毕竟如今的内阁正是最空虚的时候,周尚景失去了首辅之位,号召力大损;沈常茂虽然是首辅之尊,但能力手段略有不足;至于另一位阁老程远道,更是庸庸无能之辈!而梁辅臣为任三边总督期间,可谓是功勋卓著、声望极高,若是德庆皇帝全力捧他进入内阁,即使是大学士李和也很难竞争……这样一来,德庆皇帝就可以通过梁辅臣来插手内阁事务,皇权也随之大增……”
想到这里,赵俊臣的眉头一皱,又想道:“只是,德庆皇帝的这般想法,却是让左兰山入阁的难度大增……难道,我先后布置了这么多伏笔,却依然无法促使德庆皇帝产生利用左兰山分裂‘赵党’的想法?还是说德庆皇帝打算同时支持左兰山与梁辅臣,让他们二人一同进入内阁?”
猜测之际,赵俊臣终于抬头暗暗观察了德庆皇帝一眼,想要通过德庆皇帝的表情变化来推测德庆皇帝的具体心意。
然而,德庆皇帝此时却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只是静静观察着百官们的争执,完全没有透漏任何情绪变化,也没有表明任何的倾向,颇是高深莫测。
内阁席位关系到朝廷核心政策的制定,最是重要不过,朝中各派皆是各有主张,并且谁也不愿意退让,短时间内自然是争执不定,不论是“周党”、“沈党”、“赵党”、又或是“帝党”与“太子。党”,只要某个党派提出了自己的人选,就一定会遭到其它党派的集体抵制,这样一来,哪怕是“周党”势大,也无法轻易达成目标。
所以,此时的皇极殿内,依然是一片激烈争执之声,完全无法达成共识。
在这个时候,德庆皇帝的态度就显得十分重要了,但偏偏德庆皇帝竟是没有任何表态,似乎是另有计划。
“看来,针对今日的局势变化,德庆皇帝同样是蓄谋已久了,如今的沉默或许只是为了蓄力等待时机罢了,等到他表明态度之际,恐怕庙堂局势又会发生剧变……”
想到这里,赵俊臣已是将打探德庆皇帝的计划视为自己接下来的首要任务。
毕竟,德庆皇帝的态度对赵俊臣的计划影响太大了。
不过,既然是无法猜透德庆皇帝的心意,此时的赵俊臣也就没有一味强求,只是将目光转向了另一边的太子朱和堉,暗暗考虑着“太子。党”众人的想法。
此时,太子朱和堉同样是静静站在那里,并没有表明态度。
但“太子。党”众人的陆续发言,却已是表明了“太子。党”的立场,那就是全力向德庆皇帝靠拢、毫无保留的支持德庆皇帝的计划!
虽然,“太子。党”恐怕并不知道德庆皇帝的具体计划究竟是什么。
不过,“太子。党”的表现看似盲目,实则是一招妙棋!毕竟太子朱和堉如今最大的危机就是他已是渐渐失去了德庆皇帝的信任与支持,而“太子。党”如今全力支持德庆皇帝的举动,既是可以挽回德庆皇帝对太子朱和堉的信任,也可以增强德庆皇帝的权势,让德庆皇帝可以更好的庇护太子朱和堉,还可以趁机重振“太子。党”的声势,让朝中各派系见识到“太子。党”的影响力。
“就凭‘太子。党’众人的秉性,恐怕是想不到这种计划的,他们受程朱理学的影响甚深,一向是以卖直沽名为乐,这般全无保留的向德庆皇帝靠拢的计划,应该是出自于赵山才的手笔了。”赵俊臣皱眉想道。
“太子。党”自从有了赵山才的辅佐之后,却是比以前难对付了。
而就在赵俊臣打量着太子朱和堉的时候,朱和堉也正在暗暗回想着前一天晚上赵山才对自己的建议。
“殿下,到了明日早朝上,咱们当以两个原则为先!一是全力支持陛下的立场,二是极力将庙堂局势进一步搅浑!”
……
……(未完待续。)
第五百二十六章。博弈(二)。()
……
……
“支持父皇的立场、并且将庙堂局势搅混?”
当时,听到赵山才的建议之后,太子朱和堉心中有些不解。
“殿下您如今最大的隐忧,就是与陛下之间的关系不睦,而如今内阁席位出现空缺,陛下一定会有所图谋,这也正是您与陛下缓和关系的大好机会!此外,当初程阁老就是在陛下全力支持下入阁的,如今太子您也需要对陛下投桃报李才是!最重要的是,如今臣权渐彰,陛下以一己之力,并没有压服几位朝中阁老的把握,唯有在庙堂局势僵持混乱的时候,陛下的表态才最能够彰显作用,太子您将庙堂局势搅混,其实也是帮助陛下达成目标的一种手段,而陛下的实力增强之后,也可以有效的压制周尚景、赵俊臣等人的小动作,从各方面考虑,这都是太子您如今的最佳选择。”
和许多时候一样,赵山才并没有将自己所有的想法全部告诉太子朱和堉,比如臣权与皇权明争暗斗的部分,赵山才就暗中隐瞒了下来——朱和堉是太子,也是未来的皇帝,此时帮助德庆皇帝增强皇权,对朱和堉将来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但这些内容太子朱和堉未必可以接受——所以赵山才只是讲诉了一些朱和堉可以接受的理由。
得到赵山才的解释之后,太子朱和堉犹豫了片刻之后,终于还是同意了。
然而,就在这时,一件突然而来的变化,引起了太子朱和堉的注意。
只见赵山才的话声刚落,面色就突然变得惨白,双手捂住了肚子,冷汗瞬间就布满了额头。
原来,不知为何,自昨天开始,赵山才就会时不时的感到腹部绞痛,刚开始还不明显,但到了今天晚上的时候,绞痛感就已是渐渐变得非常明显了,偶尔出现一次,就会让赵山才疼出一身冷汗。
见到赵山才这般模样,太子朱和堉心中一惊,连忙问道:“赵先生怎么了?可是身体有哪里不舒服?”
赵山才先是缓了一会儿,待胃部绞痛感过去之后,又犹豫了片刻,终于点头答道:“或许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自从昨日开始,肚子就有些不舒服,最初还好,但现在已是有些难以忍受了。”
听到赵山才的解释之后,太子朱和堉的关切之色愈加明显,说道:“赵先生你也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既然从昨天开始就已经不舒服了,又为何完全没有向我提及?可有找大夫查看过?”
赵山才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并且轻轻摇头道:“原本以为只是小事情,情况并不严重,就没有向太子殿下提及,也没有找大夫诊断,只以为今天就会好转,却没想到情况愈加有些严重了。”
太子朱和堉神色之间满是自责,摇头道:“这哪能行?我马上就找御医为赵先生诊断……却也怪我,赵先生身体不舒服,但我不仅没有发现,还一直让先生劳心劳力,实在是心中有愧,这样吧,赵先生这几日就暂且将手头上的事情放下,先休息一段时间,等御医治好了先生的身体之后,再操劳也不迟。”
对于太子朱和堉请御医为自己诊断身体的建议,赵山才并没有拒绝,他虽然不知道后世有一句“身体是革命本钱”的名言,但相关道理也是懂得,他本人更并非是一个不懂得珍惜身体的盲目操劳之辈。
不过,对于太子朱和堉希望自己休息一段时间的建议,赵山才却不打算接受,缓缓说道:“御医的事情,就要麻烦太子殿下了,还请太子殿下放心,山才一向惜身,并非是不爱惜身体,只是这次有些大意了,今后自然会更加注意,如今太子殿下您的大业未成,山才自然不会让自己的身体拖了后腿。”
说到这里,赵山才的情况明显已是好转了一些,面色也渐渐恢复红润,之前的腹部绞痛,仿佛只是一阵错觉。
感觉身体恢复如常之后,赵山才的心情反而愈加凝重了。
自昨天以来,类似的情况已是发生了七八次了,腹部反复绞痛之余,痛感已是越来越明显,持续时间也越来越长,赵山才本人也略通歧黄之术,隐约觉得自己的情况似乎要比想象中更加严重一些。
只是,虽然心情有些凝重,但赵山才表面上却是一副轻松之色,又说道:“不过,如今的庙堂局势十分复杂,像是阁老换位、商税整顿、赵俊臣遇袭案等等重要事情接二连三的发生,可谓是明浪暗涌无数,我是太子殿下的幕僚,这个时候正是需要我出谋划策之际,又如何可以休息?岂不是会坏了大事?但还请太子殿下安心,山才对自己的身体情况心中有数,绝不会勉强自己就是。”
见赵山才态度坚定,太子朱和堉犹豫了一下,终究是没有勉强,只是反复叮嘱赵山才一定要注意身体,并且派人去宫中请来御医为赵山才诊断。
此外,想到赵山才的情况有可能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太子朱和堉还特意亲自去了东宫厨房,叮嘱厨子们一定要注意赵山才的饮食,并且还更换了为赵山才做饭的厨子。
如此种种,足以证明太子朱和堉对赵山才的看重,而赵山才见到太子朱和堉的种种表现之后,也是愈发的心中感动,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尽早治好身体、全心全意为太子朱和堉出谋划策。
*
皇极殿之内,太子朱和堉并没有在意朝中各派系的争吵辩论,只是回想着自己与赵山才之间的谈话,心中颇是有些担忧。
赵山才这两日以来腹部不断有绞痛之感,但类似的病症十分常见,并非是什么很严重的事情,宫中御医为赵山才诊断之后,也认为赵山才只是寻常的胃病罢了,只要认真疗养、注意休息,很快就可以恢复如常。
然而,或许是太子朱和堉太过于看重赵山才了,自从他发现了赵山才的身体状况之后,心中总是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只觉得事情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所以,此时太子朱和堉站在皇极殿内,并没有过于关注朝中各派围绕内阁空缺的争夺——反正这个空缺还轮不到“太子。党”插手——只是不断思考着赵山才的事情,表情隐隐有些忧虑。
而太子朱和堉神色间的忧虑,自然是落入了正在暗暗观察他的赵俊臣眼中。
见到太子朱和堉的表情变化之后,赵俊臣也是微微一愣,不知道太子朱和堉究竟在担忧什么。
“似乎,除了陛下的计划之外,太子这边也发生了某些我不知道的情况,否则太子也不会面露忧色,也不知对我而言是否重要,却也同样需要派人打探清楚……”赵俊臣暗暗想道。
*
在无尽的争吵辩论之中,这一天的早朝终于结束了。
朝中各大派系皆有所图、谁也不愿意让步,像是德庆皇帝、周尚景、赵俊臣、朱和堉、沈常茂等人更是各有不同的隐蔽计划,皆是有意无意的没有明确表态,更没有阻止百官们的争吵辩论,这样一来,关于内阁空缺的廷推自然是没有结果,只能推后再议。
并且,可以想象的是,在几位核心人物们的计划准备完全之前,类似于今天早朝上的争吵与辩论还要一直持续下去。
虽然,百官们的辩论与争吵只是这场廷推的前菜罢了,虽然是必不可少的点缀,但也没有那么重要,各派魁首都在利用百官们的立场为自己人预热造势,也都在利用百官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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