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俊臣微微一笑,又用手指向旁边的少女,说道:“可否借来一用,给这位姑娘穿一会儿?放心,一会儿就还给老丈。”
老汉虽然不知赵俊臣的用意,但还是答应了下来,并连连摆手,说道:“公子哪里的话,一件粗陋衣裳,又是公子您,老汉我还哪里有什么放心不放心的。”
说话间,老汉已是向身旁的儿媳吩咐道:“去把备用的衣裳拿来,给公子旁边的的这位小姐穿上。”
那儿媳也很本分,听到公公的话后顺从的点了点头,也不问为什么,就转身去拿备用的衣服了。
而直到这个时候,赵俊臣身旁的少女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再次抬起头来,明亮的大眼睛圆瞪着赵俊臣,有些不满的问道:“你为何要我穿别人的衣裳?还有你!我和你不熟,为何要越俎代庖多管闲事,没经我同意就让人给我拿衣裳换用?”
赵俊臣一笑,一指少女身上穿着的青色衣裙,问道:“如果我没看错,你身上这身衣裳是苏绣制成的吧?你再看看周围人穿的衣裳,大都只是粗布,你不觉得自己在这里面很扎眼吗?虽然我不知道究竟是何人在追你,但你若是穿着这一身衣裳,恐怕他们一眼就看到你了,你在这里再怎么缩着身子也没用。”
听到赵俊臣的提醒,少女才发现了自己的显眼之处,轻轻的“呀”了一声,脸颊微红。
等到老汉的儿媳拿来备用的衣裳之后,虽然有些不习惯粗布制衣,但少女还是披在了身上,遮住了自己一身名贵的苏绣衣裙。
等到少女披上了粗布衣服,赵俊臣又指着少女的秀发,说道:“这发式是坠马鬟吧?听说最近在大家闺秀当中很流行,即端庄也不失活泼,确实好看,但你不觉得这发式也很显眼吗?尤其再配上一身粗布的衣衫,却是要比刚才更加的扎眼了。”
少女又是一愣,伸出小手摸了摸自己的发式,却才反应过来,又连忙把一头秀发披下。
随着秀发披下,赵俊臣的鼻前飘过一阵淡淡的发香。
恩,梨花味,这少女应该用过“悦容坊”的洗发胰。
下意识的轻轻吸了一口气后,赵俊臣又说道:“还有,别缩着身子、也别垂着头,你这样一看就是在躲人,还是容易被人发现……”
接下来,赵俊臣又陆续的指出了少女许多破绽。
只不过,或许是故意,对于少女的诸般破绽,赵俊臣并没有一口气全部说出来,而是一条接一条的说,等少女改了一点之后再说另一点,让少女手忙脚乱的收拾了许久,而赵俊臣则是在一旁欣赏着。
等到少女终于收拾妥当之后,赵俊臣却突然闭口不言了。
少女因为被赵俊臣指出了太多的破绽,却反而没了自信,如今看赵俊臣突然间不再开口,忍不住问道:“还有没有其他的破绽了?”
赵俊臣似笑非笑的看了少女一眼后,问道:“咦?终于不再嫌弃我越俎代庖多管闲事了?”
听到赵俊臣的打趣后,少女白皙的脸颊又是微微一红,接着却再次瞪了赵俊臣一眼,怪嗔道:“你这人……故意在看我的笑话!”
赵俊臣故意露出一丝疑惑的表情,反问道:“我又为何不能看你的笑话?”
“你……”少女平日里所结交的人,或是守礼的君子,或是娴静的淑女,又何曾听过这般厚黑且直接的反问?一时间眼睛瞪得又大又圆、张口结舌、却不知该如何回答,样子颇为可爱,不过她最终还是找到了自己的理由:“你一个堂堂男儿,看到我这么一个落难女子,不仅不思帮助,反而还故意嘲笑,不是君子所为!”
示弱,似乎是女子的本能,总能成为理由。
而赵俊臣却反驳道:“首先,我若是没有帮你之心,刚才就不会为你指出这么多的破绽了,如今你应该感激我才对;其次,我从未说过我本人是一个君子,也从没人认为我是一个君子,所以你最好也别拿君子的标准来要求我;最后,我也不认为一个离家出走的小姑娘,会是一个可怜的落难女子。”
听到“离家出走”四个字后,少女再次一愣,圆圆的眼睛也再次瞪大,神态间满是娇憨,惊讶反问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赵俊臣悠悠答道:“看你衣装考究,身上也颇有几件贵重的饰品,气质也绝非小门小户的出身,所以你会躲人追捕,显然不是豪门恶少强抢民女的戏码,此外,你在被人追捕之际,虽然慌乱,却不显恐惧,显然即使被人追到,也绝不会受到太大的伤害……再考虑到你如今的年纪、还有你展现出来的性情,答案就很明显了,不过是因为某些事情不顺心,所以赌气离家出走罢了,而如今追你的人,则是你的家人,我说的可对?”
说到这里,赵俊臣轻轻摇头,又说道:“说实在的,我现在都有些后悔帮你了,你一个小姑娘,如今离家出走,你的家人一定很担心你。”
或许是因为相互间的谈话让少女卸下了心防,又或许是赵俊臣表现出来的聪慧让少女有了讨教心理,所以在听到赵俊臣的话后,少女终于不再有所隐瞒,轻轻的撇了撇小嘴后,说道:“祖父他们才不会担心我呢,他们只会担心家族的前途,为了这些,甚至不惜要我和一个大贪官谈婚论嫁,即使我怎样求他都不行,又怎会担心我!”
说话间,少女一脸的委屈。
而一旁的赵俊臣,听到少女的话后,却是不由一愣。
大贪官?
谈婚论嫁?
赵俊臣突然觉得,少女的这些话,让他有些莫名的熟悉。
然后,赵俊臣又仔细的打量了少女几眼后,突然失笑摇头,口中说道:“好巧……真是好巧……这世上竟然还有这般巧合的事情……”
原来,眼前的少女,竟是前阁老崔勉的小孙女、马上就要与赵俊臣在宫宴当中碰面相亲的崔倩雪!
只不过,当初赵俊臣毕竟只是看过她的画像,而且看的时候也没有太用心,再加上画像与真人终究有所不同,所以直到现在才辨认出来。
不得不说,崔倩雪要比画像中更加好看,人如其名,容貌倩丽、肌肤赛雪。
赵俊臣完全没有想到,崔倩雪在与自己相亲之前,竟是离家出走了!
赵俊臣更没有想到,在崔倩雪离家出走的时候,竟然与自己在这个地方、这个时间相遇了!
后世又一句话,称“生活中的种种巧合,往往比戏剧更加有趣”,如今一看,果真如此。
一时间,赵俊臣的表情怪异,似笑非笑。
而听到赵俊臣的话后,崔倩雪微微一愣,问道:“什么好巧?”
赵俊臣摇头,掩饰了神色间的异常,只是饶有兴趣的问道:“没什么,自言自语罢了,你还是说说自己的事情吧,或许我能帮你出些主意。”
崔倩雪年纪不大,又常年深居闺中,性子娇憨烂漫,并没有什么心机,如今对赵俊臣又是有心讨教,所以赵俊臣一问,她就滔滔不绝的解释了起来,一时间甚至忘了自己正在被人追找的事情。
其实,就算崔倩雪不解释,赵俊臣也能大约猜到是怎么回事。
…………
正如前文所说,前阁老崔勉是个惜身之人,所以名声颇佳,平日里与苏家相处的,也大多是朝中清流或者民间大儒。
而崔倩雪从小到大,也时常会因为自己祖父的良好名声,而受到周围人的恭维与追捧。
在这种恭维声中,崔倩雪的心中也渐渐萌发了一种“正义感”——清贤正派的名声、扶民救世的作为,在崔倩雪看来,是一件可以得到众人称赞的时髦行为,所以崔倩雪也一直这样要求自己。
自从懂事后,崔倩雪就会时常做些善行善事——比如她会把每个月的零花银子散给京城里的穷人,比如她会时常催促家人开放粥棚救济穷苦、比如她会把家里吃不了的食物施舍给路边乞丐——然后又通过这些善行得到了夸赞与感谢,并乐此不疲。
但从本质上来讲,崔倩雪这么做,也只是为了得到他人的夸赞与恭维罢了。其他女孩子炫耀首饰与衣装,而崔倩雪因为成长经历的缘故,却喜欢炫耀自己的“正义感”,其实并没有什么根本性的不同。
事实上,古往今来,有不少人都有着类似的心态。
在这样的情况下,让自诩高洁正派的崔倩雪,与赵俊臣这样一个大贪官见面相亲、甚至是谈婚论嫁,崔倩雪自然是非常抗拒。
当消息传开之后,周围人的怜惜目光、同龄人的嘲讽或者疏远,也让崔倩雪更加的无法接受。
所以,崔倩雪这几日以来,或是大闹脾气、或是哀声苦求,死活不愿意与赵俊臣见面,奈何崔勉是一个惜身之人,因为惜身,所以崔勉有一个好名声,但也同样因为惜身,所以崔勉更不敢食言于德庆皇帝,如此自然是不会理会崔倩雪的态度。
于是,出于心中那坚定的“正义感”,崔倩雪义无反顾的离家出走了。
只是,从小在深闺中长大,早已经习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虽然不经思考的离家出走了,但离家出走之后该怎么办,崔倩雪却没了任何的考虑。
事实上,崔倩雪离家出走后没多久,事情就被崔家人发现了,如今崔家上下所有人皆是发动起来,四处寻找崔倩雪的踪迹,而崔倩雪又完全没有躲藏的技巧,好几次都差点被抓到,刚才看到豆花摊附近生意火爆、人来人往,便又来到这里躲藏,并且还遇到了赵俊臣本人。
崔倩雪说了许多,但她的经历若是总结起来,也大概就是这些了。
…………
听完了崔倩雪的解释,赵俊臣叹息一声,说道:“竟是让你与赵俊臣这样的大贪官谈婚论嫁,虽然婚姻之事,确实应该由父母长辈做主,但他们也确实太没有考虑你的感受了。”
崔倩雪只觉得赵俊臣说到自己心坎里去了,不由连连点头,说道:“就是,可惜我的祖父完全不听我的意见,非要我今日与赵俊臣在宫宴中见面……那赵俊臣是个大贪官,必然也是面目可憎,我可不愿意见他。”
对于崔倩雪的恶意揣测,赵俊臣毫不在意,这种被嫌弃的感觉,赵俊臣也早已熟悉,只是笑着点头:“是啊,遇到这种事情,也实在是委屈你了,因为与赵俊臣相亲的事情,你想来必是受到了身边人的许多非议吧?”
崔倩雪又是连连点头,委屈道:“是啊,我的好几位朋友,都因为这件事情而疏远我了。”
赵俊臣依然叹息道:“一个人的名声,颇是重要,因为这会关系到一个人的人际关系,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君子只会与君子相交,小人也只会与小人相处,这件事影响了你的名声,自然也就影响了你的人际关系,被朋友们疏远,被周围人嘲笑,这种事情一定很不好受吧?”
听到赵俊臣的询问,崔倩雪只觉得自己愈加的委屈,眼眶都有些红了。
而赵俊臣则继续说道:“所以,对于你这次的离家出走,我完全能够理解,因为唯有这样,你才能维护自己的名声,而保住了名声,才能保持自己的人脉关系,才能继续得到朋友之间的那些恭维,而与此相比,家人会是如何的着急、家族会不会因此而犯了欺君大罪,就不是那么重要了,对吗?”
前面还好,但听到赵俊臣后面的那些话,崔倩雪突然娇躯一颤,俏脸隐隐有些发白,似乎才想到这些。
“你……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人们总是容易被假象蒙蔽,而许多时候,这种假象往往是自己造成的。”赵俊臣轻轻叹息一声,缓缓说道:“而你如今的表现,也正是如此……从你言语之中,我能感到。你似乎颇为自己的高洁正派而自豪,所以才会不屑与赵俊臣之流为伍,也就更别说是谈婚论嫁了……
但你也应该仔细想想,你的这些‘高洁正派’,究竟是源发于何处?是你真正的历经了世事,明白了百姓疾苦,所以才有了这般品性?还是因为身边人的恭维,让你认为这是一件很值得炫耀的事情?所以你才如此的竭力展现自己?
而你这次的离家出走,是因为你真的品性高洁,所以才不屑与赵俊臣之流见面?还是因为你担心在与赵俊臣相亲之后,会被朋友们嘲笑与疏远,让你无法再受到他人的恭维?
若是前者,人的名节大于一切,在这个时候离家出走,虽然会给家人带来许多麻烦,但也依然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但若是后者,仅仅只是因为自己的一些虚荣心,仅仅只是因为一些身边人的非议,就给家人带来这么多的麻烦,你也应该认真想想,这么做究竟值不值得!”
赵俊臣的这些话,崔倩雪从未考虑过,下意识的想要反驳,但突然发现自己竟是找不到任何可以反驳的理由!
因为。一切正如赵俊臣所说的那样,她这些日子以来,担心最多的事情,也正是身边人的态度,而不是其他的事情!而她这些年来,虽然确实做过不少的善行善举,但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心中所期待的,也只是周围人对她的夸奖与恭维!事实上,她每次做过了善行善举之后,也都会迫不及待的向人炫耀!
所以,即使自己最大的骄傲被赵俊臣贬的一文不值,但崔倩雪也找不到任何理由反击!
难道,自己这些年来,心中所坚持的种种品德与正义感,竟只是源自于虚荣?
崔倩雪脸色隐隐发白,一双小手紧握。
有时候,就是这样,当事情想到深刻透彻之处,往往就会出现一些出乎意料的结论。
而这种结论,又往往是自己不愿意接受的。
“你……你认为我从小到大的所作所为,还有这次的离家出走,只是因为虚荣?”崔倩雪依然用大眼睛瞪着赵俊臣,但目光却不逼人,反而有些茫然。
赵俊臣摇了摇头,说道:“究竟是不是出于虚荣,我并不清楚,也不好评断,但我却清楚,这个世界上,有光才有暗,因为唯有知道了何为光明,接下来才能明白何为黑暗,反过来也是如此。而像你这般,从小就深居闺中,从未见过何为‘恶’,又如何明白何为‘善’?从不知道何为‘邪’,又如何懂得何为‘正’?既然不知‘善’与‘正’究竟为何,又如何能以此为标准要求自己?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说到这里,赵俊臣突然想到了太子朱和堉,其实太子朱和堉所坚持的“正义”,从某方面而言和崔倩雪有些像,但更多的则是清流们对他的洗脑与灌输。所以朱和堉虽然总是在坚持“正义”,但又往往不知何为正义,最终只会碰了满头包。
说话之间,赵俊臣神色淡然,也不过寥寥几句,但对崔倩雪的打击却是颇大。
一直所坚持的东西,最终却只是虚伪的自欺欺人,这种打击,非常人所能理解。
…………
另一边,看着崔倩雪茫然失神的样子,赵俊臣略带愧疚的微微一叹。
崔倩雪不过十六七岁,又一直深居闺中,不明白正邪善恶究竟为何物,本来就是很正常的事情。
而期望自己的某些作为能够得到周围人的称赞,也是这个年纪的少年少女们很正常的心态。
可以说,崔倩雪一直以来的作为,并没有任何的过错!
而且,不管崔倩雪究竟出于何种心态,她这些年来终究是做了不少的善行善举,仅这一点就要比赵俊臣强得多。
这样揭穿了她的真实想法,并把她这些年来的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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