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青叹了口气:“阿芒不在我身边。你可以出来,我们单独讲。”
“方寸无垠。”一个虚无缥缈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
突然间草木的声音消失了。不仅仅是草木,所有的声音,风声,兽嚎声,溪流声,全部都消失了。
这一方小小天地仿佛从自然中被割裂开。
“把东西交出来,饶你不死!”那个声音渐渐清晰。
云青面前的是一个白袍人。不染尘埃的白色长袍拖曳在地上,却有种轻飘飘的失重感。
“你能飞吗?”云青突然问了一个毫无关联的问题。
“把东西交出来,饶你不死!”白袍人机械地重复这句话。
“我听说境界高的修道者都能飞。”云青面朝着白袍人的方向,眼睛依旧闭着,“要是你愿意带我去看看青云之上,我就把东西给你。”
白袍人似乎沉默了一下:“杀了你一样能得到那个东西。”
云青叹了口气:“为何十万大山里的家伙都像你一样……不可爱。”
白袍人不再说话,衣袂微扬,如同风中落叶一般翩然飞起,这小小空间里充斥着他带来的浩荡灵气。
“孽障受死!”他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白衣化影,无踪无迹。
一道道刺目的白光争相亮起,在这白光掩饰之下,白袍人真身猛然袭向云青。
“哎……”云青轻声叹息,站在原地不动。
可是本以为手到擒来的刺杀并没有成功,白袍人失去意识之前看见的是那个男孩漆黑如点墨的双眼。
过了一会儿,阿芒提着谢遥回到原地。
云青坐在树下,有些疲惫的样子。手里还把玩着一个琉璃小盏。
“给我倒些水吧。”云青将那个小盏递给他们。
谢遥很好奇他是怎么知道来人就一定是他们两个,而不是什么坏人。他接过那个小盏,用壶倒了一些溪水进去。
溪水在小盏中荡起微妙的光泽,这种光芒与原本盏上的线条交织着,形成两个繁复的古体字。由于光线的不断变化,这两个字还微微颤动着,像是活着一般。
“方寸……?”谢遥将这两个字念出来,“这和那个壶是一套吗?我刚刚清洗的时候看见壶上也写着这样的字。”
“嗯,方寸盏和天地壶。是一套的。”阿青笑着点头,抿了口水。
“做工如此精致……简直……此物只应天上有啊!”谢遥赞叹道。
“有缘人相赠……咳咳……”阿青没有多说,他捂着嘴咳嗽了几声,“先去找一处落脚的地方……”
谢遥只以为他被水呛着了,牵起骡子向山腰走去。一般这种地方都会有猎人为了临时落脚所建的小木屋。
阿芒抱起云青,他担忧而焦虑地看着云青指缝间缓缓渗出的血丝。
“没事,没事……方寸盏伤不到我。”云青拍拍大汉的脑袋想要安慰他,可是更多的血从他嘴角溢了出来。
大汉表情极为慌张,张大嘴想要发出嚎叫声,却被阿青制止了。
“真的没事,阿芒别着急……咳咳……”阿青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也一如既往地平淡,“天书尚未与我完全契合。须时时与自然相联系才能稳定……所以刚才方寸盏隔绝天地时我受了点波及……”
“我得找到修道的方法……不然可不单单是瞎掉的问题……”
“阿芒,你可明白?”云青讲完这么一大段话,微微喘不过气。
阿芒撕下一块兽皮,给他擦了擦血,然后将兽皮收好。
“谢谢。”云青闭着眼,温声道。
“这儿!就是这儿了!想不到这么近啊……”走在前面的谢遥兴奋地叫起来。
他指着一座简陋的木棚屋子,对两人说道:“这是猎户小屋,猎人常常在此处过夜。里面说不定还能找到些肉食呢!”
“先看看周围有没有陷阱……”云青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困倦。
谢遥被他这么一提醒才想起来,猎户呆的地方为了防野兽八成是有许多机关陷阱,他这么贸然冲过去恐怕凶多吉少。
他对这小孩突然有种类似于敬畏的感觉。谢遥睁大眼睛在地面上用木棍戳戳点点,还真发现几个藏在落叶下的大坑和捕兽夹。
他清扫出一条安全的小道,让阿芒抱着云青先过去。然后他又把那些陷阱给藏好了,这才一步步走进小木屋。
小木屋门一打开,一股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
“咳咳……咳咳!”云青被这烟尘一激,咳嗽得越发厉害。看那架势肺也要咳出来了。
谢遥被他吓了一跳,连忙挥着袖子扇来扇去。
“洒水……咳咳……”云青一边咳嗽一边说了几个模糊的字,他一只手捂着嘴,一只手指了指挂在阿芒脖子上的壶。
谢遥手忙脚乱地摘下壶,把剩下的水撒洒满这木屋地板。
“……呼。”他撒完长出一口气,这才有空仔细看这木屋。
刚刚尘土弥漫没看清,这会儿一看这木屋实在是怪得很。
没床没桌没椅子。空荡荡的。正中间摆着口大炉子,炉子上有个黑乎乎的鼎。四面墙壁上有些木架。不知之前是放什么的。房间四个角上分别有一个烛台,灯身脏得要命,墙角也被熏得乌漆麻黑。
房间里始终弥漫这一股朽烂的气息。给人一种很压抑的感觉。
“有些冷。”阿青皱了皱眉。
室内竟然比外面林子里还冷。一种阴寒的气息源源不断地从周围袭来。
“把炉子点起来吧。我们明天天一亮就走。”谢遥也觉得这木屋有点古怪,可是荒山野岭也没有别的地方好去了,只能将就一下。
“阿芒你去弄点木头,我们得搭好睡的地方。”
阿芒不太情愿地将云青放在稍微干净一点的地方,让他面对着炉子,等会儿也好暖暖身子。
谢遥开始满屋子转悠找拨火棍。引火的工具他们买好了,可是拨火的东西只能现取。
结果这屋子真是空得可以,好像除了这鼎就什么都没有了。谢遥找了半天,在墙角蹲下,那烛台细细长长,勉强也可以用。
他伸手想要拿起这烛台,却突然发现烛台被牢牢钉入地下。这下谢遥感觉越发诡异了,谁家会把烛台钉到地底下啊?莫非是猎户用作特殊用途的?
可是眼下管不了这么多,山里日夜温差很大,现在快晚上了,温度骤降。云青身体似乎一直不好,他也谈不上健壮,要是有人再这个节骨眼上生病那是万万不行的。所以必须得把这炉子点燃。
他用力扯着烛台,左右摇晃它,花了半天功夫一点点把它给拗断了。
“哧……!”一个火焰喷射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谢遥站在墙角,手里拿着半根准备用作拨火棍烛台,茫然回头。
那个原本熄灭了不知多少年的炉子里突然冒出了幽蓝色的火焰。
第五回
那点火焰微弱而黯淡,可是它就这样稳如磐石地悬浮在炉中。那种幽深到让人难以拔出视线的蓝色怎么看都玄异无比。
谢遥一愣,可是马上反应过来,那火焰燃得毫无预兆,这么凭空出现在废弃木屋里的东西,恐怕有大麻烦。他手里还拿着那充当拨火棍的灯台,此时也不知该将它插回去还是用它打灭那蓝火。
方才他一拗断这烛台,那蓝火便燃了起来,指不定两者间有什么关系。他虽然平时志怪小说没少读,可实际却没遇上过这种破事儿。他一时间不敢轻举妄动,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求助般地看向了云青。
云青疲惫地坐在刚刚的墙角,闭目咳嗽,手里还端着那个小盏,仿佛完全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
谢遥收回目光,简直想抽自己几下,他快二十岁了,居然遇事没半点主见。刚刚还想依靠这么一个盲眼的孩子。这时候不是应该自己保护他吗?
这么一想,谢遥那种骨子里的文人正义感被激发出来,一咬牙向前走了几步,近距离盯着那火。
那点豆大的蓝色火苗周围也没有可燃的物什,就这么虚飘在黑乎乎的炉子里,说不出地诡异。加上这屋子冷得不寻常,谢遥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谢遥僵在原地看了半天,感觉除了比刚才还冷点,似乎这火也没什么坏处。谢遥见没有异状,心里微微松了口气,但也不敢放下警惕。
他想趁现在赶紧带云青离开这屋子,可是一回头却发现云青已不在原处,而是抱着一壶一盏在那墙角的烛台处查看什么。
虽然他眼睛看不见,甚至是背对着谢遥的,可他却像知道谢遥在看他一般,沉静地说道:“你退开。等阿芒回来再解决那个家伙。”
那个……家伙?
谢遥倒是没关心云青对屋里情况的了解,而是抓住了他话里的某个词。
这里除了他和云青莫非还有别人?
谢遥环顾四周,隐隐觉得有双看不见的眼睛把视线钉在自己身上。他此时也顾不得这些了,立马几步跑到云青所在的角落里,挡在他身前。
“没事的。火中有人,等会儿让阿芒浇点水熄了它便好。”云青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听不出什么起伏。
谢遥觉得自己对这孩子的“敬畏”多半是“畏”多于“敬”的。云青根本不需要用眼睛看都能知道这短短静默中发生了什么,还能这样有恃无恐。这孩子莫非和无暇仙子一样是修士?
“我不是修行者……只是因为摸到这烛台上的纹路才推断出一些东西。”云青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谢遥觉得自己背后全是冷汗,能看穿人心的云青比起那蓝火带来的压力还大。他咽了下口水,问道:“那上面有字?我怎么没看见?
“看这些凹凸不平的痕迹,这是冥文。”云青指着地上那烛台说道。
烛台上确实有些纹路,完全看不出是字。谢遥初看只以为是什么粗陋的花纹。这些花纹艰涩却连贯,布满整个烛台,甚至一直没入地下部分。
“冥文……那不是……”谢遥磕磕绊绊地说道,“写给死人看的……?”
“嗯。”云青点头,他的脸色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下有些阴郁,“我只摸出个大致意思,应该是讲永堕地狱、百鬼噬体之类的咒言。”
其实云青眼盲的时间并不长,用手辨别文字的能力也不熟练,因此在对这些刻痕的判断上不怎么细致。不过现在有个大致判断也足够了。
永堕地狱、百鬼噬体。
这两个带着满满恶意,同时用冥文书写的词被云青轻描淡写地说出来。谢遥虽然害怕,却奇异地被云青这种冷静的情绪感染了。
“这是在诅咒,还是在镇压?”谢遥细细揣摩这两个词。
“多半是诅咒。若是镇压,用梵文不是更好么?”云青皱着眉解释,说着又是一阵咳嗽。
“这……诅咒,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谢遥见他咳得厉害顿时紧张起来。
“不知道,也没必要知道。等阿芒回来把火浇灭就没问题了。”云青道。
“一定要等阿芒吗?我去怎么样?”谢遥觉得呆在这地方不安全,可是见云青似乎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也只能陪着。
“……咳咳,”云青似乎在努力稳定呼吸,他想了想,把手里的小壶递给谢遥,“你想试就去吧。”
那壶只有巴掌大,是雨后晴空一般的澄碧色,清透得仿佛茶水要渗出来一般。谢遥忐忑不安地把它握在手里,这么小的壶,水一定少得很,真能浇灭那团蓝色异火么?
“别犹豫。”云青的声音里透着深深的疲惫,却依然淡定果决。
谢遥一咬牙,上前一步,将那小壶里的水倾倒而下。晶莹剔透的水珠滚落尘埃,竟让人心生不忍。
“这位小姐,还望您高抬贵手。”一个优雅温文的声音从火中传出。
谢遥目瞪口呆地看见那些水珠聚而不散,汇于盈盈一握间,折出幽蓝的火光。
一个身着青衫,作书生打扮的青年从火炉中躬身出来,衣角还燃着那火焰。
“等等……你说,小姐?”谢遥转头看向云青。
云青一手撑着墙壁,一手捂嘴剧烈地咳嗽着。殷红的血丝从指缝间慢慢渗出来。
“哟,这位小姐看上去身体不适啊……”那书生打扮得正经,说话却有种油滑猥琐的感觉。
“云青!你没事吧?”谢遥见了那抹血色心下一紧,也没空理会男女的问题了。
“无妨。”云青的眉梢染上不悦之色,这还是谢遥第一次看见他略带怒意的表情。
不,也许是“她”才对。
“对付这种魑魅魍魉还不需要我出手。”
仿佛回应云青的话一般,一个庞大的身影咆哮着砸破木屋顶,直接降落在那火炉之上。
正是阿芒。
碎裂的木板和厚重的灰尘纷纷扬扬地落下。谢遥一时避无所避。
“来我这里。”云青扬手,方寸盏洒落一片清辉。清辉所笼罩的方寸之间,固若金汤。
谢遥狼狈地逃到云青身边。他脸色苍白,嘴角的血还没弄干净。
“你不必多猜疑。我的确是女儿身。”云青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谢遥尴尬地说道:“我不在意,我不在意。”
第六回
“哎呦,怎么就急着动手了呢。”那青衫书生狼狈地闪避着漫天飞舞的木板碎屑,神情却异常轻松。
“哦,莫非还等你破开诅咒再动手?”云青冷淡地说。
谢遥很少见着她这种咄咄逼人的样子。一路走来云青虽然身上疑团重重但性格还是很单纯温和的。不过自从那个诡异的书生点破她女子身后云青似乎就有点暴躁了。
谢遥观察着对峙的两人,心知自己起不到什么作用,于是也不做声。
“话不是这么说。”那书生抬手,撑出一片盈盈的蓝光将阿芒挡下,在这短暂的僵持中抽空和云青辩解道。
“诅咒我自然是破不开的。”那书生神情微肃,“可我确实有事相求……啧,你这女娃娃好生凶悍!”
他在这边唠唠叨叨,云青却是冷笑不语。果断手一扬把盏中剩下的水都撒了出去。那水一碰到书生护身的蓝光居然燃成一片蓝色火焰,与之前炉子里冒出的那幽幽蓝火极为相似。
那书生尖叫一声,挥着袖子躲开,却被阿芒抓住机会一巴掌拍出去老远。**碰撞在土墙上的声音轰然作响,谢遥一下就懵了,这不是杀人了吗?
阿芒身材高大健壮,一掌过去这书生单薄的身体就跟被折断了似的,以一种不合常理的角度扭曲着。
谢遥看得心中一悚,云青虽然能辨人心,但好歹也能说得上理。可这怪汉一看就是个没脑子的野兽,杀人不眨眼,这书生连话也没讲完就被他拍死了。而这凶人在云青却面前温顺乖巧如斯,可见云青绝非常人。
“还没死?”云青皱眉看着那书生一动不动的身体。
“这,这般力道,要是头牛也早该凉透了……”谢遥结结巴巴地说道。他虽然满脑子游仙任侠的想法,但到底是个深院里的贵公子,这般场景出生十几年也就见过一次,也就是遇见无暇仙子那次。他心底还是不希望云青背上人命的,所以听云青这么说居然有点欣喜。
“已死之人……如何再死第二次。”沙哑的声音中夹着疼痛,那书生居然扶着墙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谢遥瞠目结舌。离那书生最近的阿芒毫无畏惧地再次抬起手,正要挥下,那书生立马尖叫道:“且慢!我所求之事将以一段仙缘相换!”
“够了,阿芒。”云青在阿芒的手碰到那书生之前阻止了他。
“你既已看出我们所求,早说这话不就省下我许多麻烦?”云青摸着手里的方寸盏,神色柔和。
那书生和谢遥都被她变脸的功夫弄出一身鸡皮疙瘩。
“且听你说说仙缘吧。”她也不在乎,只顾手里的小盏。
“哈哈哈,没想到我宋离忧竟栽在你这丫头手里。”那书生嬉笑着说,手拂过刚刚撞坏的地方,眨眼睛就恢复了原状。
“既已决定坐下详谈,那我便先讲讲自己出身吧。在下宋离忧,是北川大陆伽耶皇族的采诗人。还未请教过两位的名字?”
什么北川大陆,伽耶皇族,谢遥从未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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