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正座位置有一名干瘦僧人盘膝而坐,云青看不出那人修为。他身着大红色袈裟,袈裟边角由金丝织成,细密的针脚显得十分牢靠。他瘦得甚至撑不起这件宽大的袈裟,整个人只有一层皮包着骨头,脸上颧骨突出得厉害,但这种相貌却一点也不吓人,反而给人慈和安详之感。他额头处有因常年叩拜而形成的突起,红彤彤的,圆润可亲。
待到忏悔得差不多了,这名干瘦僧人便开口念道:“尽形寿,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
这声音传遍整个寺庙,直摄灵台之上,一点也不见衰竭。云青觉得他手法与那大镜国师颇像,但似乎还是差了不止一点,毕竟国师连口都没开就将声音直接灌注到十几座城池的百姓脑海中,使人直接产生了对履天坛的信仰。
这时底下参与皈依仪式的千人也齐齐开口道:“尽形寿,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
如此反复了不知多少遍,声音才渐渐停了下来。
这时那些不准备拜入归灵寺的人起身,走出了大殿,而剩下的多半是准备拜师修佛之人,大殿侧面也走出许多归灵寺弟子,开始准备正式的拜师之事了。
云青感觉到面前站了一人,心目一瞥,发现居然是接引她入门之人。
“施主可愿受戒?”那人拨弄念珠,轻声问道。
身边陆陆续续有人受戒,然后拜入归灵寺山门,随其他接引弟子离开了大殿。
云青摇头:“先不受戒,只作三皈依罢。”
那接引弟子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然后道:“也罢,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方才三皈依已作,贫僧也可称你一声同门了。”
“师兄?”云青试探着叫了句。
皈依有三,而戒条有五。先皈依而不受戒是可以的,但是不管受不受戒,犯了戒条都是有罪的。受戒的意义就在于犯戒之后所得到的护持不同,受戒越多,护持也就越多,修佛的时候进展也更快。
云青选择不受戒也是不愿多造因果,说到底她也只不过是潜伏归灵寺,伺机获取莲心虚空藏一门秘法罢了。
她清楚地知道修佛绝对不是适合自己走的道路。如果将错就错拜入归灵寺,那么她有可能获得完整的圣地传承,有师长引导,有资源可以利用,甚至以她的资质将来入道后升为嫡传弟子也不是难事。
但这不是她要走的路。
所谓正统传承,在修道界真的是数得过来的东西。目前云青接触过的有人道正统“乾元君子道”,魔道正统的一部分“大日黑天轮”,仙道正统的一部分“太上感应录”,接下来或许她还有机会见到佛道正统传承的一部分。这些传承中的每一项若是修到极处都能夺天地造化,成就无上大道。
但是本心只有一个,可以选择的道路也只有一条。若是走马观花,一路陷在各式传承中不求甚解,最终只会什么都得不到。
云青对于自己的选择尚在摸索之中,为此她开始了千里之行,问天下法,悟天下道,想要从这些眼花缭乱的道统和传承中挑出最适合自己的,以此成就大道。
“罢了,师兄就师兄吧。也算我引你入门,有这么一番缘法。”那接引弟子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温和地答道,“贫僧法号觉鸾,你未受戒,不可拜师,还是称你俗名可好?”
云青一听他法号“觉鸾”就立刻肯定了对方的嫡传身份,她心想自己叫的那声“师兄”还真是把寺里大半和尚的便宜都给占了。
觉字辈在天下佛门中也算是极高的,可以说现下修真界还活着的,比这“觉”字高的似乎也就是“子”字辈,再往上的字辈早八百年就没人见过了。这觉鸾看起来年纪不大,想来想去也只可能是归灵寺里哪位子字辈大能的嫡传弟子了。
“云青。”云青一想到自己在面对一个入道的嫡传弟子就迅速用天书再次将自身天机仔仔细细地掩饰了一遍,“我俗名云青。”
觉鸾又点点头,停下了拨弄念珠的动作,伸手递给云青一支玉简:“你闯过雪山法坛而来,我早就该引你来这皈依法会,不过临时起意多做了些考察。此番我自作主张,且将你收入内门罢。”
玉简中记着些给新弟子交代的琐事,云青一目十行,很快就看完了。
她听了觉鸾的话,也终于知道为什么她被领到皈依法会时,这法会都已经开了一半了。原来皈依法会不是随时可以入场,而是她因为额外的考验来得比那些人慢。看来觉鸾在寺中地位之高已经可以影响这样的千人皈依仪式了啊。
“若是修行上有不明之处,可在闲暇之时问我。”
云青称谢:“劳烦师兄了。”
觉鸾微微摇头:“我引你入寺,这是该做的。况且……”
云青抬头,听他接着说道:“你不太可能有闲暇时间。”
云青忍不住笑了。
认真算来,这不是她见过的第一个正统传承的嫡传弟子。
朱无瑕应该是破灭天魔宗的嫡传弟子,她能御剑飞行,神出鬼没,行事自有魔道的肆意潇洒,可是那时候云青尚未修道,知道的事情也不多,所以压力反而不大。乐舒也算是半个嫡传弟子,刚落地就开始修道,得大镜国师亲传,与云青差不多年纪就已经碰到了入道关隘,堪称天纵奇才,只是比起朱无瑕阅历和修为都稍有不足,也不足以给云青构成什么压力。
眼前这名谦和沉静的僧人算是这几人中最不起眼的,但是他身上的高深莫测之感更甚前两者。
云青又问了些细枝末节的事情,然后向觉鸾告退了。
只要不受戒,她在寺中也相对比较自由,但是与之对等的,她也得不到什么指点,修行佛道传承也多易滞涩。
不过她本意也并非修佛,只要在这边呆上一段时间,待她弄清楚莲心虚空藏的所在就好。一旦莲心虚空藏观想法到手,她就要准备和郑真真一起逃离此处了。她在众人忏悔之时便悄悄用天书演算郑真真行踪,没想到郑真真也是气运加身,此时已经在眠凤廊山门了。
也不知眼下她在眠凤廊呆得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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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神秘女子叫郑真真来她那边,温凌华和卢茗见她修为高深,便不敢上前。郑真真心思单纯,也没多想就跟了上去。那女子带着她七拐八弯到了一处三岔口,她从右手边进去,里边有一具巨熊的尸首。
神秘女子也不在意,坐在那张完整的熊皮之上,看着郑真真。郑真真被巨熊吓了一跳,半天才反应过来,连忙上前帮她察看伤势。
那神秘女子看上去手臂伤得不轻,但郑真真细细一查,全是些皮外伤,不曾动其根本。
“用真气稍作温养便是,没什么大碍。”郑真真从祭祀服上撕下一条给那女子包扎。
那女子冷笑:“你医好我不怕我再下毒手吗?”
郑真真讶然:“这……也算不得医好吧,若是不处理它自然也会愈合。”
那女子没想到她关注的点根本就不是以怨报德,而是这等琐事,她整了整衣衫:“蠢姑娘,你何必对谁都这么好?修道之人无心无情,你只专心大道便是,还管其他人死活?”
“我、我也不是对谁都这么好!我对有些人……特别好。”郑真真迟钝地答道。
“你怎么听不懂我说话?我的意思是,你对人好,人还要反咬你一口的。遇上伤者不如索性补上一刀,这样你自己既无性命之忧,又能从那亡命鬼身上捞些好处。”那女子说得语重心长。
“啊?”郑真真愣神,“太恶毒了吧!”
“天道尚且不仁,你怕什么恶毒?”那女子讥诮地反问。
“可是我不想这么做。”郑真真心中有些想法,但总是表达不出来,“这么做了,我就不是我了。”
那女子还想说什么,可郑真真一边理清思路一边接着道:“我天性如此,见不得别人受苦,见不得有灵之物身陨凋亡。若是有一天,我也杀人越货了,那边我便不是自己了,本心一失,求道无门。”
“哈哈哈,讲得多天真啊,你看书里多少人经历巨变之后心性大变,然后得道成圣的?”那女子摇头嘲道。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正因为我是我,所以才不能这么做。”郑真真说得有些乱,勉强将自己心中所想表达出来了。
那女子问她:“你当真是这么想的?”
郑真真点头:“嗯,我常怀慈悲怜悯之心,不因怨杀生,我常怀济世救亡之心,愿舍生成大道。”
那女子身上桃花瘴散去,露出了本来面容。她气质出尘,肤若凝脂,眉含远黛之色,唇染霜叶之红。可是这副绝色姿容却被她左脸的一道伤疤破坏了,那疤痕深褐色,从左眼划到下颌处,狰狞可怖。
她摸了摸郑真真的头发,声音比之前要温和许多:“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我问你,可愿入我眠凤廊?”
若是云青在此便会知道,这女子才是藏身众多散修中的圣地考察之人。
第四十四回
第四十四回、清渠取水;寒涧曝书
归灵寺的日落是极美的;远处的云海一片空茫,层浪翻腾中晕开一圈圈灼人的赤红色。整座寺庙巧妙地嵌入半山腰,上不接天,下不着地,伸手仿佛就能触到流云。
日落之色倾泻在寒涧边的曝书石上;如佛光般澄净祥和。
云青见日色渐昏;也开始准备把今天晒的书收拾收拾了,要是手脚慢了怕赶不上晚课。归灵寺里的修行十分辛苦;朝暮课诵等每日都要做的功课不说;每天还有布萨堂,罗汉堂,藏经阁的种种要务分派下来;事情多得忙不过来。
几天下来,云青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觉鸾说她“不太可能有闲暇时间”。
云青作为内门弟子可以选择自己主要接些什么事务,于是她理所当然地选择了在藏经阁帮忙。但她很快发现这种选择派不上什么用处,因为实际情况就是不管选了没选她都得做。
今天天气放晴,于是藏经阁决定分派些弟子来曝书,云青在忙得昏天黑地的情况下还是主动要求过来了。虽说可能性很小,但是万一真的被她晒到了相关典籍怎么办?
修道者一般都用玉简,但玉简能够承载的仅仅是信息。那些前人的意志、前人的思想,都蕴藏在古籍的一笔一划里,这是玉简无论如何都无法表达出来的。所以藏书藏书,藏的还是那些脆弱却久远的古书。
年代太过久远的古籍已经禁不起搬弄,于是采用悬置之法,布下结界在藏经阁中不见天日。这种书为了防止失传,一般都有秘法拓本,拓本距今年代也十分久远,于是藏经阁时不时就派弟子来晒书。
“这批书暂且交给我罢,你先回去好了。”
觉鸾的声音出现在云青身后,可她完全没听见脚步声。
“这怎么好,师兄事务繁忙……”云青感觉这几天总能见着他,心下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暴。露了。
“我算是寺里最清闲的了。”觉鸾笑道,躬身替她整理那些铺得遍地都是的古籍。
云青哑然。当然了,这人排辈如此之高,谁也没法命他做事。
“先师颇爱晒书。”觉鸾见她说不出话,便接着道,“今日正好赶上他祭日,我心有所感罢了。”
云青不知道他和自己说这个是什么意思,不过她对那个“先师”颇感兴趣。
觉鸾也不在意,一边熟练地收整好地上的古书一边道:“先师初入归灵寺时还因晒书一事被罚过跪。那时候我师祖让他去把寺中的洗髓经、易筋经、莲心虚空藏观想法、大日如来观想法等法藏给晒晒,其实是存了心思试他道心。”
云青听见莲心虚空藏观想法不由心中一动,这么说来,莲心虚空藏观想法还真是记在书里的?随即她又想到有些警觉,也不知觉鸾为何会突然提起这个,是真看出什么了,还是和那什么师祖一样存了试她道心的意思?
“他想要试试你师父会不会偷看这些典籍?”云青脸色不变,疑惑地问道。
觉鸾又笑起来:“是啊,可是他没想到我我师父居然也不去藏经阁领书,就跑到这晒书石上光着肚皮睡了一觉。”
云青讶然:“这是为何?”
“我师祖也不解,跑去责问,我师父振振有词,他说……”觉鸾停顿了一下,将最后一本古籍小心地捡起来抱在怀里。
“我师父说他一心向佛,万千典籍皆在他腹中,何必晒书?把他自己肚皮晒晒便是了!”
云青也不由笑起来,她觉得这位子字辈佛门大能的性子倒是与这归灵寺的肃穆颇有不合之处。
“结果后来就被罚跪了,一连几个月,日日夜夜,风雨亦然,他一直跪在这晒书石上。”觉鸾神色微肃。
云青问道:“这么严重……?”
她觉得佛门之中口舌之辩其实十分管用,有时候一件事明明是做错了,但只要口头上能用佛理圆过来就不会有什么责罚。比较典型的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既然连犯戒都可以用这种荒谬的说辞掩过去,那么觉鸾的师父被罚跪好几个月根本没道理啊。
“我师父后来同我说,他当时觉得自己没做错,可一月之后便跪醒了。”觉鸾的侧脸在夕阳下同寺里那些佛像一般,似笑非笑,慈悲却不怎么真实,“万千典籍皆在腹中?读书人心中自可存着这点轻狂无畏,但修行之人不行。”
“谦卑。”觉鸾的声音放低,一声声直摄心神。
云青感觉有什么被触动了,她的情况与那佛门大能颇为相似。天书在手,可不就是通晓万物,无所不知,万千典籍皆在腹中吗?
“天下大道无数,光是佛门便有无上甚深微妙法不知凡几,所知越多便越能明了自己的蒙昧无知。也许万千典籍皆在他腹中不错,但这依旧是别人的典籍。若是没有谦卑之心,虚心求佛问道,那么终得不到属于自己的大道。”
云青心中恍如有警钟叩响,一下就清明了许多。
她有天书护身,有阿芒这种千万人不可敌的强大助力,她有气运加身,先后得见了太上感应录、大日黑天轮、君子乾元道。所以她敢肆意妄为,敢在十万大山眼皮子底下招摇而过,敢深入履天圣坛,全身而退,现在甚至敢拉着郑真真一同搅浑西北这潭水。
但是她依仗的一切说到底都不是她自己的东西。天书始终是外物,阿芒再强大也不能替她悟道,那些乱七八糟的传承又有哪一个是她真正钻研透彻的呢?
万千典籍皆在她腹中又如何?没有一本是她理解的,没有一本是真正属于她的。
越是狂妄,离所求之“道”就越远。
“受教了。”云青躬身道谢。觉鸾佛法精深,怕是早看出她心中躁动不安之意,他既不问她到底有何图谋,也没有对她有所戒备,反而指点迷津,警醒她要以谦逊之心求取大道。
“晚课要开始了,你且去罢。”觉鸾点点头,听着寺中钟声作响,便对云青说道。
云青再次躬身,然后才踏着落日余晖去上晚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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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嘤嘤嘤……”郑真真浑身湿透,站在寒潭里瑟瑟发抖,“我、我站不住了!”
那个将她从寒窟秘境中带出来的女子此时换上了一身桃色宫装,站在云雾缥缈中宛如谪仙一般,她面上覆着薄纱,听了郑真真这话不由掀了面纱道:“你当真不愿拜我为师?”
“冷死了……”郑真真眼睛水汪汪地看着那女子,也不因她脸上那狰狞的伤疤而有什么异色。
“你这蠢孩子怎么不听劝?若你拜我为师,将来只要入道便可成为我眠凤廊嫡传弟子……”
郑真真还是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冷!”
“出来,出来!白瞎了我给你借这寒潭锻体,这才半盏茶不到就给我喊冷了?”那女子一脸不耐烦,但还是同意她从寒潭中出来。
郑真真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手脚并用从寒潭中爬出来,但是脚下踩到一块滑溜溜的石头,一下又掉了回去。
“你不光脑子不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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