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独这一次不行。当世的六位圣者,每一个都站在彼此的对立面。
“罢了。”
人道圣者起身,繁复的祭袍拖曳在地,但是不染半分尘埃,就跟他本身一样,行走红尘却不沾因果。
天边的皓月正居中天,履天圣坛升入空中恰好与之相重,人道圣者背后月光辉煌,夜色沉寂。他银发胜于霜雪,面容尚还年轻,眉眼间都染上了月色的柔和,比以往的任何一刻都更像是垂悯苍生的圣人。
月下传来一声温柔可亲的低笑,野兽轻盈的脚步踏入圣坛。
一只小山般大小的白牛从空中落下,它背上驮着一个消瘦苍白的黑裙女人。这白牛一看就来历不凡,它全身纯白,没有一丝杂色,双目温润清澈,颇具灵性。尾如蛇状,背生双翼,这外形如白牛一般的坐骑正是传说中以血肉侍奉妖道圣者的鯥族。
而它背上的,毫无疑问就是妖道圣者公孙魇花了。
公孙魇花看起来比刚刚醒来时还要虚弱,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黑色长裙贴着身子晃荡,将她的肌肤衬得越发苍白。她的鬓角泛着白,黑发中夹着银丝,眼角有些细纹,这么倚在白牛背后显得分外无力。
但是她依然很美,红唇如血,生机焕发。
“镜离……”妖道圣者撑着白牛的身子坐起来,这么看上去她似乎颇有些不支,连说话都透着点吃力。她看着起身相迎的人道圣者温柔浅笑:“这代弟子中就属汝最出众,若是在百余年前,让吾对着晚辈出手,说什么也是拉不下脸的。”
人道圣者神色漠然,他平淡地答道:“同居圣位,太清也不敢妄称我的长辈,不知公孙道友这是何意?”
妖道圣者就跟没听见他的话似的,自顾自往下说了去,她声音低柔,仍带着一种对晚辈的包容之感:“可惜了,这不是个珍爱天资纵横之辈的时代。它来得太快,来得太急,年轻的尚未成长起来,年老的却即将辞世。”
人道圣者原以为她是在端前辈架子,先在气势上压他一头,可是这番话听来却始终有种深深的无奈。他平视着妖道圣者,目光沉稳,静默地等她下文。
妖道圣者咳嗽了几声,缓了一会儿才抬头朝他歉然一笑:“失礼了……”
她话没说完就又咳嗽起来,人道圣者微微垂眸,不再直视她,再看下去多少有点冒犯的意思了。
妖道圣者一直断断续续地咳着,白牛不安地踱步,转了几圈她才停下。她咳完之后声音有些沙哑,但依旧温柔容忍,她说:“吾等早晚都会陨落。果实熟透了,剩下最后那点价值就是散播种子了,所以对于死亡,吾等是不惧的。镜离,圣人都是这样,活在这个圣位上,全身心地想着怎么死。”
她的话很散碎,人道圣者一时间没能听出什么玄机,也许她只是老了,想找个人多说说那些压抑了十万年的话而已。
“我不能死。”人道圣者音色沉冷,他干脆地反驳了妖道圣者的话,“人道是不一样的,人族太脆弱了,若是圣人不在,只会沦为他道附庸。”
就好比无妄魔境里面的人族,在无妄魔境彻底封闭的十万年间,他们被魔道饲养,用忘川与记川水无数次地试炼。若是经历了忘川记川的洗礼还保持心有灵明,那么就会被选入魔道宗门成为弟子。待这些弟子成长为魔修后,生命的本质就发生了变化,他们会以一样的方式来对待自己曾经的同胞。
对于无妄魔境的魔道而言,人族只是和福地洞天、天地灵气一样的资源。
这还算是好的,要是落入十万大山的手中,只怕会变成食材罢。
这番话说得太直白,妖道圣者有些忍俊不禁:“这些事总归由不得自己。”
她想了想,细细回忆了一番,然后对人道圣者说道:“人族之盛早已不不复往昔。正是因为天地失序,大道有暇,才有人族崛起,才有巫道获天启。”
妖道圣者活得比如今的任何一位圣者都久,她是真正经历过神魔时代的。
她提到了修行者的起源,也就是道种的来源,天启。修道者为什么能领悟天地之道?是因为有了道种。那么道种又是哪里来的呢?是因为最开始的一次天启。
如果再追溯下去呢?比如,最开始的天启是怎么出现的?
像这样的问题就没有人能回答了。
可是现在妖道圣者给出了一种说法,她说那时候大道有暇,于是才会以天启的方式让人族获得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而这并不是天道的本意,在后来漫长的岁月中,天道规则无数次地尝试修正天启带来的错误。它从陨落的修道者手中收还这种力量,直接抹杀太过强大的修道者,这也就是修行者们常说的“还道于天”。
“天启之后,人族中出现了巫,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获得道种的人。”人道圣者自然知道她所说的事情,他接道,“为了人族能够繁衍,巫舍弃了人的情感,修行世上最初的那个道统,巫道。他们利用天地之力,利用人心之力,对抗惊天动地的天地灾变,对抗虎视眈眈的妖魔猛兽。”
人道圣者声音微沉:“这是人族最为强盛的远古时代。至于上古,神魔崛起,人族兴盛不再。待到大劫之后,诸道争锋,百家齐鸣,人族中终有大能成就人道,登临圣位,使我人族不再托庇其他道统。”
“此番大劫来临,也许我就是最后的人道圣者,无论如何……不能让人族的自由毁在我的手里。”
人道圣者的白发迎风散开,纯白的祭服在月光下有着如水般的褶皱。他轻笑,天空中弯月瞬间化作满月,光华倾泻而下,白月光与圣坛上的神圣光辉交织在一起,辉煌壮阔,变幻万千。
“闲谈到此为止了,还请公孙道友不吝赐教。”
作者有话要说:笑、笑了……/////
第二百三十一回
第二百三十一回、人心仙灵;远古巫道
天空中弯月化作满月,镜离周身辉光与月华交融为一,履天圣坛不断上升;直抵无尽深空。
公孙魇花座下白牛往后退了一点;目光微有些警戒;可是它背上的公孙魇花只是轻轻拍了拍它的头,然后从牛背上跳下来了。她从虚空中抽出一把白骨伞;伞的骨架是以妖兽白骨构成;骨质坚实,剔透清亮;伞面上繁花盛开;姹紫嫣红。
芳华如魇;花骨生艳。
她身子太过羸弱,落地时只能用伞稍微支撑了一下自己,长长的黑色裙摆晃荡成海浪。
此时履天圣坛已经飞入无尽苍穹,四周罡风刺骨,天火四射,磁光流转,普通修者稍一不慎就会在这种极端天象中形神俱灭。可是这里两个都算不上普通修者,他们是道统的核心,道果的容器,既然可承天道之大,那么这点天象自然也不会对他们构成威胁。
“阿流先回去。”公孙魇花一只手握着伞柄,另一只手则抚摸了一下白牛背后柔软厚实的毛发,“这里不是汝能呆的地方。”
白牛铜铃般的大眼睛看着她,然后一点点往履天圣坛边缘退去。它看着那个连站起来都有些吃力的女人,眼睛眨也不眨,一直退到退不了的地方才双翅一展,直接飞往正下方的陆地。
公孙魇花看着它离开,然后才回头对镜离说道:“若吾身陨,记得将我尸身送回夭阙塔。”
镜离有些怔忪,没想到妖道圣者会在开战前就说这种话,他沉默片刻,也道:“若我身陨,记得将我尸身送回……”
他停顿了一下。
圣者与普通的人道修行者是不同的,在道果分化道种之后他们的存在也就消失了,所以没法入履天圣坛成为英灵。难道要将尸骸保存在人族吗?不,人族不会记住失败者。假如败于公孙魇花之手,他就是人族的罪人,怎么可能还完整地保存尸骨。
天地之大还有他的容身之地吗?
镜离看了一眼雾霭茫茫的石镜,然后回头说道:“……天一阁。”
天下最大的道藏悬置之处。
天一内阁建在神隐门天一洞天中,此阁深处亦有神隐门前辈坐化。
公孙魇花早就注意到了圣坛上那面石镜,还有镜前缓慢燃烧的三炷香,她幽幽叹道:“太上升仙,何甘堕而为人?”
镜离惊才绝艳,对于他来说飞升成仙也不过是短短几十载的事情,何苦要跑来人道,妄图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
话音未落,她脚下地面就开始泛起森白,逐渐骨化。这些白骨不显狰狞,反而比之前粗糙的石料还更细腻精巧。那上面细微的纹路一点点蔓延,白骨中开出繁花,一种山野的清新之气在圣坛上弥散。
履天圣坛内自成小世界,四周有雪山草原、沙漠戈壁、海滩深渊,而最中心的地方则高悬着一方小小的石台。石台虽小却极为精致,完整的石块上雕刻着古老的人族祭祀活动,远古时先祖的意志通过血脉传承下来,时至今日仍未消失。可以说这方石台就是履天圣坛最核心的部分,可是公孙魇花几乎是什么都没做,就开始让石中生骨,骨上生花。
凶戾的妖气在这种由人道主场的环境下也保持着极强的侵略性。
镜离振袖,温润如玉的辉光洒在石台上,既没有阻止骨化,也没有消灭繁花。
他垂眸,温然答道:“人道式微,孰能置之不顾?”
这些辉光采日月精华而来,与万物无伤,甚至能使天地万物生生不息。公孙魇花看着光芒笼罩下的种种奇观异景,也没有半分松懈,虽说一直以长辈自居,可是没有哪个圣者敢以小看镜离。
毕竟他们谁都不能像镜离一样百年得道。
人之一道中正平和,擅统御,主制衡,上能观天文之变,下能察世情之微。而妖道则主血脉生机,以万物为化,聚天地精气筑形体之基。按理说两者中应该是公孙魇花占主动的,毕竟人道擅长的是查知变化,然后消解威胁。可是现在她出手试探了,镜离却毫无回应。
“可惜。”
可惜这样的天资,这样的气度,全部都要葬送在这个乱世。
公孙魇花低叹,手中骨伞撑开,伞在温暖的辉光中倒映下一小片阴影。
这片阴影很快就疯狂地扭曲起来,逐渐分裂为奇形怪状的妖影,这些妖影中有些似牛马,有些似飞禽,甚至还有一些早已不显于人世的天地异兽。这些影子不一会儿就布满整个祭坛,随着白骨的扩散,影子由僵硬变得灵动,最后竟然像活物一般钻进了骨中。地面传来“嘎吱嘎吱”的声音,白骨出现裂隙,刚刚钻进去的影子显化为一具具庞大的妖兽骨骸,其气息鲜活无比。若是闭上眼以神魂细细探查,根本不能感觉到这是死物。
公孙魇花手里还有把伞,镜离却是什么都没有,可是他们脚下踏着的就是人道最大的战争圣器。
镜离依然不动,他洒下的辉光圣洁而温和,干净得没有一点杂色,却也毫不刺目。这些光芒显然是不能对遍地妖骸造成什么伤害的,甚至他们还能从中汲取日月精华。
他再一次平静地回应妖道公孙魇花的叹息:“不悔。”
这些白骨妖骸刚开始行动还有些缓慢,但是很快就适应了这样的身体,它们一步步朝着镜离逼近,凶戾的妖气几乎要冲破云层与圣光的束缚。在公孙魇花动手之前,连镜离也想不到她身上的妖气竟然这般张狂暴烈。如山如海,无边无际,这股凝成实质的妖气中带着侵吞一切的疯狂气息,与她外表的温和柔弱根本不一样。
一具九头蛇的骸骨最先接近镜离,它九首齐舞,惊雷般奔向毫无防范的圣人。
它张开巨口,森白的齿骨上下一合,清脆的破碎声传来,仿佛进攻的号角吹响一般,无数妖骸一拥而上,几乎在瞬间将镜离淹没。
可是公孙魇花却眉头微皱,那声脆响是九头蛇骨断裂的声音。
她收起骨伞,将伞尖往地上一点,无数妖骸瞬间崩垮,化作飞灰,那一点影子飞快地没入伞中。
镜离安然立于万重尸骨间,既没有反击也没有受伤。
公孙魇花道:“道之不可侵也……道友实乃至圣完人。”
这是她第一次称镜离“道友”。
圣人与圣人之间更多是道与道的碰撞,人道本身是弱势于妖道的,所以镜离在对抗中绝对不会占上风,可是他要想防下公孙魇花也不难。如他所言,圣人本身就是“画外之人”,不是可以被外力伤害到的,这些骸骨碰不到他很正常。
可是公孙魇花刚刚以花影成妖骸,其实是含了生死至道。以自己的真身侵入履天圣坛这样的人道圣器,然后逆转生死,将纵横天地的妖兽亡魂送入自己的骨骸,让它们重新获得生前的力量。这种力量不仅仅是“外力”,还有公孙魇花真身中的生死之道。
“吾原以为道友会以君子乾元道应战,不想还是太上道……”
公孙魇花看上去有些不解,毕竟镜离成的是人圣,可是在他身上实在不能看出很多君子乾元道的气息。
镜离神色沉静地答道:“人之生也若镜,不喜不厌,不拒不迎,如是则万物不可侵。”
公孙魇花摇头:“太上无为,是以万物不伤,道友莫要混淆视听。”
镜离说的是人活着就像镜子,在应对万物的时候如果不带任何喜乐哀愁,既不拒绝它的离去也不迎接它的来到,那么天下万物都不能侵犯。可是这话明显就是不对的,人就算不迎接黎明,朝阳也永远会在清晨升起,人就算不为自然灾害而悲喜,这些灾祸也迟早会来临。
可以说人对自身的调整根本不能使自己完全脱离“道”的束缚。
而公孙魇花立刻就点破了他的话。
无所作为,任凭事情自然发展,可是不会被万事万物伤害。这是太上道圣者的特征,也是那位仙道圣者在诸圣间一直立于不败之地的原因——如果仙圣不动手,那么就没有人能伤他半分。
公孙魇花目光深沉地看着镜离,伞尖轻轻点着地面,似乎在思索什么。
“人心,仙灵。”她注视着镜离,也不怕他突然爆发,毕竟人道不擅长主动出击,而且太上道一动手就不再立于不败之地。她接着说道,“吾似乎猜到你在修行什么了……”
“上古之时,人族陷于天地灾祸,困于妖魔走兽,其繁衍艰难无比。而后,天启,人族之中有人舍弃七情六欲,成巫。以大巫之身,庇佑部族长久昌盛,不至毁于灾祸妖魔。而汝,虽与太上道一般无心无为,不涉红尘,可仍以此身庇佑人族昌盛,这与大巫何其相似?”
公孙魇花忽然笑起来:“另辟长生之法这种事吾等都在做,大雪山那位合的是佛魔之道,此番看来汝是尝试合人仙之道以溯远古巫道罢?”
合人仙之道问题不大,但是“溯远古巫道”这个问题就大了去了。
就跟神道一样,这是已经被毁去的道统,先不说有没有办法让它回来,就算真的有办法,那也是以毁去如今的道统为前提的。在葬云天宫中藏有道棋的情况下,现在的圣人们基本都没法拒绝神道的降临,可是巫道就不同了。
当年神魔是二分天下,所以降临一个神道只需要将现在的道统毁去一半,而巫道那时候是天地独尊,如果真的将它接引回来了,现在的道统都得完蛋。对于人族而言,就算失去了已经式微的人道道统也没关系,曾经辉煌甚于神魔的巫道自然可以庇佑他们昌盛兴隆。而对于其他道统,不用什么大劫他们就得出局了。
如果镜离在尝试这种事情,那么他对于诸道而言就太危险了。
现在他没法否认,公孙魇花不是瞎的,一招试探已经足够她看出很多东西。
她有些怅然地叹息,然后又笑起来,话里透着无奈:“吾不明白太清为何会保你,且不论此番天宫重临,当年汝以此合道成圣之时他就应该下杀手了。”
镜离很少亲自出手应战,大部分时候是坐镇履天圣坛,以圣坛镇压异族,所以在此之前知道他回溯巫道的应该就只有他的师尊了。可是太清默许了这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