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长太太想着也该和自己在京城读书的儿子联络一下,就走进电报房里耽搁了一番,自己的事情办的妥帖了,正要回去,就见几个小孩走了进来,前面两个小姑娘都是素色衣裙,素色呢子大衣,简朴妆扮,可那神态气度,举止做派,一眼就叫人看出是小姐带了丫头,又两个小男孩左右陪着,看着也不是寻常百姓家的小孩。
县长太太刚要迈步出门,就见门口堆着十来个土黄军衣的兵丁,还扛了黑色大长枪,正是上午拒绝过自己的平安酒楼门口那一群。
县长太太心思一动,就又回转了电报房,找准了时机,就和那几个小孩儿搭了几句话。
张美溪到底是个从绝对和平安稳年代过来的人,她先是怀疑周家这一波土匪要对自家不利,后来发现周家和自家是狼狈关系,警报解除,就又觉得来一趟县城很是难得,就不肯在家里呆着,又要出去逛街。
让大姑娘出门散心,本来也是张太太周太太一行人今天的目的,整个平安县城,都被张家视做自家后院,自然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张太太就让自己姑娘出门随意走动,周太太又让自己两个儿子带人跟着,这样的开放开明做派,要早几十年的大清国肯定是不可能的,可是谁让现在是民国了那。
逛街到县城的电报房,张美溪肯定是要进去了解一下的,电报房其实规模很小,可她却表现的很感兴趣,又是细看价格说明,又是研究电报发文的范例,甚至电报房里传出来滴答声,她都眯了眼睛细听,像是欣赏最美的乐曲一般。
电报房的伙计见是几个小孩,大约是没有生意做,所以也不刻意招揽,但小孩们穿着体面贵气,所以也不敢得罪,只是让他们随意参观。
县长太太看似随意的和几个小孩儿搭上了几句话,张美溪见这位太太十分和气,又言语利落,所以也跟着礼貌得体的应对了一两句。
一行几个小孩,就那个看着最像小丫头其实也就是个小丫头的小桃子,说话有几分傲娇:
“大姑娘,这电报房有什么好看的,都是下人呆的地方,再说了,我们张家老宅的那间大电报房,修的还比这间气派些,大姑娘回家看也是一样的。”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就彻底漏了底细,让县长太太眼光闪了一下,又很快恢复了,心说,果然如此啊,这还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张美溪听小桃子这样说,又恍惚记得老宅好像是有这电报房的,只不过原主毫不在意,自身又刚来还不熟悉,所以在忽略掉了,这下回去,还得再细看。
张美溪就辞别了搭讪的和气太太,要出门到别处逛去,和气太太笑着接话,我也是刚发完了报,正要出去那。
几人出门,电报局傍边的,是一家规模不小的药店兼营医馆,此时门口还围了一些人。张美溪一行本来就是出来闲逛的,所以也跟着做起那无聊看客来。
原来门口闹事的是一个乡下村妇,这村妇带了个三两岁的胖小子,背了一筐自家做的煎饼来县城卖,这个煎饼是本地的一种特色吃食,就是用杂粮摊开,做成磨盘大,蝉翼薄的一种干干的有韧劲儿的杂粮饼,可以包裹了大葱或者任意的菜蔬来吃,本地家家都会自己做的,所以并不好卖。
今天这农妇的煎饼才只卖了几张,带的小孩儿突发急病,肚子痛,农妇就带了孩子到医馆来看,医馆很快就给小孩止了痛,又开了药配好。
最后农妇才说出来,自己没带钱的话,想拿一筐煎饼顶替诊金药费。医馆的伙计不同意,就吵闹起来。
旁边的看客都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有的就说是,以前的老规矩好,看病出不起钱,就拿些东西来抵债。也有人反对,说是这是县城的大药房,又不是乡下村里,弄些鸡鸭果菜来抵债,乱糟糟的不像话。
张美溪看那小孩子年纪幼小,心里怜惜,就让小桃子给那农妇一块钱,将那筐煎饼买了。
农妇付药钱给伙计,只用了三角三分,竟然还有大半的富裕,十分开心,煎饼连着背篓,都送了小桃。看客纷纷散去。
张美溪辞别了农妇和和气太太,就又往前走。
县长太太看机会已经要溜走了,那里甘心,又跟上来对她说:
“正好我们家里也要买煎饼吃,姑娘分些我吧。”县长太太拿捏的十分精准,只拿出一角钱来,要买几张煎饼。
张美溪看这个太太只要几张,就不好收她的钱,说了白送她了,县长太太只说了一句谢谢,就亲手挑了几张煎饼,用背篓里放的草纸包了,麻绳系好,让身后跟着的随身婆子拎着。
几人继续向前走,县长太太就说些平安县的特色吃食,因为县长太太是外地人,跟着过来上任的,自然会打听下本地吃食,这两个月下来,也都吃用过了。
要是大姑娘的原主,肯定就不屑一顾,可张美溪是百年后穿过来的,就尤其对这些特色土产有兴趣。
所以两人聊了几句吃食,就很投机。
县长太太就趁机夸耀自己家里的锅塌蒲菜做的好,锅塌蒲菜是名气和煎饼并列的一种本地特色主食,是小麦粉蒸制,色泽金黄,香气袭人。
这个锅塌煎饼之类要说好,那是真的有些名气特色,老少咸宜,拿得出手。要说价格,可就同样的不值钱了,都是一块钱能买一两筐的东西。
县长太太说要送张美溪几个锅塌吃,张美溪实在不好拒绝,世人最讲究投桃报李,送了煎饼,回收锅塌,合情合理,就只好报了名姓住址,又说了自己是乡下来的,过个三两天就回乡下了。
和气太太立刻就说,回头让厨子做了,晚上就给她送去,两人再次告别,和气太太欢欢喜喜的去了。
这边张美溪也没多想,因为和这个和气太太的交往,实在过于流畅自然。
站在她旁边桃子并不敢明说却在暗地嘀咕:
“大姑娘不吃外人送的东西,送来了也是喂狗。”
周家的三少爷周书豪一听那个太太说起锅塌,脑子里立刻冒出几个金黄鲜香的锅塌来,中午刚吃的饱饱的肚子,现在又开始饿了。
周家二少爷周仲康脸上挂了些许笑意,心里默念,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啊。只是不知道那个太太什么来历。
011勾结官府下()
天高云淡,平安县县衙后宅里,张县长听自己太太婉转曲折、**迭起的讲述了,如何巧遇张大姑娘,如何搭讪,确定了本尊身份,又如何巧妙安排,和那大姑娘有了煎饼锅塌一来一往的人情。
张县长扯着胸前拇指粗的大金链子,从怀里扯出一只西洋怀表来,打开镂空的珐琅表盖,仔细瞧了时间,就站了起来,又来回踱步了几次。
向他太太吩咐:
“我们自己家的锅塌,怎么拿的出手,这个平安县城锅塌蒲菜做的好的店铺有好几家。得出去买。”
县长太太答应了一声,就要出门,却又被张县长叫住:
“你且回来,我亲自去办。”
张县长亲自去查访了县城的几家锅塌蒲菜店,拣了卖相最佳口感最好的买了,拿回来又找了干净白布包裹,放进一个干净匣子里。又选了几样自己南方老家的糕点装了一个匣子。又用自己太太的口吻,反复雕琢措辞了一个小小的便签儿,差遣了一个最衣着整齐,办事伶俐的管事送到县城的张宅去。
这个管事来到张宅的门房,将来意说明了,东西和便条递了过去。张府的门房立刻看重起来。
这里面也是有原因的,张家内宅都是给门房说过明白的,家里办丧事,大爷张太太守丧,不见生客,但是这中间并没特意提过大姑娘,今天大姑娘出来进去了好几趟,门房都看在眼睛里了,大姑娘也是张宅的四位主子之一,这次就是特地点明了送大姑娘的东西。
门房不敢怠慢,立刻传了进去,过了不大一会儿,就见后宅收了东西将两个空匣子送了出来,并且传话让赏跑腿的茶钱。
门房对待张县长派来的管事就多了几分热情。
张美溪逛了一天的县城,回去也有些累了,听人提了一句今天那个和气太太送了锅塌点心来,就应了一声,没放进心上。
倒是大姑娘身边最得意的丫头小桃子,将这件事情记得清楚,回头就指挥了厨房,外人送来的东西拿去给兵丁们吃,姑娘想吃煎饼和锅塌蒲菜,让厨房里自己好好做出来。
张美溪初来民国,心思压力都重,最近在吃食上都很一般,当天晚上见了餐桌上的煎饼和锅塌。想着是自己买来和换来的,就吃的比平时多些。
张美溪是一个后世的魔都、帝都、东京、纽约,超级巨型城市都游玩过的人,这个小小的平安县城很快就看够了,所以住了一二日后就回了张家老宅。
对疼爱孩子的父母来说,孩子极小的一件社交活动,她们都是会仔细思量教导的,张太太打听清楚了,就将锅塌点心的事情说给了张家大爷。
张家大爷又给张老太爷说过了,张老太爷略微一思索道:
“这个民国的天下可真够乱的,今年又打了起来,光是这一年,平安县县长就换了三四个吧?”
张家大爷点了点头:
“现在这个是今年第四个了,姓张,是前清的举人,做过一任前清知县的,风评还算好,过来两个月了,为人倒不轻狂。”
张老太爷眯了眯眼:
“大清朝的规矩,皇帝都是管到县官一级,皇权不下乡,官家委派县官一级,再往下的诸事,都靠乡宦和大户维持。这民国的规矩,还不知道怎么变那。”
张大爷呵呵笑:
“还能怎么变?谁家是吃素的?”
张老太爷拍板做决定:
“既然是一县的父母官,面子总是要给几分的,你也送个帖子过去,示个好吧。以后到底如何,走着看吧。”
张大爷遵命去办理。
张县长那天送了锅塌出去,当天晚上就搭配了好酒好菜,认真仔细的吃了一张磨盘大蝉翼薄筋道有嚼头的山东煎饼,剩余的也让太太仔细收着。
第二天出门,和同僚下属说话,就半遮半掩,掐头去尾,说些张宅送了东西来,自己又送过东西去的话。
本来想着借着这个小小的契机,场面也能小小的打开一下,可没想到只过了两三日,就又有天大的好消息——张宅送了帖子来。
既然有了这样大的台阶儿,张县长自然就抓了牢牢的,打蛇随棍上去了,各种誓死效忠马首是瞻的讨好卖乖表演了出来。
张美溪在县城散心的效果并不大,回去老宅还是老样子,每天只在外书房翻翻报纸,应付差事一样写几张毛笔字。
张太太找她说些别人家小姑娘都感兴趣的话题,服装式样,布料类别,她都淡淡的,小小一张脸上,垄着袅娜的含烟眉,半点儿喜色不见。
张大爷每次和自家姑娘在大书房里遇见了,倒是心情不错,也不管她能不能听懂,给她大谈特谈了一番,平安县济南府的各种事务,头面人物,主要事体等等……
张美溪不是十岁的小姑娘,她的便宜爹一讲,就十分明白了,自家不光交通响马,还勾结官府。
响马为出击的利刃,官府做防护的盔甲,目前张家这块大肥肉,左右平衡,进退有度,还是很安全的。
自己以前想的那些,吃穿简朴,丧事从简的办法,都是只能算寻常小民百姓有的见识了。并不符合张家目前的情况。
张美溪想的明白,表现上就更积极出来,仗着自己是个小姑娘模样,就大大咧咧问些异想天开的问题出来。
张大爷才不管那些问题是不是幼稚可笑那,自己家的独养女儿乐意学,他这个做老爹的自然乐意教。
这父女两个,就坐在大书房里,喝了崂山绿的香茶,一问一答,说说笑笑起来,小丫头桃子,就站在旁边伺候主子们。
书桌上,柜子上,青石板砖地上,累累摞摞的都是民国的各色最新鲜的报纸,油墨打印的竖体文字,排列组合出来各地的大小新闻来,有饥荒,有战乱,也有蓬勃的生机,层出不穷的洋玩意儿。
大书房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还有那薄薄的几张宣纸,上面是张大姑娘实在不好见人的曲曲弯弯的毛笔字,可在意这个的,也就只有那位教导写字儿的县小学老先生了……
012大姑娘的新厨房()
时间过得飞快,一转眼就进了腊月,腊月的白天很短,又阴冷,这日,张美溪整个上午都消磨在大书房里。
书房的书架油漆成白色,做的足有两米高,一排排的,张美溪穿行在其中,恍惚觉得自己是走在高大的白桦林里。
两个小丫头桃子和杏子倒是站在桌案前,铺开了笔墨纸砚,绷紧了小脸,一本正经的写着字儿。
张美溪踮起脚尖,抽出厚厚的一本儿,带了些许灰尘下来。
这是一本字帖,赵孟兆的。
张美溪嘴巴微微嘟了嘟。把字帖放到地下。
又踮起脚尖去抽书,一连七八本,都是字帖……
她有些失望,索性走到墙角,搬开一盆盛开的琉球状嫩黄心菊花,
把菊花下的一只藤编圆凳子搬到书架下来,踩了上去找书。
大约这个书架就是放字帖的,也没有写标签,也不知道多少年没有人看了,有微微的灰尘和霉味儿。
张美溪翻了一会儿,就忘记自己脚下踩了藤凳子的事情了,小小挪了一步就踩空了。
噗通一声,摔下了凳子。
“啊……”
隔着好几排书架,小桃看不见人,只听一声响,急忙跑过来一看。
张美溪正自己慢慢爬起来,因为腊月,穿的够厚,凳子也很矮,摔了一下也没有什么感觉。
小桃赶紧扶着大姑娘走了几步,在椅子上坐了。急急的问:
“伤到哪里了?伤到哪里了?”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
张美溪想着,好像是脚崴了一下,就又站立来,要自己看。
小桃立刻就在地上跪了,又要检查她的脚。
杏子要迟钝一些,刚才也是吓到了,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看见小桃跪,她也是扑通一声就跪了。
张美溪只好拉她们起来,又原地跳了两下,证明自己没有事。
小桃杏子这才放下心里,两人脸上挂了笑,眼睛里几颗豆大的泪滚下来。
张美溪在心里微微叹了一口气。
前世的自己,从三岁上幼儿园,到二十四岁研究生毕业。二十多年的求学生涯里,关系要好的女朋友几十近百个。
自以为很会处理人际关系了,可这种动不动就跪的主仆关系,还真是让人不适应。
不会处理,就慢慢学,学不会,也没关系,反正民国了,时代浪潮向前奔涌,自己随波逐流就可以了吧。
张美溪带了桃子杏子把那个装满字帖的大书架草草整理了一遍。
桃子和杏子还在那里议论:
“这个王羲之的行书。”
“这本米芾的草书。”
两个丫头忽然欢喜起来:
“姑娘是想好好练字了啊!”
张美溪答:
“没时间练,我找医书那。”
桃子和杏子对望了一眼,然后桃子用很低很迟疑的语气开口:
“大姑娘,孔老先生还是不好得罪的,姑娘前阵子还每天几张字,后来越写越少,这几天索性都没有了,天天往厨房跑,来书房也只是翻书,不动笔。”
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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