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位!”
一整天下来,前来挤兑的客人都满意而归,然而,他们自己满意了,嘴巴还要不停的传播消息,知道极大的内幕,事关身家钱财的大事,如何能不告诉自己的老亲密友。这些年破产的钱庄还少吗?只是白说一句话,也许就能多得人一辈子的感激。
凌氏要完了!凌氏要完了!凌氏要完了!
借款给十几家纺织厂都出了问题,收不回来了,还有重要股东要撤股,资金链条已断,破产随时可能发生。
凌氏要完了!凌氏要完了!凌氏要完了!(。)
104民国的钱庄(二)()
上海的汉口路,是报纸杂志社扎堆的地方,密密麻麻分布着上百家报馆,在街面上行走,穿制服的大概会是印刷厂的杂役工人,穿西装中山装的,大抵是外出跑新闻的记者,十一二岁,十三四岁的衣衫破烂大跨包包,就是报纸的终端销售商,报童们。
有一种穿长衫,不配马褂的,气质淡定从容,走路也是踱步的,大约就是报社的编辑,或者自由撰稿人了。
有这样一位长袍不配马褂的先生,摇摇晃晃的从一家小报社走出来,一路低头沉思着,挖空心思的谋划一些热点新闻稿子。
忽然见马路边几个报童飞快的走过,口里喊着:
“号外,号外,年底破产潮,今年破产纺织厂名单出炉!”
“号外,号外,年关难度,债务缠身,钱庄银行出现挤兑风潮!”
这位长衫的文人先生,把手伸进袖子里,摸出一块银元来,又摇摇头,放进袖子里,踱步去了一家杂货店。
拿一只银元,买一包哈德门香烟。
哈德门一包只要六个铜板。
但是不要紧,杂货店也兼营兑换货币的业务,杂货店老板眯着眼睛,接过银元,头也不抬,啪的一声仍到一旁的木板上,转身数出一堆的铜板给客人。
不要以为他心里不在意,但凭那点响动,他已经判断出了成色真伪,如果声音发污,必定是要请客人更换的。
客人将一堆铜板都袖了起来,拿着香烟,踱步出门,一路将铜板交给报童们。收集着报纸,夹在胳膊下。
研究过几十份报纸,品评过最近流行的各种新闻,心中终于闪现出一点火花灵光。
留洋归来的一位凌氏家族少爷,和一位新派女学生自由恋爱,事先又已经和世交豪门的一位小姐订婚,为了自由恋爱。自然要反抗包办婚姻。解除婚约。
文人用手指轻轻的敲击桌面,皱眉思索,这个新闻十分值得大力炒作一番。再结合工厂破产,钱庄挤兑的事件,说不定可以成为近期热点。
然而,此事炒作起来。会对那位少爷所在家族的生意有影响,这却是不要紧的。自己又没有存款在那家钱庄。
做好这件新闻,光是靠摘抄别家报纸是不行的,还得再派遣几个记者出去,对事件做详细的调研。拿到第一手的资料。
钱庄里上门的挤兑的客人越来越多。
报纸上的风声也在有心人的炒作下渐渐的起来了。
从一开始,这些还并不显眼。
真正让凌氏钱庄伤筋动骨的有几件事,第一就是贷款出去的纺织厂大量破产。第二就是家族合伙人因为联姻失败大伤面子而撤股。第三就存款的大客户年底结账。衙门账到期了。
资金链,真的快断掉了。
衙门账是一项很大的存款来源。是指手里存有公款的人,私下挪借给钱庄,吃利息。衙门的公款存到钱庄,月利息取二分。钱庄将这笔钱贷款给工厂商户,月利息取四份,利益过于丰厚,以至于那些掌握公款的人都会在这上面动脑筋。
衙门账都是巨款,往往存上三五个月,利息就会大到惊人。
民国的政府,都是草台班子,于账目上的监管,确实是不严格。
当然衙门账只是统称,有些在大工厂大商号有财务过手的人,往往也要想办法挪借,这种大客户,做的都是两手倒腾的买卖,最怕资金风险,稍微有点风吹草动,他们就要撤资,而这种人,往往也最消息灵通。
上海钱业总会广场,钱业同行拆对现场。
凌家的老掌柜站在铁皮咂圈的厚木钱箱上,慷慨激昂的向同业们发表一番演说:
“七十年前,我们凌氏钱庄的东翁过世,家中只有孤儿寡母,决定关闭钱庄,然而当时,仍有大量庄票在外流通,我们东家就宣布关店,另在附近租赁一家门房,不收存款,只兑庄票,十八年呐,足足等了十八年,才将最后一张庄票赎回。凌氏的信誉,是铁打铜制的。”
“五十年前,凌家的老太爷长大成人,家族再次荣光复兴,又是在场的各位钱庄银号的东主,几十年风雨,一路照应,相互扶持着走来。”
凌氏钱庄的老掌柜声音硬噎,抬头望天,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过了片刻,才继续说话,一一列举几十年来凌氏钱庄各种讲义气讲信用的历史。
然而,他的听众是狡诈如狐狸,凶狠如饿狼的钱业同行们,玩钱的商人,一听风声就能跳跃而起来跑开。一闻见血肉的腥气就能飞扑过来,亮出尖牙俐齿。
凌氏要完了!凌氏要完了!
每个人都在心中有了自己的判断。
上海的冬天,天黑的很早,大马路的凌氏钱庄总铺,忙完了一天的工作,大家伙都沉默着收拾东西,没有一个按时离开,心事重重,这是风雨欲来的架势呀。
穿洋装的钱庄襄理年纪不大,笑着给大家打气:
“没事的,咱们退一万步说,就算凌氏真的倒了,凭诸位的手段本事,那里不能混口饭吃!”
襄理说了一句不太和时宜的笑话。
有几个帐房声音就呜咽起来:
“从学徒做起,多年的感情,要真是倒闭了,人心都是肉长的,怎么能不痛!”
另外几个伙计的言论就有些不同了:
“历年的规矩,年底过节,都是有额外的奖励和双薪,我们一年的辛苦,也是为了过个好年,这要真倒闭了,这大年可怎么过!”
襄理锋利的眼神扫过那几个言论不河蟹的伙计,说出更多鼓励志气的话来:
“凌家的老太爷虽然去了,但是几位老爷,都是憨厚守城的性子,更有十多位的孙少爷孙小姐,都是出国留洋见过大市面的,未来的趋势,钱庄是要向银行学习那,凌氏钱庄的前途,远大着那!”
襄理说的很好,钱庄发展大了,就是银行。凌家子孙也出息,然而,接连三五天,民国的报纸就有点太缺德了,凌家上了新闻的热搜!
家族少爷自由恋爱,包办婚姻退婚,世交之家撤股,贷款工厂破产,衙门账到期,种种所有,全部都给捅了出来。
铺天盖地的报道都出来了,这下了不得,全上海的人都知道了。
凌氏钱庄要完了!凌家,要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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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报纸上的消息对抗()
1878年,挪威一位伟大的戏剧家,写过一篇着名的《玩偶之家》,主要写女主角娜拉从爱护丈夫、信赖丈夫到与丈夫决裂,最后离家出走,摆脱玩偶地位的自我觉醒过程。
剧本中有一句着名的台词:
“首先我是一个人,跟你一样的人,至少我要学做一个人。”
《玩偶之家》曾被比做“妇女的宣言书”。
这是在西方的社会。
1912年,民国建立的时候,社会风气发生变化,青少年女子们发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她们也激情澎湃,对平等和自由无限向往。
但是后来,社会给了她们深刻的教训。
一位出身绍兴的大文豪,在1923年,一个北平女子师范学校文艺会上,发表演讲《娜拉走后怎样》。
大文豪推理出了,女主角黑暗的未来。
揭示出娜拉的命运:不是堕落,就是回来。
在那些甜言蜜语的you骗过程中,你以为你在和他讨论自由,平等,理想,爱情。
但是对面的那双眼睛,死死盯着的,是你那鲜活的rou体。
黄四舅妈给女儿和外甥女上心机教育课说:
“现在的风气,打着自由乱爱的口号,在外面胡乱攀扯,男子是没有关系的,最怕是那些女学生,爹娘都不认了,纲常全乱,没有三媒六聘,没有拜堂仪式,提一只小箱子,就敢和人住到一起,年纪幼小心思单纯,受人坑骗失了名节。以后看吧,除了上吊跳井,还能有什么办法?”
进入腊月之后,一个大家族的小姐,提着一只箱子私奔到另一个大家族,故事的男主角和他的未婚妻退婚,这不过是一件发生在上海豪门之中的狗血故事。
这个新闻成为市民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本来如果能谈一谈。妇女自由平等之后的经济独立。妇女能顶半边天,在社会上从事各种职业,同工同酬。都是极好的方向。或者聊一聊妇女在传统家庭中的重要地位,不能缺少,或者维护一下那些明媒正娶的妻子的地位,声讨小三。也是可以的。
但是,这个事件被报人们推波助澜。向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着。
凡事都怕往深刻里挖掘。
马上要过年了,走上街头闹事的失业工人越来越多,《新闻报》分析了今年的纺织业行业现状,不负责任做出了一个让人惊悚的报告。绞丝厂,精纺厂,印染厂的破产率是百分之二十。还有百分之五十的在苦苦挣扎,有利润的不过只占百分之二十。
大过年。做新闻的人最不怕晦气,《申报》长篇累牍的报道了几次钱庄大量破产事件。
首先是贴票风潮,上海的潮州钱商创办协和钱庄,首创贴票的方法。以高利吸收存款,客人以大洋九十多元存入钱庄,开给远期庄票,到期凭票取大洋一百元。后来实行贴票的钱庄越来越多,估计开出的空票总数约达两百万元。贴票利息由二三分增至五六分。一年之后,许多钱庄无法付现,倒闭的达几十家。
然后是橡胶风波,有合资商人虚构一个东南亚的橡胶种植园,并且以科学的名义,鼓吹橡胶业未来的发展前景,出售炒作橡胶园的股票,这种空头股票最厉害的时候上涨到初始价格的二十五倍,大批不明情况的投资客上当,而投资客都是用房产抵押,或者信用借款的方式从钱庄大量借钱炒股的,橡胶股票骗局最后暴露,投资客血本无归,大量的钱庄跟着破产,当年根据统计,光是为此跳黄浦江的,就有一百多人。
不会看报纸的看热闹,会看报纸的看的是门道。
报纸上博古通今,旁征博引,字里行间都告诉有心人一个消息。
凌氏钱庄,大概要玩完儿。
凌氏钱庄扎根上海本帮近百年,历经多次大灾大难,经营金融及相关业务的分号六十多家,专业的中高层管理人员,掌柜,襄理,账房三百多人。都不是吃白饭的。
凌氏钱庄洋泾浜一个分号,一位襄理拱手向排队拥挤着挤兑的客人说话:
“这样也太挤了,磕碰到了,多对不住各位,庄票五百元以上的,请另排一队,直接走旁门入内间结算!”
队伍中三五个平头正脸的客人站了出来,跟着钱庄的工役往旁边走去。
襄理继续向队伍喊话:
“诸位,诸位,您可别着急了,庄票连五百块都不到,有什么着急的,您看那边,钱堆成山那!”
襄理伸手往后指,一排排银行专用的银板子闪闪放光,这种板子本来是还要覆盖一层桑皮纸的,今天还特意揭开了,为的就是晃瞎客人的眼。
襄理又说了句笑话:
“它这银子,都不长翅膀不是!把心放肚子里,银子一会儿就进您的口袋里。”
挤兑的市井小民看到这样的情况,慢慢的安静下来。钱庄的伙计摆出了热茶,也有一小部分贪便宜的客人踱步去喝的。
襄理见情况有所好转,微微转身,摸了一把脑门子上冒出来的冷汗。走进傍边的小门,去处理那几个拿着大额庄票的客户。
负责验票对账的账房半眯着眼睛,工作的速度更加慢了。他很清楚,那些银板子下面,有一半是空的。
在报纸上纷纷炒作豪门恩怨,钱庄破产的新闻时,有一家叫《现代律师》的报纸别辟新景,刊登了一位庄姓的知名律师,主持凌氏分家,点验家产做公证人的经过。
“凌氏家族有钱,是名不虚传的,在下有幸被邀请,作为公证人,参与凌氏财产的点验,亲见万两黄金筑成的大金锭三枚,千两黄金筑成的金锭五枚,皆是随意放在银库的地上,盖因为重量过于巨大,不来几十个盗贼,是搬运不动的,然而就算他们力气足够了,银库只有一条狭窄通道,窗户皆是小孔,如不破开几米厚的青石墙壁,那些大钱箱子,也运不出去。”
民国的报纸,力量巨大,如洪水猛兽一般。凌家几位自以为有本事的叔伯,也开始利用报纸,做一些真假消息出来,受雇于凌氏的那位律师,开始在报纸上替凌氏鼓吹起来!
有一部分民众开始相信,凌氏底蕴丰厚,能挺过这次危机。
凌氏钱庄的几百名中高层管理人员,心中却更加忐忑起来,不会搞舆论,你就死开,东主大家族的分家,意味着什么?
完了完了,这下凌家,真的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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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摸哒,真的好开心看到这个,每次看见亲们的礼物,小心脏就像初恋一样的欢愉。
106凌家三小姐和阿斗()
大部分民众被那个“万两黄金筑成,需要几十人合抬的金锭”震撼,在茶余饭后,反复描摹这种物品。言语笑谈里,开始觉得凌家豪富,目前这点风浪不叫个事。
凌家也知道利用报纸,狠狠的在报纸上宣告展示了几把实力,放出真真假假的提神消息。
凌氏钱庄那些中高层管理们,内心是纠结郁闷无奈的,有时候员工会对自己效力的企业很有感情。偏偏企业的主人家,却对它感情冷漠,只当做一件随意处置的财产。
有什么解不开的仇,化不开的怨,偏偏要在这个时候闹分家。
树大分枝,子孙多了,难免有几个不肖的,在凌氏钱庄处于风口浪尖之时,它的主人家,小辈们开始因为不同的理想和目标,有的要留洋发展,有的要闹gyuan)里谈恋爱,闹起了分家。
他们总觉得分家也没有什么,民国的商号很讲信誉,就算分了家,要宣告破产的时候,各房也要把家里的最后一根稻草赔出去。
因为年底的各种突发事件加起来,凌氏钱庄的资金链出现了断裂,资金链只是断裂了,而不是消失了。那些破产的纺织厂,当初在钱庄里借钱,都是用房产,机器等等来抵押的。
只是民众疯狂挤兑,衙门帐也催的太厉害,不给凌氏喘息和处理变卖资产的时间。
上海钱业工会。
凌氏钱庄的老掌柜,接连几天的站在厚木大钱箱发表演说,并不是为了博取同情,同情不值钱。他是为了吸引人气,把有势力的钱庄银行引来。在私下跟他们商讨。
有财务互选抵押的,可以按两分拆息,倘若最黑心的,甚至可能要到月息六分,这在后世看来惊世骇闻的高息,在民国也是普遍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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