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让司机把螃蟹送去桃花居给桃杏吃,自己留在黄四舅舅公馆里听收音机。
黄四舅妈看见大外甥女这么早就呆在家里的客厅,还是很稀奇的,这个表小姐向来喜欢早出晚归,她去平安学校做教员,家里虽然准了,但是肯定是不允许她住在那种学校的。
幸好每次出门都是有丫头司机跟着,又把来龙去处都交代清楚,交往的几家小姐,也都很有头脸,所以也就不好管教她太过严厉。
到了晚上,民国的上海果然不辜负夜上海的美誉,晚间的社交活动也很多,黄四舅舅,黄四舅妈,黄少爷们,黄小姐们统统都出门了。
张美溪晚上就一个人,呆在黄四舅舅公馆的大客厅里听收音机,收音机个头太大,实在是不方便搬运到卧房。
她白天还评价那两个苏州弹评的艺人,通体的大师气派,唯一的遗憾就是,收到打赏的时候有点过于阿谀奉迎,后来才知道那是因为他们要打赏的技术手段,所以在电台里听得高兴了,也摇一个电话,告诉听差送打赏到电台。
黄家的女佣,对表小姐的态度也好极了,看她一个人在客厅,又是拿一件厚披肩给她,又是隔一会儿就换热茶点心给她。
黄四舅妈在邻居家里打牌,今天的手气有点不好,竟然输了个精光,但是还很有战斗意志,摇电话回家,让女佣过去送钱。
黄四舅妈接了女佣送来的钱,就顺口问了一句:
“表小姐还在家里听收音机?”
女佣殷勤汇报的十分详细:
“表小姐在家里听收音机,苏州弹评,听得高兴了,还让听差去给电台送打赏,吓,十块大洋钱那。”
黄四舅妈牌桌上的牌友丁太太笑着接话:
“原来你们家表小姐爱听弹评呀,现在的小姐们,喜欢跳舞会,出门看电影的多一些。”
牌桌上又一位太太说:
“她们表小姐是真爱看戏,我记得以前还定过一个月的包厢,听梅老板的戏。”
黄四舅妈皱眉:
“偶尔听听也没事,谁还能没个爱好那,我只怕她捧戏子,闹出事情来,没办法给她爹娘交代。”
牌桌上远亲近邻的贵太太们纷纷笑着说:
“不至于,不至于。那孩子,一看就老实有分寸。”
虽然她们都这样说,可是不知道什么缘故,还是隐约有黄家那位表小姐,爱捧戏子的坏话传出去。所以从古到今的道理都是相同,三姑六婆们的嘴巴是最靠不住的。
张美溪得了这项苏州弹评的趣味,第二天就让人买了最好的收音机,窝在桃花居里听,很快就追上了几个连载联播的名家,听得不亦乐乎。
周家三少爷十分惯纵她,知道她喜欢这一口,竟然搜罗了一百多本弹评的话本子给她。张美溪高兴极了,就像得了龙肝凤髓一样,一头栽进话本子里去。
这就是所谓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了,张美溪以前虽然是个制药工程师,可那事业只不过是她混饭吃的手段,她真实的最大爱好,就是在网上追连载的小说。
现在虽然没有了网络,可是各种话本子,也真是各有妙处,故事情节也都曲折离奇,很大程度上弥补了没有网文的遗憾。
平安学校的药剂课程,她倒是知道万万不能耽搁,会抽出时间过去教导,但是欧美那些科学家们的信件,她就完全没有心思回复了,她也没有那个义务呀。
067美溪小姐偷懒中()
一个人到底可以多么懒散,现在的张美溪可以给出答案,她蜷缩在一床德国鸭绒被里,侧着头,在白炽台灯的光线里翻着话本子的书页,看到喜欢的地方,就一句话看三遍,看到不耐烦之处,一眼就是十行过去。
来到民国这几年,她总是生活在一种恐慌里,就像头上悬着一把利剑,她知道,灾难迟早都会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大名鼎鼎的山东先生,其实只是一只薄皮的鸡蛋,四面八方,那么多的力量,总有一股力量,会在不经意间敲破那层薄薄的蛋壳,露出里面的弱弱的蛋黄张美溪,然后被人一口吞掉,或者干脆扔在地下,混合着泥土,被重重的踩踏。
现在她躲避在话本的世界里,就好像又回到了后世一样,那个时候,她每周只上班四十个小时,剩下的时间,都是窝在自己的床上,用手机翻看网络上连载的小说,看几分钟,还伸出手去,拿一片薯片过来,咔嚓几声,又香又脆。
现在的张美溪,又无意识的伸出手去,她摸到了一只小筐子,拿起一只山东枣,放进嘴巴里,咔嚓几声,又脆又甜。
这种枣子没有内核,肉质十分脆,不小心掉到地上,就会裂成七八瓣,产自山东枣庄。后世的张美溪从来没有听说过,大约已经失传了吧。
如果就这样一直过下去,每天看戏本子,听广播。黑暗当然会到来,一连几十年,但是黑暗过后又是长长的太平年月呀。
没有她张美溪,这个地球依旧转动,光明,黑暗,再光明,年复一年,四季轮回,又有什么区别呀。
张美溪又摸出一只枣子来,咔嚓一声,这种好吃的枣子,肯定要再失传一次了吧,我的心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内疚?
戏本子看不进去了,听广播!张美溪在大床上翻过身去,掀开木匣子收音机的按钮。收音机里铛铛两声,这是敲击洋铁脸盆的声音,民国的电台用这种声音报时,果然电台的主持人说道,两点钟。
两点钟,是凌晨两点?还是下午两点?张美溪有些迷茫,窗帘很厚,台灯的光芒很亮。
杏子敲了几下卧房的门,没有反应,干脆直接走进去,看见大小姐还躺在床上,翻着话本子,听着收音机。
“还没有起来?从来没见过大小姐这么懒的时候。”杏子有些担心的伸手摸她的脑袋。
“那里不舒服吗?别是病了吧。”
“没有病,就是忽然有点懒懒的。”
张美溪掀开被子,从床上爬起来,穿上拖鞋,走了几步到窗户边,哗啦一声,把窗帘拉开。
“下雨了呀,空气真清爽!”张美溪声音里带着喜悦,生命是这样美好,春花秋雨,每一件改变都能带给人欢乐。
“快关上!”杏子的声音很大很急,三两步就冲了过来,嗖的一声拉上了窗帘。
“下雨这么冷,穿这么少,你想生病呀?”
“那好吧。”张美溪乖乖的投降,回到床上去,把鸭绒被盖到自己身上,拿起话本子。
“哎,我刚才看哪里了?忘了放书签了。”
杏子被自家大小姐的呆萌气的笑了:
“该起床了,中午饭还没吃那?周家两个少爷都在楼下客厅里坐着那?”
“都来了?有什么事?”张美溪从床上跳了起来,飞快的穿着衣服。
“不知道是什么事,他们摇电话,一直没人接。听差们也不敢进来,三少爷开车,去学校接我回来的。大小姐,你肯定没吃午饭吧,吃那么多枣,会肚子疼得。”作为贴身丫头,杏子第一关心的事情从来都是吃饱穿暖。
张美溪懒散起来是真懒散,利落起来也是真利落,她只用了一分钟就穿戴整齐,头发也不梳,直接拢起来,戴上一顶咖啡色呢绒小帽子。
周家两位少爷是站在一楼的客厅里的。
张美溪楼梯走到一半,就笑着冲楼下说:
“你们两个什么事?怎么不摇个电话就来了?”
周三少爷三两步冲过来:
“大姐姐什么事?怎么摇了好几个电话都不接?”
“我睡的太死了,没听见,呵呵。怎么这么着急的样子?坐下说话吧。”张美溪一边扯了周三少爷的袖子,示意他坐到客厅的沙发上,一边用另一只手捂住了嘴巴,没有刷牙,和人说话挺尴尬的。
周二少爷此时已经悠闲的坐了回去,喊听差赶紧倒茶,倒热茶。
桃花居里长期有两个小听差,住在门房里,是老家带来的嫡系,不过他们从来不上二楼和三楼。
“我看这个小桃姐姐和杏子姐姐是越来越忙了,该让老家再送几个管事娘子来。”
“千万不要呀,我最怕一堆人跟着了。”张美溪赶紧摆手,当初她是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来上海的随从人员精简到两个丫头四个听差的。
老家的管事娘子是十分可怕的生物,都是精明干练的媳妇子,十分容易让她联想到后世电视里的容嬷嬷。
张美溪看周家两个不像是有急事的样子,就告罪上楼去洗漱了,杏子不高兴大小姐还没有吃饭那,在楼下忙忙碌碌的洗手做羹汤。
周三少爷凑过去要帮忙,讨好的笑着:
“杏子姐姐,我们也还没吃那,多做一些吧。”
杏子笑:
“那就做面条吧!”
热热的做了一大锅,几个人团团围在一楼的餐厅里,呼啦呼啦吃面条。晚秋的风很急,裹着冷雨,打在玻璃窗子上,桃花居满院子的桃杏,树叶子都是半绿不黄了,地下厚厚的落了一层。
两个小听差也都分到了大碗热腾腾的面条,蹲在门廊上吃,他们都吃蒜。
周二少爷笑骂:
“这两个小子是真不顶事,我给高先生找了几个白俄的保镖,也给你分两个。”
高先生大名高有才,以前是张美溪的文科家庭教师,现在是平安学校名义上的校长,他也是传中疑似山东先生的人之一。
张美溪有点惊讶:
“事情已经这么坏了?还得请白俄的保镖?”
她以为高先生还是被名医们记者们学生们围追堵截的事情。
“他有病,不找不行,脑子有大毛病的酸儒,在家呆着好好的,非要去北平。只好给他配保镖。”
张美溪放下筷子,拿帕子擦嘴:
“去北京?干什么?”
068美溪小姐工作中()
“他去干什么?去捡便宜那,半年前北平的宫里着了火,烧了一百多间房子,明面上是这样说的,私下里都传,是先把东西运出来,再放的火,不知道真假,反正有不少人趁机买了好东西。”
“我也听说过,可是都半年了,现在过去不是晚了吗?”杏子插了一句。
周二少爷吃饱了擦嘴,似笑非笑:
“杏子姐姐真是读书读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了,北京那位皇帝,前几天被赶出宫了。”
张美溪点头:
“原来是这样,那高先生想去北京买古董?”
她知道,皇帝被赶出宫,然后迁居天津的租界里,十几年后到东北做满皇帝。北京的法庭还审了一个搞笑的案子,有人状告皇室盗卖国宝。皇上卖国宝,也算是有罪吧!现在是民国了,国是天下人的,不是他皇帝一个人的。
海量的古董文物流入民间,又被贩卖出国。
张美溪有钱,也动心,但是她没有出手。好东西那样多,她就是有三头六臂,又能抱走多少?
来到百年前的民国,在她眼睛里样样都是宝。她这几天沉迷其中的苏州弹评是宝,那做零食消遣吃的山东不知名甜枣是宝,不远处的大客厅里,红红艳艳开着的大幅桃花,也是名家真迹,百年后也是价值千金。
最宝贝的是,这些写字作画的名人们还身体健康活蹦乱跳的活着,一块钱就能请他们做一尺画,童叟无欺。
几人吃好了饭,移到大厅里喝热茶,顺便欣赏一下庭院里的风雨。深秋的冷雨越是着急的拍打玻璃,越是衬托的大厅里更加温暖悠闲。
张美溪默默的看了一会满院桃杏的树叶被风吹雨打,又默默的盯着大厅墙上的火焰桃花,忽然幽幽说了一句:
“高先生好像也没有什么钱吧!”
“怎么没有钱?你一个月给他开一百块,他又不爱吃喝穿戴,九十九块都能积下来。”周二少爷悠闲的喝茶,他是很会穿戴的,现在就穿了一件美国毛呢料子的西装,剪裁十分合体,明年就作废了,因为他的形体还没有完全长开。
其实一百块是公道的价格,民国的文化人吃香,大学里的教授,薪水都是几百块,高先生好赖也算个校长。
张美溪在心里算了算:
“就靠他手里攒的那点薪水能买什么?都不是傻子,皇宫里流出来的古董很贵的吧?高先生也不像是忠心国粹的人,前年还想要废除汉字,用字母代替那,难道他是想倒卖赚钱?”
“也不为了赚钱,他又忽然发痴,真是想保护古代文化了。要真是为钱,我就不用费劲给他找保镖了。直接写支票多省事。”
张美溪拍手:
“他什么时候启程,我倒是想先和他聊几句。”
高先生想去北平,十分着急,简直恨不得立刻长翅膀飞过去,周二少爷借口要安排保镖,也就只能拖延一两天。
所以张美溪的见面就直接安排在晚上,一起到大东酒楼去吃火锅。
深秋冷雨的时候,吃点火锅羊肉,贴补一点秋膘是极好的,大东酒楼的羊肉火锅最有名,又近。
杏子拿一双高腰羊皮小靴子给她做雨鞋穿,张美溪怕羊皮嫩,磕碰了,所以只肯穿一双普通的胶皮中筒雨靴。
杏子笑着抱怨:
“大小姐金的银的都看不上眼,偏偏要在这些小东西上爱惜。”
张美溪也跟着笑,她上辈子的日子只能算是小资,所以对手中几样拿得出手的品牌东西是很爱惜的。品牌的羊皮鞋子被碰掉一点小皮,扔掉了可惜,穿着又难看,总要心疼几天。所以有些经验,不肯在风雨天穿。
不舍得一双羊皮鞋子,怎么舍得这如画江山支离破碎?国宝又太多,这辈子注定要每天都在心肌梗塞中度过了。
其实也走不了几步路,坐了福特车,十几分钟就到了,大东酒楼的伙计迎接上去,周二少爷已经摇电话订好了包厢。
大家坐在酒楼包厢里,继续吃热茶赏秋雨。
高先生住的也近,周三少爷开车去接人,也是二十几分钟就到了。
周三少爷带了高先生进大东酒楼的包厢,大家熟悉极了,寒暄几句,吃茶说话。倒把张美溪看的噗嗤一声笑了。
在她的印象里,高先生一直是穿二蓝布长衫的,十分有旧文人的儒雅,又多一点民国特色的开明挥洒气度,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帅哥。
可如今的高先生穿的是短衫长裤扎裤腿儿,脖子里挂白毛巾,极其眼熟的妆扮,上海大马路上飞奔的黄包车车夫,都是这幅模样。
高先生看美溪同学稀罕他的妆扮,得意起来,离开座位,伸直胳膊,慢慢转一个圈子,表演给大家看:
“不如虎穴,焉得虎子,高某不才,愿孤身入故都,凭着一点热血胆气,抢些国宝回来。”
周二少爷笑:
“吹的那么大义凛然,才四两力气,你还不是靠买,穿着这个车夫样子,人家一看就知道你没钱,舍得把好东西拿给你?”
高先生呆了呆,细想周二的话果然有些道理,不由的颓废跌坐在椅子上:
“中华文明源远流长,五千年历史绵绵不绝,光耀于世,文化古籍浩如烟海,文物珍品巧夺天工,华采乐章。如今一件都保不下来,高某无能呀无能呀!”
看高先生的样子,比张美溪还要苦难很多了。当前是南北两个总统,各地督抚又独立,在国人的眼睛里,以为国家已经四分五裂了那。
皇帝落水狗一样离宫,那些自以为三观端正的文人,都想着能尽一份力气,保存一些古籍,故都北平那里,甚至有法令,禁止文物外流,他们口中的外,不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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