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经彻底沉了。
经受了数百年风霜雪雨的大殿之下,一溜儿低矮的红色喇嘛雕塑手举白炽灯管,照出了斑驳而沧桑的墙壁、磨损严重的砖石地面。
时樾从西院进去。院中的水景布置得十分清雅。水中央打着灯,从下而上,照得垂坠的青枝绿叶有种墨绿欲滴的丰满。水边的中式传统古建筑上悬挂着八角风灯,地面是水磨石的方砖,愣是看着湿湿润润的,在这空气干燥的北京,营造出了江南一般的水木情趣。
整个嵩祝名院中看不到一个侍应生。时樾径直走向了水边一座玻璃墙面的房子。
房中的灯打着浮光。当中一个圆桌,颀长的青瓷上,燃着一支莲花香。
整个房中都弥漫了淡淡的禅香。
时樾一身纯黑西装,脸上漠然又凌厉。他说:“安姐,我到了。”
“还是叫我安宁吧。”
女人的声音一如既往,温柔中带着强势,妩媚中含着锋芒,同她本人一样——
安宁款款地走出来,步态闲雅。
一身墨色长裙,不见珠宝装饰,可偏偏就是看着贵气。衣服的颜色衬得她的皮肤羊脂玉一般,时樾知道那一双手有多柔又多软,然而折磨起人来,又是有多硬。
这双手上如今多了一串乌沉沉的沉香佛珠。
三十九岁的女人应该长什么样?
时樾从来没有去想过这个问题。但眼前的这个女人,和他九年前刚见到的时候,看起来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几年没见了吧?怎么穿得还是跟奔丧似的?”安宁在主位上坐下来,手轻抬:“坐。”
时樾依言在她对面坐下。
饭菜陆陆续续上了上来,都是精致的粤菜,时樾看着毫无胃口。安宁让他吃,他便抬着筷子动了两口。
安宁这边多一碟小小的水晶饺,晶莹剔透,透出里头红红的馅儿。
她也并不怎么吃其他的,就拈着这饺子吃,那馅儿吃起来,偶尔有脆骨一样的细碎声音。
看她吃这种东西看了好些年,时樾仍觉得不大适应。勺子里的皮蛋瘦肉粥都似乎变得更加腥膻起来。
那缠绕在她手腕和虎口之间的佛珠,又怎么压得住人心这么多的*。
安宁缓慢而优雅地吃着,这样玲珑的水晶饺,天然就是为女人的矜持和端庄准备。
“最近怎样?”
“好。”
“生意呢?”
“好。”
“听说你刚从阿尔山回来,那边怎样?”
“挺好。”
“去哨所了吧?”
“去了。”
安宁将那五六个水晶饺吃尽了,拿着餐巾优雅地沾了沾唇,很细腻地,没有沾染上半点颜色,双唇仍是丰润如脂。
“心里有事吧?”安宁淡淡地瞟了时樾一眼,“这么多年,还是抹不掉你心里的那点部队情结。一有点事儿,就往边境线上跑。”
时樾的勺子搅着面前那碗皮蛋瘦肉粥,动作稍稍一顿,又继续缓缓地搅动。
“有什么事。”
时樾这语气,是在给她的问题一个否定的回答,却又像是在质询她叫他过来的用意。安宁听在耳里,红唇微弯,玉笋一般的葱葱手指随性地搭在膝盖上,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尽是成熟女人的风韵。
“身边各色各样的男人看腻了,还是想起你时樾来。”
她端起桌上的高脚杯,琥珀色的葡萄酒浅浅地斟了个底儿,随着她的手缓缓荡漾,在她白皙的手背上折射出清澈的光。
看着时樾的目光和对酒一样的玩味。
时樾劲锐的眉锋微凛,搁下勺子,看向安宁。
“你想怎样?”
安宁妩媚一笑,高挺的鼻尖轻轻嗅过葡萄酒浮出来的醇香,道:“从你二十岁看到三十岁,本来以为你成熟了不少,没想到还是不沉着。”
她呡了口酒,放冷了调子,道:“我安宁一诺千金,出了我的门,再想进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好歹你也是跟过我几年的人,怎么我现在有心关心关心你,你还不领情了?”
“我时樾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你知道就好。”安宁冷冷一笑,指尖转过酒杯,欣赏着透明的杯沿被自己印下的朱红唇纹,轻描淡写道,“交了个女朋友?”
“没有。”
“回答得这么快,假话无疑。”安宁道,她的目光世故又犀利,富于阅历的女人,总是有不寻常的洞察力。“你知道的,时樾,我安宁,最不喜欢的就是对我撒谎的男人。”
时樾微微地眯起了眼。
安宁知道这事儿不奇怪。接到郄浩电话的那时候,他就预料到有这一天。
他只是在计算安宁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在录下视频的时候,就很注意不和南乔有过多的接触,后面亲密时,他早就关了相机了。这无论对于南乔还是他来说,都是安全的。他之所以没有让南乔删视频,主要是他了解安宁,那种内容的视频,还不足以让她起疑。
所以只能是车厢上那些好事者拍到了什么,流传了出来。
然而谁又会那么无事生非地把照片去给安宁看?谁又有那么大的面子,能接触到安宁?都无需多想。
常剑雄,你太不懂安宁了。
你以为这样做,害到人的是我,但像安宁这种占有欲极强的女人,又怎么会不捅南乔一刀才肯善罢甘休呢?
时樾淡漠道:“常剑雄当年坑我,我玩他女人,安姐有什么意见?”
“玩?”安宁笑得别有意味,“你知道她父亲是谁?”
“知道。”
“知道你还有这样的胆子?”
“见好就收。”
安宁“哈哈”地笑了起来,“算你有本事。这姑娘我见过,也就是两三年前吧,和一个姓周的小子一起出席一个宴会。这姑娘漂亮是漂亮,就是是个木头美人——也真是难为你了。”
她看了看时樾,问道:“所以,当年那篇论文,找到了?”
时樾点了点头:“常剑雄给了南乔。”
“有趣啊……”安宁慵懒地靠在椅子上,手撑在脸侧,若有所思道:“人在做,天在看。这姓常的小子功利心太重,也不想想痴心追求这套路数,木头姑娘已经栽过一次了,哪里那会吃第二回亏?”她摇摇头,“这木头姑娘也是可怜,天之骄女,就是碰不到一个真心人。”
时樾尝了一勺子粥,已经差不多凉透了。
“不过这世上,指望着男人对自己真心,还不如养条狗。”安宁款款站起身来,走到时樾的背后,白皙丰润的双手按在他肩上,在他耳边浅浅地吹气,“时樾,你说呢?”
时樾一言不发,又吃了一口冷粥。
安宁在他肩上一按,又直起身来,道:“你投了即刻飞行?”
“是的。”
“听说他们产品最近卖得不错,在欧美火起来了。”
时樾平静道:“我的眼光不会差。”
安宁说:“我听说gp公司正打算借这个机会,和即刻飞行合作,进入中国市场。”
“我这段时间不在北京,不知道。”
“是刚刚别人给我的消息。这笔交易如果是做成了,对即刻飞行来说是好几个亿美刀的价值。”
时樾看着安宁,揣摩着这个女人究竟在想什么。
安宁笑了笑,“无论如何,即刻飞行已经找到自己的路子了,很快就要筹备下一轮融资。”她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时樾,你也该退出了。”
时樾突然冷静下来,脑子中清晰无比:“安姐的意思是——”
安宁的笑意中万千风情,“把gp的单子给我抢过来。反正即刻飞行和gp合作不合作,你都是稳赚不赔。”
时樾双目沉下,瞳心中蕴着冷厉的光芒。他在思索。
“怎么?不想对木头姑娘的公司下手?”安宁转了个身过来看着他,温柔笑道:“是见好就收,还是假戏真做?”
“抢单子不难。”时樾抬头时,脸上已经淡漠一片,“但安姐和南乔既然有过一面之缘,想必和南家也有些交情,安姐不卖个面子吗?”
安宁捻着手上一粒粒的珠子,笑得又媚又柔:“时樾啊,玩弄南三小姐感情的人是你,抢gp单子的人也是你——”
她摊开双手,万分无辜道:
“你和我安宁,有什么关系呢?”
☆、第24章 戴墨镜的男人
南乔再一次见到时樾,是在一个红霞漫天的傍晚。
时樾之前给她实验室打电话,问她什么时候有空。这些时日,南乔都是一天连着一天地工作,根本不知道每一天是星期几。事实上自公司开始转型以来,南乔就基本上没有过过周末了。
不过好在时樾也没有什么星期几的概念。这意思就是——他想哪天是周末,就哪天是周末。
于是日子就这么诡异地约在了一个周一。
飞手小组依然一遍又一遍地在朝阳公园调试廊坊工厂最新生产组装出来的样品。经过反复的测试和调整,这一批次的产品终于被判定为优良,能够大批量投入生产。
做硬件,做忌讳的就是跳票。
南乔是个极其有时间概念的人,定了哪天的(截止日期),就必然是那一天。现在新品终于能够刚刚好赶上头一批订单的发货时间,团队中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要是真赶不上,恐怕他们所有人都得陪着南乔睡办公室了。
南乔早早地就发现了时樾。
他在一棵大槐树下面的长椅上坐着,休闲的直纹白衬衣,配一条牛仔裤。只是比较夸张地是,他真戴了一副墨镜,一个白口罩,悠然自得地坐在那里看他们试飞。这个季节正是槐花盛开的时候,风一吹就扑簌簌地往下掉,很快就落了他一身。
小安当时说:我擦,那个变态谁啊,看了我们一两个小时了,不会是竞争对手过来窃取我们试飞信息的吧。
南乔却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秦时宇说:担心个啥啊,我觉得是个瞎子。
小安说:那咋没拐杖啊?
秦时宇说:那不是有导盲犬吗?
南乔内心默默给时樾点了一支蜡。
六点多钟的时候试飞团队散了,南乔把器材都交给小安他们带了回去。
她站到时樾面前,老二又开始冲她汪汪叫唤,蠢蠢欲动。
时樾摘掉口罩和眼镜,仰头:这你都能认出来?
南乔认真道:我认不出来你,也认得出你家老二。
时樾意味深长地看了南乔一眼:好样的。
时樾起身,抖落一身黄黄白白的槐花,拉了南乔的手:“想吃什么?做给你吃。”
南乔看了看手环上的时间:“来得及吗?你不饿?”
时樾浅淡地笑了笑,道:“就是想做给你吃,赏脸吗?”
南乔抬头望着时樾,背后的万紫千红的霞光映照在他挺拔的背上。她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他了,他的模样陌生又熟悉,仿佛一切都还是那样,又好像一切都变化了。
她想她心中其实是一直思念他的。
时樾住的那个小区里面有一家有机蔬果店,食材的品相都是极好,就是贵,一斤排骨也得百来块钱。两人为了省时间,就在那里买了。
结账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阿姨。抬了抬鼻梁上挂着金链子的眼镜,道:“哟,小两口出来买菜啊?连衣服都穿成套儿的。”
南乔这才注意到,时樾这身儿打扮,可不就是和她一样的。
时樾笑了笑,拿出□□来给阿姨刷。
那阿姨还是没忍住继续絮叨:“这俩小模样长得,真配!生娃娃没啊?龙生龙凤生凤,小娃娃将来肯定把电视上那些明星都比下去!”
南乔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尴尬得想要脱开时樾的手先出去,却被时樾抓得更紧了。
南乔就点了三个菜:一个生拌穿心莲,一个银杏百合炒虾球,还有一个三杯鸡。
时樾在厨房一边做着,一边感慨,你还真是好养活。
南乔自己动手用高压锅煮米饭,米是柬埔寨的长粒香米,一颗颗又长又晶莹,干闻着就有一股子清香。
她这边折腾好了高压锅,那边时樾都已经开始炒菜了,三杯鸡的锅子也炖在了燃气灶上。
他专心致志的,翻炒、下佐料、掂锅,熟练又细致。
南乔静静地看着。
时樾不看也知道她在身后,道:“怎么不去外面坐着?这里油烟大。”
南乔伸出一双手,从背后安安静静地环抱住了他。
时樾定了一定,似是眉头凛了凛,复又淡淡笑道:“怎么,过意不去?郑昊说你做的西餐不错,下回做给我吃。”
南乔的脸贴在他背上,他衣上清香,仿佛还残留着槐花的香气。
南乔低低叫了声:“时樾。”
时樾以为她有话要说,侧耳倾听,“嗯?”
然而她只是又低低地叫了一声:“时樾。”
女人的直觉吗?
时樾那时候有一种错觉,南乔的这两声低唤近乎梦呓,仿佛在确认他的存在。
他想他真的低估了这个女人。
或许是有些不堪回首的经历的缘故,他近些年对女人的身体很是冷感。逢场作戏的时候居多,动性容易,动情却没什么可能。
南乔初初在他看来,就是最容易打发的那种女人。一个字概括,那就是“蠢”。
他几乎都不用耍什么花招,这个女人就能轻轻松松被他吸引。
可是他分明感觉到有什么不一样,南乔和其它被他的皮相吸引到的女人不一样。这种区别,就好似后者如同《喜剧之王》中浓妆艳抹的张柏芝,拿着芥末眼泪汪汪地说,我是真心的,我是真心的啊。
但是南乔是一棵树。沉静地站在那里。她不会开花,不懂得谄媚。她有情,却绝对够不上一个“痴”字。他知道就算哪天他死了,她也只是会停下来,挖一个坑,把他埋进去,然后继续往前走。
可就是这么一个女人,怎么就把他逼去阿尔山了?
那一晚上在地铁里面,难道是假的么?南乔那么青涩的吻技,竟然让他狼狈了。
从未有过的狼狈。
见好就收。他再往前多走一步,他整个人都会搭进去。
时樾放下勺子,调了文火把锅焖上,双手拿厨房纸擦干净了,转身过去,把南乔圈在了宽大的流理台前面。
“想干什么?”由卝纹卝人卝书卝屋卝整卝理
“叫你的名字。”她一双修长的眼睛淡淡地注视着他,一点都不像是在开玩笑。
“叫我的名字做什么?”
“想叫自然就叫了。”
——想叫他那自然就叫了。想吻他那自然就吻了。她想做什么,自然就做了。
时樾眯起眼睛,拇指指腹擦过她干净的脸颊,“任性。”
晚饭在客厅里吃,时樾开了电视。
“看过综艺节目么?”
南乔摇摇头。她几乎是一个与世隔绝的人,她从不否认这一点,也从未想过要改变。
“看个国外的吧。”
时樾似乎早已想好了,调出了一档韩国的综艺节目,内容是明星亲子真人秀。
南乔并不认识节目中的那些韩国明星,但这节目中父子天伦真情流露,四五岁大的孩子们璞玉浑真,这种天真自然是只要是人类便可以欣赏的,并没有什么门槛。所以南乔也看得很愉快,有时候还会笑出声来。
时樾问她:“你觉得这节目怎样?”
南乔道:“好玩。”
时樾道:“想不想去参加拍摄?”
南乔惊讶:“我?”
时樾笑着把她揽过来,道:“不是让你去做秀,是想让你去‘拍、摄’。”他特意加重了这两个字的读音。
时樾一解释,南乔才知道,时樾之前投资的那个综艺节目制作团队的上一季节目全国平均收视率破三,积攒下了人气和口碑。于是时樾干脆大手笔增加投资,让他们引入了韩国这个真人秀在中国的独家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