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研只好上马。
出了城北的封丘门,天地间尽是苍苍茫茫的白色,人烟稀少。莫研心中郁气难发,此刻便让马匹放开步子,纵性奔驰,似乎这样方能使呼吸顺畅些。展昭只道她着急,叱马紧随在她身边。
见莫研一路上皆沉默不语,与平常判若两人,展昭侧头瞧了她几次,看着她目光郁郁寡欢地落在未可知的远处,表情怅然若失。也不知究竟何事引得她这般模样,只是他却怎么也想不到全因自己方才的一句话所至。
行了许久,终于看见清韵山庄那积着雪飞翘的屋檐,还未到近处,便能隐隐听到山庄内有人抚琴,琴声低扬,似有愁绪在其中。莫研对音律仅是半知半解,若在平日,这琴音于她不过是清风拂耳,今日却不知为何,放慢缰绳,徐徐而听,只觉抚琴之人与自己同病相怜。
待到山庄门口,请人通传,又等了半晌,方才有人前来引他们入内。
山庄颇大,侍卫带着他们循着琴声而行,直至穿过里处的内堂,一片梅林乍然出现在眼前,满目尽是朵朵的小花,风过处,落英缤纷,煞是好看。
沿着扫净积雪的卵石小道蜿蜒前行,可看见梅林深处坐落着一方小小的亭子,琴音正是从那里传来……
侍卫停下脚步,同时示意他们噤声。
“宁王抚琴时,不喜人打扰。”他道。
尽管不以为然,莫研还是依言停下脚步,在距离小亭五、六丈远的地方倚树而立。展昭立在她身旁。
从这里已能看见亭中景象,抚琴的人自然是宁晋,身旁候着吴子楚,案边小炉水雾蒸腾,酒香四溢。若在平日,莫研定要感慨皇家中人懂得享受,此时却全然无此心思,目光从梅树枝桠缝隙望去,落在宁晋身上,怔怔听琴。
展昭亦静静欣赏,不经意间瞥见莫研痴痴望着宁晋,愣了愣,微垂下眼,转而不自在地调开目光。
一曲罢,侍卫带他们上前。
宁晋抬眼,见到莫研,也是一愣。方才侍卫禀报时并未提及莫研,只说是展昭求见,他却未曾想到莫研会与展昭同来。
“本王躲到这里,你们都能大老远地追了来。”他长长叹口气,挥手让他们坐下,无奈道,“说吧,是何事?”
“是我姐夫病了,病得很厉害,怕是过不了这个冬。”莫研皱眉朝他道。
原以为他二人是为公务而来,莫研这一开口,宁晋不由奇道:“那不赶紧找大夫,找我作什么?”
“已请极好的大夫看过,就是这么说的。”
宁晋凑近她,好笑道:“难不成你想找我作法事?”
莫研瞪他一眼,大事在前,也顾不得与他顽笑:“那大夫说七叶槐花可救他的命,可是此物在大内才有。”
“七叶槐花?”宁晋凝眉细想,“我倒有些印象,这好像是大理进贡的,说是什么百年难得一见的奇花,有解沉疴辽绝症之效。”
“对对对,你可有法子拿到它?”
宁晋却又不语,慢悠悠地自斟了杯酒,把在手中玩弄,看着杯中水光荡漾。
莫研不明其意,在旁急问道:“怎么?很难办么?”
“你怎么突然冒出个姐夫来?”宁晋反问她。
“我师姐上个月刚成的亲。”
宁晋点头:“哦……刚成亲相公就快病死了,你师姐还真是走霉运。”
看他故意东拉西扯的,莫研言语间也带上几成火气,但还是解释道:“成亲前,我姐夫就有这个病。”
“那你师姐还嫁给他,这不是等着守寡嘛!”宁晋连连摇头,扭头瞧向吴子楚,“子楚,你说对吧。”
莫研腾地站起来,这下是真恼了:“你若不愿帮忙就算了!何苦咒我师姐。”
展昭忙起身拦住她,本应责她在宁王面前不得无礼,却留意到她眼眶微微泛红,只得暗叹口气,想来她们姊妹情深,她心中焦急亦是情理之中。他原先在姑苏时便知道南宫若虚身有沉疴,却不知需要七叶槐花来救治。
“殿下,展昭在姑苏查案时,也幸得她姐夫南宫若虚相助。说来,此人对朝廷亦是有功。”展昭拉着莫研,朝宁晋道。
见展昭帮自己说话,莫研投去感激一瞥,手不自觉地就拉住他衣袖。
“丫头,坐下。”宁晋亦看见她眼底的泪光,心中一软,似笑非笑道,“你道求人是件容易的事,我若是去求我皇兄,这么金贵的东西,难道他什么都不问就能给我么?”
莫研听出一线希望,喜道:“那他问完之后就会给你么?”
“想得美!”
宁晋毫不留情地一瓢冷水兜头泼下。
莫研闻言,急得又要跳脚,道:“那到底怎么样,才能把七叶槐花拿出来呢?”
“此事只怕不易。”宁晋摇摇头,“丫头,你想,就算是寻常百姓家里有救命之药,谁不愿留着以备将来不时之需,又怎么可能随随便便拿出来去救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莫研沉默一瞬,不满道:“圣上不是老说自己爱民如子么?既是这样,儿子病了,哪有老子不着急的道理。”
听得她的话,展昭不由暗自摇头苦笑,圣上这话若是有人偏偏较真起来,倒真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子了。
宁晋哈哈一笑,不置可否:“那全天下那么多儿子病了,这老子如何忙得过来,这话也就是听听罢了,如何当得了真。”
“那就是没法子了?”莫研急道。
宁晋劝道:“你师姐既然成亲前便知道他有此病,那也应是早该料到必有今日,寿缘天定,又何必强求呢。”
莫研默然,尚拉着展昭衣袖的手也慢慢松开,良久才低低道:“我原本也以为如此,觉得只要能在一起,有一日欢喜一日便是,可现下才明白,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本是极容易的事,可若要那人也喜欢自己,却是极难极难的。师姐和姐夫,他们能在一起不容易,就该长长久久的才是。我……说什么也要帮他们。”
这话她缓缓道来,语气中不由自主地透出凄楚之意,莫说展昭与宁晋,便是已过不惑的吴子楚,亦是呆呆出了一会神。
第十二章
寒风卷过,些许落花被吹入亭中,其中一瓣正落在莫研鬓边,展昭看着她,心中暗自想道:她这般烦愁,无论如何,我还须得想个法子帮她的忙才好。
此时宁晋所想,也与展昭一样,只是他虽贵为宁王,却是身份累人,一举一动皆要顾虑皇兄的感受,若让仁宗对他起了戒备之心,疑心于他,反倒是有害无利。
之前并未想到宁晋也这么为难,莫研支肘托腮,皱眉自言自语道:“看来,只有圣上关心的人生病,圣上才会拿出此药。”脑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大圈,猛然想到一事,她抬头问道:“若是包大人生了病,想必圣上就肯拿此花来救他吧?”
众人皆是一愣。
展昭迟疑地点点头,提醒她道:“可现下生病的并非包大人。”
“那有何妨。”她喜滋滋道,“只要给包大人下毒,让他装着生病,等完事了再吃解药不就行了么。”
没人吭声。
半晌,展昭才慢吞吞道:“包大人年纪大了,怕是经不起折腾。”
“也是……”莫研挠挠耳根,转而看向宁晋,目光透着热切,“你可是圣上的弟弟,亲弟弟呀!”
宁晋被她看得浑身发毛:“……我年纪还轻。”
“你这法子不行。”展昭叹口气:“这可是欺君之罪。”
“就是就是。”宁晋忙连连点头。
莫研白他一眼,鄙夷道:“你就是怕死。”
宁晋不和她计较,正色道:“也不是全然没有法子,眼前就有一人,若她肯出言相求,我皇兄大概不会驳回。”
莫研喜道:“谁?”
展昭却已经明白:“殿下说的是豫国公主么?”
“不错。”宁晋点头,“赵渝自小就受皇兄宠爱,她去要此物,皇兄也不至于疑心于她,更不会心存忌惮。加上此次要她远嫁辽国,皇兄更是对她心怀歉疚,我想……她若开口,十成不敢说,但起码有八成把握。”
“那个公主……”莫研扼腕,连连叹息,懊恼道,“早知有今日,当初我就把钱袋还给她了,也给她留个好印象。……我只怕她不肯帮这个忙。”
“赵渝虽然行事任性些,但本性单纯又极是善良的,只是我们还需想个好法子,看怎么才能打动她,让她也能同情你姐夫,愿意伸出援手。”
莫研犹豫道:“你的意思是,明着和她说不行?”
这下轮到宁晋白她一眼:“全天下病得快死的人多了去,她凭什么只救你姐夫一人。”
“是啊,那该怎么办?”莫研一点都不恼,接着问道。
宁晋伸手去拿小炉上的酒壶,边慢悠悠道:“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你快计议,没时间从长了。”莫研性急,伸手替他拿了酒壶,又一气替他倒满,干脆送到他口边:“快喝快喝,喝完快计议!”
在宁晋被呛到之前,吴子楚欲出手之际,展昭及时把莫研拉着坐回去。
“急什么……”
慢条斯理地拿帕子抹抹唇边酒渍,宁晋懒懒地抬眼瞧了瞧亭外,已近黄昏,淡淡的雾气在梅林中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远处的梅花半掩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倒有几分仙境之意,忽得幽幽长叹口气。
莫研还想说什么,被展昭用眼神挡了回去,急得她两只手在桌子底下掐来扭去,平添了些许青紫。
“殿下,天色不早了,不如进去用饭?”吴子楚在旁恭敬道。
宁晋想了想,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仿佛吃饭对他而言是什么遭罪的事一般。待要起步出亭时,看见莫研和展昭虽站起身,但仍在原地不动,挑眉道:“怎么,本王用的饭菜看不上眼?还得我求着你们不成。”说罢,便抬脚走出去了。
心中记挂着事情,莫研如何还吃得下饭,待要开口谢绝,却听吴子楚微俯下身子,极轻极快道:“今日是王爷寿辰。”
“啊?!”
展昭与莫研同时微愣,对视一眼,皆有些愧疚。未想到今日竟然是宁晋生辰,他二人空手而来,不仅未带贺寿之礼,来了之后连句恭贺之词也没有,倒真是失礼之至。
莫研试探地看向展昭,小声道:“我们是不是得陪他吃饭?”
“这还用说。”
不待展昭回答,吴子楚已然作答,边说边将他二人撵出亭子,追着宁晋同往内堂而去。宁晋虽然身份尊贵,但娘亲去得早,兄弟又都是皇族,若说亲厚却始终隔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猜忌在其中。今日虽是他寿辰,仁宗也不过是赏赐了些东西,看他形单影只的一人躲到这僻静的山庄来,吴子楚又怎么会不知道他心中的苦闷。偏巧展昭莫研撞了来,莫研又是个古怪性子,他只希望她东拉西扯插科打诨,解了宁晋的心思才好。
酒菜都布置在暖阁内,四尺高的镂空九龙腾云铜塑熏笼散发出淡淡的香味,与酒香、菜香混杂在一起。莫研一进门就皱眉,道:“上好的降真香,怎么点在这里,真是暴敛天物。”
宁晋早就习惯莫研的口没遮拦,也不恼,犹自摇头晃脑道:“本王就喜欢糟蹋东西,越贵的糟蹋起来越过瘾。……来来来,都坐下,子楚,你也坐下。倒酒倒酒!”
几名侍女上前斟酒,偏偏宁晋又不满意了:“你们且都退下,今天不要你们伺候。再拿四个酒壶上来,一人一个,今儿咱们都自斟自饮,这才有趣。丫头……”他看向莫研,笑问道:“你会喝酒么?”
“会一点。”莫研如实道。
“那……你可愿陪我喝几杯?”宁晋问这话时,表情却有些古怪。
莫研笑容可掬:“当然,自当舍命陪君子。”
闻言,宁晋大笑开怀,自斟了杯酒,朝众人一举,便仰脖喝下。“我作东,先自饮三杯为敬。”说罢,又斟了两杯,连连喝下。
吴子楚与展昭均看出他举止间微露狂态,料他心存郁闷,故而都不敢出言相劝。莫研却不知晓,忙自顾也斟了一杯酒饮下,抬手又斟,又饮下……
展昭忙抬手拦住她:“你……”
“我五哥哥说,”她推开展昭的手,斟满杯子,笑嘻嘻道,“行走江湖,功夫可以不如人,可酒胆万万不可输人,否则会为人所耻笑。”
“说得好。”宁晋笑道,“你那位五哥哥虽然人不走运,不过这话倒是说得十分有理。”
拿她没办法,展昭眼睁睁地看着她也连饮三杯下肚,暗自叹气。
第十三章
莫研如此爽气,引得宁晋大乐。吴子楚见状,也端起酒杯助兴,笑道:“殿下,我也敬您。”
宁晋眯起眼睛,斜睇他:“你若喝得比这丫头还少,我可要瞧不起你了。”
“成!”吴子楚笑着斟满酒,“我的酒量殿下是知道的,今日就算是豁出去了。”说罢,亦是连饮三杯。
然后,三人都看向展昭。
展昭无奈,也不多言,认命地自饮三杯。
宁晋见状,哈哈大笑,举筷招呼众人吃菜,一时觥筹交错,谈笑风生。吴子楚为博宁晋开心,尽捡些旧日里在江湖间的笑话乐事说来,不仅逗乐宁晋,便是连莫研也听得咯咯直笑。
“早知江湖上这么好玩,我当初就不该回来当捕快。”莫研听得羡慕,无限遗憾道。
“对了,你当初明明走了,怎么又回来了?
展昭笑问道,此事他倒真是有几分好奇,只是从未听莫研说过。
“就是觉得当捕快好像还挺有趣的,忍不住就偷跑回来了。”莫研笑道,“怕二哥哥发现,我是趁半夜的时侯偷偷溜走的。”
宁晋本欲斟酒,却发现酒壶已空,只得唤侍女上前注酒,候酒的空隙间转头朝莫研,似笑非笑道:“走都走了,怎得突然又想起当捕快的好处来?”
“当捕快哪里有什么好处可言。”莫研拿起自己的酒壶晃晃,发现已是空荡荡,忙也唤人注酒。对于自己当初心血来潮突然又想回来,她似乎也弄不太明白,挠挠耳根,回想道:“那时侯,我们都已经到了京兆府的李家铺子……”
闻言,展昭和宁晋不经意地交换了下眼神:过洛水再往西正是京兆府,此路并非往蜀中之路,莫研一行人走这条道,断然与白盈玉脱不了干系。
并未留意他们俩,不知不觉间饮下一整壶酒的莫研已然有些醉意,却愈发认真地硬要回想起那时情景:“我们住的小客栈连店名都没有,房钱虽然便宜,可饭菜味道却不好,二哥哥只吃了一口就撂下筷子。客栈边上有五六株桂花树,到了夜里,香气渗进房来,让人怎么都睡不着觉,就想着、想着……”
说到此处,她突然停口,怔怔地盯着展昭,突然明白自己为何想回来了:那夜,也是那般若有似无的桂花香,有一个人听说她要离去,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这个人。
是她怎么都不愿让他伤心的人。
“想着什么?”展昭瞧她模样古怪,也不知她究竟想起什么。
莫研对上他的目光,老老实实道:“想着你,所以我就回来了。”
这句大白话说出口,众人皆是一呆,展昭犹甚,也定定看着莫研。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宁晋,不愿看他二人,扭头朝门外不满喊道:“酒怎得还不端上来?”
侍女匆忙进来禀道:“酒尚未温好,还请殿下稍候片刻。”本来预备酒菜时就只预备了宁晋、吴子楚二人的,并未料到展昭莫研会凭空冒出来,更没想得众人喝酒如此之快,之多,厨房匆匆忙忙准备,却还是耽误了。
不待宁晋说话,莫研已道:“冷酒好,我就爱喝冷的酒,先端上一壶给我,可好?”她也不管方才那话展昭听后会如何想,他喜不喜欢自己,她自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但自己喜欢他,却非不可告人之事。眼下说出来,又想到偏偏他只当自己是妹妹,她心中却是郁郁更甚。
“冷酒有什么好喝的,冷的喝下去,冻得全身都要打起抖来。”宁晋斜眼瞧她。
莫研摇摇头,长叹口气道:“所谓热肠喝冷酒,点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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