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出现奇迹,他还是惨败了。
在最后的瞬间,碧汀发出了最灿烂的光芒,照亮了半边天空。
可这最明亮的光,却是以主人生命为代价,老婆婆得救了,村庄得救了,但那个带着酒窝的青年,却永远都回不来了。
如果有可能,它还想再一次发出那样的光芒。
所以请你修好我,谢谢你。
……
为什么要这样拼命?
明明是不相干的陌生人,为什么会毫不犹豫地为之战斗,甚至为之牺牲?
即便这样,竟也不悔。
这种感情对柳昔卿来说非常陌生,这与她之前在小昆峰秘境不惧死亡与那群杀人夺宝的追兵搏杀不同,与她为救顾三辩身陷险境也不同——她只求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但碧汀剑的主人却是如此纯粹,如此刚烈,不知过了多少岁月,当她看到这一幕时,仍会为其心性所震撼。
那是一种更为博大的胸怀,是愿为心中信仰奉献一切的铁骨铮铮。
柳昔卿将手从碧汀的剑柄上拿开时,它已经完全恢复成最巅峰的状态,剑刃透亮,剑身平整光滑,短促地发出一声嗡鸣后,便又暗淡了下去。
她知道,它已再次陷入沉睡,等待再一次照亮天空的时刻。
柳昔卿继续向前走去,寻找下一柄回应她的本命剑。
她一步步深入剑庐,却没发现身后忘君看向她的眼神,已与从前不同。
……
在这之后,柳昔卿陆续又修复了十多柄本命剑,现在修复的是一柄已经断了刃的长剑,名叫“十三平斩”,其主人对它很是爱惜,但因力大无穷,每次大战本命剑都要跟着主人遭殃,事后要蕴养许久。
最后一次战况尤为激烈,当主人陨落时,这柄剑也承受不住最后一击,断成了两截。
它比任何剑都要热切地呼唤柳昔卿,希望她能修好自己。
这也是一柄目前修复用时最长的剑,几乎用去了半刻钟。
柳昔卿自是专心致志,好不容易将其修好,一转身,便发现一柄银色长剑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她身边,非常安静地悬浮在一边。
真奇怪,柳昔卿竟然能感觉到这柄剑似乎在用一种近乎慈爱的目光注视着她。
她用手中的庚金之气轻轻碰触这柄本命剑,发现对方在温和地回应她。
柳昔卿一凝神,她伸出手,轻轻握上了这柄剑的剑柄。
※※※※※※※※※※※※
“我名为平掣,你身上有我熟悉的气息。”
一道信息传入识海,那是一股属于剑的意念。
柳昔卿自己不可能在这里有故人,那么唯一的可能,便是她身上穿着的这件原本属于晏修的法衣。
“莫非你认识晏修?”
平掣剑道:“我的主人,名为晏平。”
晏平的名字,柳昔卿并不陌生,她在“明月心”幻境中听说过的这个名字,她知道晏修的这位兄长影响了他的大半生,她甚至还知道晏修陨落在了函古纪兽潮之中,而如今,她终于在太和剑庐里见到晏平所用之本命剑。
她此时身上还穿着对方弟弟的法衣,顿时有些羞涩,哪怕是对着一柄剑。
“这件衣服……是晏修,啊不对,是晏前辈送我的。”她急忙解释道。
“如果我的主人看到你,他也会很高兴的。”平掣缓缓道。
本命剑与主人性情最为相合,这是代表晏平……接受她了吗?
柳昔卿眼角一热,她轻声道:“让我来为前辈修复吧。”
“有劳。”
当平掣将剑的主体交给柳昔卿的神识后,又是大量的记忆碎片冲了进来,这次她终于见到了晏平。
他长得跟晏修很像,但是五官却比晏修更为平和,整个人的气息如温润君子。
柳昔卿在这些记忆中,看到了他抱着幼小的晏修痛哭的样子;看到他偷偷在月夜下注视着练剑的少年;看到他得知晏修晋阶的喜悦;看到他在晏修的注视下,依旧狠下心与同门一道奔赴战场的决然……
柳昔卿甚至不敢往下看去,因为她知道一柄本命剑最深刻的记忆,就是自己主人临死前的刹那,这种痛苦藏在每一柄剑的意识中,因为这就是支撑他们继续继承主人遗志的动力,也是支撑它们深埋在这漫长的岁月中的支柱。
不知孤苦,不知寒暑。
唯有其精神,永远不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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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平一直认为自己是一名很普通的修士,哪怕他因为身具灵根被太和招为内门弟子,又从内门弟子一跃成为精英弟子,拜在一位德高望重的修士门下……可他仍然能持一颗平常心。
因为他的弟弟实在太出色了,如一轮烈日,所有华彩在晏修身边都将黯淡无光。
晏平与锋芒在外的晏修不同,他性情温和,脾气也很好,一路闯荡下来,结交了不少同门好友。
当他晋阶元婴后,意外收到了黑色的剑帖,不仅被邀为负责剑域战的弟子,且还将负责祭典上的剑舞。与他同为剑域战的对手,正是太和掌门的关门弟子,被称为“沧海一剑”的天才弟子季沧海。
能在元婴期便领悟剑域的弟子,皆是人中龙凤。两人在此之前不过寥寥数面之缘分,然而在剑庐祭典上,却意外地契合。晏平剑舞,季沧海击太和战鼓,竟能招来滂沱大雨,是为“天哭”。之后的剑域战,两人更是惺惺相惜,奉上了一场精彩的演剑。
但是剑庐祭典过去没多久,妖兽兽潮便爆发了,晏平与季沧海被编在一个军团,又因配合默契而进了同一个小队,几番大战下来,更是成为生死之交,一同立下战功无数。
历来修真界战场,越是出色的弟子,越是要战斗在第一线上。丰富的斗法经验和战场上历练的心境,对弟子的晋阶来说,都是最好的给养。
两人很快被调往战况最为激烈的黑崎州战场。
黑崎州位于人间正北方向,乃是妖兽之王青丘狐族的主战场。妖兽大肆屠杀修士,想在黑崎州封疆画界,占山为王,且不知学了什么邪术,可以在战斗中使自身瞬间提升一到两个小境界,是以兽潮不过百年,便将黑崎州原有的人修杀得一个不剩,还欲向外扩张。
此番他们便是要协同五大山门的数千精英弟子,大举进攻黑崎州,收复失地。
五大山门当然不会让弟子白白送死,在这之前他们便已做好计划部署,由格物宗制定了威力最大的阵盘,只要覆盖在黑崎州的东南西北四大基石上,就可以全面启动阵法,镇压黑崎州区域内的所有妖兽。
当这一战打响时,人间万物皆躁动不安,数千元婴修士一同进攻的声势无比浩大,甚至连南海的三阶妖兽都能感觉到法术造成的灵气波动。
可这次大战却成为人间历史上最惨烈的战役之一,直接导致函古纪兽潮失控,道修陷入鏖战长达数千年之久。
因为这个几近完美的计划,被人泄露了。
本该的反攻,变成了陷阱;本是游刃有余的火力压制,却变成了修罗场。
晏平和季沧海所在的队伍负责进攻黑崎州南域。一千三百名元婴弟子,二十五名化神修士组成的南方军团,半路被六万妖兽堵在了灵魄关,其中甚至还有相当于人修大乘修为的七阶妖兽负责放出威压,防止修士们自爆元婴。
二十五名化神修士撑起领域,带着众位元婴弟子艰难突围了三日,终于全线崩盘,修士们陷入了完全一面倒的大屠杀中。
当时已有格物宗弟子开启了传送阵法,但阵法起效极慢,且因为是救急使用,每次只能传送三人,两次传送所需要的冷却时间却需要两个时辰。
这样的传送阵法,只有十二个。
资质最好的弟子优先被传送,可晏平和季沧海都拒绝进入传送阵法,除了那二十五名化神修士,像他们这样能够使用剑域力量的元婴修士少之又少,若是能多撑一会,就可以让更多的弟子传送出去。
但情况比他们想象得还要糟,不过传送了一日,传送阵便被妖兽发现并破坏,暴怒的妖兽刺破了最后一层结界,凶猛的半人型飞禽抓走了负责维持阵法的格物宗弟子,将其掼在山石上,剖腹抽肠。
其血腥残忍,令人发指。
结界和阵法都已被破,妖兽们开始冲入修士队列中,晏平眼睁睁看着身边的战友被妖兽吞入腹中,甚至被它们当做补品吸收灵力。有头脑愚钝的妖兽,因为争抢修士打得头破血流,还有那寸步不让的,一只叼着修士的半身,一只咬住腿脚,争扯时将人分成两截,鲜血淋漓地嚼下肚。
人修将它们当成禽畜,而它们也同样将人修当成食物。
晏平早年也得过机缘,他其实是有机会从这战局中逃走的。那是一枚隐藏着传送阵法的吊坠,被他一直贴身携带。当他开启吊坠上的阵法后,却将这吊坠强行戴在了身边已经重伤在地的季沧海身上。
他轻声低语道:“沧海,我有一个弟弟,他从小以我为榜样,可他却不知道,他才是我唯一的骄傲。晏修幼年受苦太多,性子偏激,不好矫正。所以,你便允许我耍一次滑头,把这做英雄的机会……留给我罢。”
季沧海一双眼眸湛蓝,他挣扎着要将着坠子扯下来:“你说什么胡话,我身无挂碍,哪里用得到这劳什子,快收回去!”
晏平却是一笑,他倒提着平掣剑,步履坚定地向前方的妖兽走去。
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太和剑修之道,我今日有幸得证,此生不悔。”
※※※※※※※※※※※※
柳昔卿是哭着修好平掣剑的,当她将神识抽离出剑身后,才惊觉自己满面是泪,不知道哭了多久。
短短不过一刻钟,可她却像是经历了晏平的一生。而晏平所经历的事,在这太和剑庐中,几乎俯拾皆是。在那个动荡不安的上九个纪年中,在那个最考验人性的时代里,这些修士身上散发出的光彩,每一个,都足以名耀千古。
能修复这样的剑,她何其有幸!
柳昔卿眼中金光一闪,已用庚金之气将平掣剑修好,她又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剑身,方才将剑柄放开。
平掣的剑身上闪过一道光芒,随后她识海中传来平掣的意念。
“多谢你为我修复,没想到能够得见庚金之气,而且还遇到了与阿修有缘之人……”相对于柳昔卿的激动,平掣剑却很平和,他关注的地方并不在自己身上,“但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阿修了,离下一次剑庐祭典也还有许久,所以,能告诉我他的消息吗?”
本命剑与主人异体同心,对晏修的关心,已经刻在平掣剑的心中,它对晏修的消息几近固执。
柳昔卿心中飞快推演了一下。
太和剑庐祭典乃是所有弟子都要参与的大典,两千年一次,非执勤的弟子都需要回到宗门参与。上一次剑庐祭典为铭古纪4650年,而铭古纪终止于4745年,如今是天元纪年天元1697年,离下一次剑庐祭典还有不到三百年。
所以平掣剑应当还不知道晏修堕魔之事。
那她要不要据实相告?
柳昔卿不愿做善意的欺骗,她擦干眼泪,缓缓道:“晏修前辈已经堕魔,现为魔修之魔君。”
她说完后,平掣剑陷入了沉默。
柳昔卿不知道一柄剑到底有没有感情,在她的认知里,太和本命剑跟普通的法宝不同,它们从筑基期开始便蕴养在剑修丹田里,比其他法宝有灵性得多,而且契合主人性情,即便未修成剑灵,能达到剑域境界的本命剑,或多或少都有些许灵智了。
良久,才听到平掣剑的意念道:“想见他。”
“前辈的意思是……”
那意念却像是带着苦笑般道:“想见阿修,但我现在已经不能随意出入剑庐,本命剑一旦入剑庐,从此便只听剑祖御号令,所以我大概……再也见不到阿修了。”
柳昔卿心中一阵酸涩。
晏修堕魔后便是正道之敌,从今后再无回到太和的可能,便是等到剑庐祭典,平掣剑也无法见到晏修。
它只是柄剑而已,但柳昔卿却感觉到平掣剑身上传来一种硬生生将兄弟分离的痛苦之情。
她说不出安慰的话,只能沉默。
平掣剑随后又道:“若你还能再见到晏修,能否帮我转达一句话?”
“自是应当!”
平掣剑缓缓道:“我是一柄剑,我不懂得恐惧,也不知道伤感。但我遵循烙印在我身体里的方向,那是我主人的意志,若你能懂得,当继承晏平的信念,在迷茫之时,斩尽一切!”
柳昔卿轻轻点头道:“我记下了。”
平掣剑随后飞到高空,闪过一道银亮的弧线,又重新归于安寂,像是一柄最普通的剑一般,收敛了刚才瞬间显露出的灼人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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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不过两日,柳昔卿已修复一百多柄太和剑庐的藏剑,同时也看到了这将一百多名太和剑修的一生结末。
她来到人间界已经两百多年,继承了原主的记忆,有了自己的师父,学习各类术法知识,且已在修真界立足。
师兄师姐宠爱她,师父对她更是关照有加,将她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可他们毕竟都是堕了魔的魔修,有一种东西,是他们没办法教给她的。
传承和道统。
魔修新生更迭极快,很多传承无法流传下来,其弟子也大多是半路出家,各有各的道统继承,所以柳昔卿不知道真正的大宗门是如何培养弟子,也不知道宗门之所以成为宗门,究竟靠着什么样的魅力。
如今她却通过这些本命剑,看到了另一种不同的风骨。
无论何时何地,这些剑修冲向敌人之时,脸上都无一丝恐惧之色,他们无比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们也明白为之而战的是什么——不是为了某一个人而战,也并非为了某一件事而战。
这种战斗所代表的意义,是最无私的牺牲,最虔诚的信仰,最严苛的规则,和最强烈的斗志!
他们将给予一切敌人震慑,将道义贯彻到底,坚守着人间最后一道防线。
这就是他们存在的价值,也是他们为之而战的信念。
谁不曾恐惧,谁不曾动摇,谁不曾彷徨,谁不曾心魔乍起?
但什么都不能阻止他们用自己的剑,去斩尽一切虚妄诡诈!这群以剑为心,被世人冠以“疯狂”,被人间奉为天地脊梁的太和弟子——
无愧于剑修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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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君是一位记性不太好的剑灵,他不清楚其他剑灵是否也这样健忘,反正天上地下也只有过他一人。归根结底,还是对苍生过于漠视。
云和留在太和主峰的明灯阵一直藏在剑庐,所以他不得不把柳昔卿带回太和,而另一个原因,也是怕自己转过头就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人,到时候还得重新找回来。毕竟他等了这场机缘十万年,虽然本身对时间观念很淡薄,不过将人放在眼皮底下总是没错的。
这三日他催动明灯阵,剑诀剑意一直没断,可心里,却一直打量着那个女魔修。看着她对着那些本命剑喃喃自语,看着她费劲地修好一柄柄残败的、早已失去了主人的本命剑……忘君无法理解她的行为。
这些本命剑无法给她任何回报,但这女修却像是越来越高兴,仿佛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藏,时而哭时而笑,难过的时候会抱着一柄剑久久不语,高兴的时候也会绕着长剑转着圈地跳舞。
疯魔了一般。
忘君曾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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