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却并没有睁开眼睛,微微偏过头去,仿佛在躲避他的碰触,“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声音非常嘶哑微弱,但是他听得清清楚楚,脸上的神色不由呆了一呆,整个人僵在那儿,痛意,从心底深处骤然漫卷开来……强烈的痛意,几乎令他无法动弹。过了半晌,他才如梦初醒,慢慢地直起腰来,拖着沉重的步伐,向门口走去。
在他的手触及门柄的时候,她虚弱的声音再度响起,“我要离婚,无论你是不是同意,我都要离开你。”她说得非常慢,似乎每一个字都透着吃力,却有不可动摇的决然。
他愣在那儿,脸上的表情迷惘得像是没听懂,瞬间又错综复杂,心中转过无数的念头,然后慢慢转过身,注视她良久,轻声说:“浅浅,是我!”他走过去。
低沉磁性的声音,清晰地钻入耳中,她浑身一震,睁开双眼,吃力地转动眼珠,一霎那目光里仿佛有几分迷惘。
她缓缓开口:“怎么是你?”
她是那么漠然,像是经历了太多的人生,无争地说出淡漠的话语,圆眸中,无忧无喜,无怨无嗔,苍白的面容上,一片萧索。
那种萧索是属于历尽沧桑的成年人的,但此刻,竟出现在她的眉宇,夺走了她青春的娇憨和光彩。
他一阵刺心的痛。她遇到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她和尹若风是怎么了?他有许多的话要说,直觉告诉他,她的坠楼绝非偶然的失足。可是,一时之间,他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良久,他淡淡道:“我今天正好来医院,碰到若风,说你病了。本来也不知道你在哪间病房,问了护士才知道,就顺道上来看看你。”
她凝视着他,他就在她身边,可感觉上又高又远,仿佛隔着无尽的时空。那双黑眸深敛无波,包含着太多她不懂的内容。他来医院做什么?又怎会这么巧,遇到尹若风?尹若风会告诉他她生病了?不,她绝不信——然,这一切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她疲惫地牵了牵唇角。
——一个比哭还凄凉的笑,笑容中,有着深刻的、令人动容的绝望。
那种绝望悸动他心灵的最深处。
她的额头又渗出了细密的汗,想必是因为疼,但她倔强地抿着唇,一声不吭。他心疼得要命,可是一点不敢表露出来,他连询问都不敢。看着她干裂的嘴唇,他问:“喝点水好吗?”
她点点头。
他去倒水,拿了一把小汤匙,一勺一勺地喂她喝水。
他微笑着说:“浅浅,前两天我在《美术》杂志上看到了你的作品《AIX的星夜》,恭喜你获奖!”
她虚弱地望着他,隔很久,迷离的眼中恍惚地闪过一丝笑意。
尹若尘就是尹若尘,他没有问她一堆难堪的问题,更没有以同情的姿态去安慰她,他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他们此刻也不是在特护病房,他就如她的一个许久不见的朋友,只是夸奖她。她从心底佩服他。
他说:“画得美极了,什么时候可以让我看一看原作?”
其实,自那幅画中,他就窥到了强烈的不安的讯息。她不是用笔上色,而是用刮刀横扫画布,使得画面非常粗犷不驯,色彩凝重,对比强烈,线条生硬,仿佛所有的悲哀、绝望、凄切都从星空的一端飞压过来……他一度怀疑那不是她的作品,她的画一向生机勃勃,清新明朗,透过画面就可以感受到生命的热情。而那幅画,他甚至感受到了死亡的阴影……
她缓缓摇头,画好之后,她起先颇为满意,可是,当她跳出画者的立场去观看时,居然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但是老师对她的这幅画非常欣赏,执意要她去参赛,没想到竟获奖了。
她慢慢地说:“那画太颓废,不看也罢。”顿一下,她换了个话题,“叶小姐还好吗?”
他沉默,望着杯中袅袅上升的热气,又舀了一勺水。她摇了摇头,他放下杯子,然后淡淡说:“她很好。”
她“嗯”了一声,虚弱地阖上眼睛。
俩人一时静默下来。他坐在那里,心绪烦乱,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觉得无限的悲悯与惆怅,心,沉重而缓慢地跳动,像是压着巨大的铅石。
他终于说:“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她睁开眼睛,望着她,慢慢地、吃力地说:“你不用担心。那天也不知怎么搞的,头晕了一下,一不小心就摔了下去,”拼尽力气,终于让自己唇角上扬,“过几天就好了。”
他心中大恸,许久没说话,黑眸凝视着她苍白的脸,嘴角微微一动,终于只是轻轻叫了一声,“浅浅……”
他什么都不能问,什么都不能说。
“嗯?”她轻轻应一声。
他犹豫着,犹豫着,最后还是伸出手去,无限爱怜地用纸巾抹去她额头细密的汗珠。她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中平静得看不出任何情绪,仿佛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俯下身,轻轻在她耳边说:“答应我,你要很快地好起来,更要好好地活着,珍惜生命,没有什么会比生命更重要。”
她心中一紧,脸色愈加惨白。
有一种爱,叫放手(1)
她心中一紧,脸色愈加惨白。
——原来他知道,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可是他是怎么知道的?她怔怔地,而他平静地看着她,黑眸格外深邃,神色仿佛悲悯,仿佛怜惜,仿佛宽厚的仁爱……
他从来都是这样聪明,这样懂她,一幅画,只是一幅画,他就可以读懂她的所思所想。
可是,又有什么意义?
她终究是一个人。两手空空,一无所有,身心惧疲,连一颗心都成了灰烬悛。
她不要任何人的同情和怜悯,尤其是他的。
她别过脸去,看着窗外,日落的残影映入眼帘。
“尹若尘,你想太多了。”她疲惫地闭起眼睛覆。
残影,由火红变成漆黑。
她昏昏沉沉地又睡过去。
护士给她换药,她迷迷糊糊地觉得痛,好痛好痛,那种锐利的疼痛像锋利的小刀,在她身体里不断冲撞,切割着她的血肉。尤其是腹部,感觉像是被硬生生剜了一大块。
下意识地呻吟了一声,只听见护士轻声问:“伤口愈合得很好,告诉我,是哪里痛?”
她艰难地睁开眼睛,灿烂的阳光斜照在床头,刺得她阖了阖眼睛——原来又是新的一天了。护士弯着腰,轻轻给她擦汗。
她吃力地说:“我肚子痛……那天一摔,是不是把五脏六腑都……摔坏了?”
护士笑起来,简洁地答:“你的五脏六腑没有问题,只是流产了,调养一阵子,会恢复的。”
什么?她在说什么?
她——流产了?
浅浅不明白,真的不明白。她呆呆地望着护士,嘴角微微颤抖,像是想要问什么,可终究忍住。那天的一切回来了,她浑身不舒服,吐了两次……
护士动作麻利地包扎伤口,瞥她一眼,“怎么,你怀孕了都不知道吗?”
浅浅用手掩住脸,那般的用力,仿佛是想要以如此的动作,让自己消失在人间。
一个生命!她居然扼杀了一个生命!在她还不知道那个生命的存在时,她就已经失去它了。
可是,如果她是知道这一切的,她那时还会义无反顾地跳下去吗?
她不知道。因为这样的假设不存在,这样的事也绝不会重演!
她静静地松开手,惨然一笑。
但是,这样不很好吗?她从未想过要和他有孩子,她甚至瞒着他服避孕药。命运这样干脆,在她尚不知情的情况下,就以如此决绝的方式斩断了与他的一切关联。
“我知道你恨我,如果你是在报复我,那么你用这种方法报复我,已经报复得够狠了。”
——那天她不理解这话,现在,她懂了。
他的心里,一定是恨她的!
这样更好。
就让他这么认为吧——认为她是在报复她。
从此,彻底走出彼此的生命,不留一丝痕迹。
护士给她打了一针麻醉剂,渐渐地,她在药物的作用下,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尹若风缓缓地、缓缓地走向REMEC大厦顶层的天台。
他表情平静,他清楚地知道,尹若尘急着把他叫到这儿为的是什么。昨天在医院里,他就敏感地预测到了——尹若尘的精明总能洞穿一切,智商足够凡人仰望。
尹若尘静静地站在那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注视着尹若风一步步拾阶而上。
尹若风终于站定,俩人之间大约相隔十米远,他们沉默地注视着对方,一时之间,谁都没有开口。
隆冬寒冷的天气,没有一丝阳光,大团铅灰色的云团漂浮在上空,灰蒙蒙的天空离头顶是如此的近,好像随时压下来。周遭的一切,仿佛都罩上了令人绝望的灰色。
尹若尘终于开口,一字一字,非常缓慢,“放了她吧。”
尹若风默不作声,低头点了根烟,吐出一口长长的烟雾,良久才冷冷道:“哥,这是我的事,和你无关。”
尹若尘嘴角微微一沉,“若风,你那天是怎么求我的?你又是怎么答应我的?你做到了吗?”
尹若风的视线,从手中的烟落到他脸上,他定定地望着他,不能言语的嫉妒与愤恨横亘在胸口,他冷笑一声,食指一弹烟灰,“你怎么不问问我,是为了什么?”
“我不管你和她之间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她和你在一起,从来没有幸福过。”
尹若风讥诮地,“是不是她和你在一起,就幸福了?”
尹若尘静静地望着他,悲凉的笑从他唇畔慢慢绽开,他转过脸去。鳞次栉比的楼宇耸立在天地之间,脚底下的的车辆与行人蝼蚁一样渺小,卑微像尘埃一样悬浮在阴冷的空气中——这世上,又有几个人是能把握住自己命运的?
隔很久,他才说,“你放心,她不会和我在一起。她不属于你,更不会属于我。”他的声音是一贯的平静和清冷。
尹若风微微一怔。
一只灰色的鸟儿从他们头顶掠过。
尹若尘凝视着消失在天际的鸟儿,声音很轻,透着疲惫,“若风,很小的时候,你捉过一只画眉鸟,小鸟漂亮可爱,叫声婉转动听,你我都很喜欢,精心照顾,可是它呆在笼子里,却不吃不喝。我对你说,把它放了吧!它很可怜,再不放手就要死了,我反复的念叨……可是你,终究是没有放……”
尹若风沉默地听着,眸中的神色错综复杂。
凛冽的寒风呼呼地吹着,刮在脸上如刀割,俩人身上黑色的大衣在风中翻飞,仿佛鸟儿巨大的翅膀。
“今天的我要告诉你,这世上有一种爱,叫放手。”尹若尘说完,径直离去。
尹若风伫立在那儿,久久,久久没有动,如一尊风化了的石像。
黑色的奔驰在风雨中穿过街头,驶向海滨公路。最终,在机场停车场停下。秦天下车去后备箱中取出行李箱,独自进了航站楼。
罗默寒抱着孩子,有些茫然地注视着车窗外密密的雨帘。天地间一片灰蒙蒙,雨下得渐大,水珠挟着一些小小的冰珠,劈里啪啦地砸在玻璃窗上,听在耳里,陡添了烦乱。她没有想到,在一年之后,她会再回英国;她更没想到,尹若风的动作如此之快,距离上次他们谈话尚不足一星期,他已办妥一切。
宿命像一张巨大的网,牢牢地、牢牢地将她圈住。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她就注定会和他有千丝万缕的纠葛。离开这里,对孩子的成长无疑是好的,可是,对她呢?她又失去了什么?她在他心目中又算什么?
尹若风缓缓说:“我不进机场了。秦天会一路把你送到伦敦,下了飞机后,有一位Smith太太来接你去剑桥,她将是你的管家,秦天是认识她的。你什么不用担心,我已替你安排好一切——房子、汽车、佣人,孩子也会有一位育婴专家。”
她怔了一下,转过脸来问:“为什么是剑桥?”先前秦天告诉她是去伦敦的。
“我知道你喜欢剑桥,”他依旧淡淡的,没有看她,“如果你愿意,你甚至可以继续你在圣三一的学业,我不反对。”
她有点诧异,隐约又有一丝喜悦在心头弥漫,不由问:“关于我,你知道多少?”
她仔细端详着他,而他注视着外面的雨,看上去非常淡漠,眉心微微皱着,薄唇紧抿,那张酷极了的脸上,隐隐地透着疲惫和沧桑,沧桑中亦有着隐忍。
他一定极不快乐,她不知道他遇到了什么,如此的忧郁。
这是他们第四次见面,但每一次看见他,他都显得那么落寞和寂寥——除了第一次在酒吧,他放纵了自己的失意和痛苦。可是这样隐忍的他,更让人心疼。
她突兀地想要伸出手,去抚平他郁结的眉心。
“知道一些。”他的声音里有丝不耐。
她迟疑了一下,终于说:“在剑桥,我有男朋友的。”
他似乎一怔,嘴角的弧度微微勾起,终于转脸瞥她一眼,脸上是一种漫不经心的笑容,似讥嘲,似不屑,配在那张无上英俊的脸上,却有股说不出性感邪魅……
呼吸有一瞬间的静止,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那个姓黎的?你不喜欢他,你一早就不喜欢他了,否则你也不会回国,你也不会认识我,更不会喜欢我。”
这样的冷漠而轻蔑。
明知道无望,只不过痴心妄想去试探一下,可是她的心,还是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有一种爱,叫放手(2)
他说:“过一阵子,我会去剑桥见你。”
唇角轻牵,逼挤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她说:“好的,尹先生。”怀抱中熟睡的孩子却在这时睁开了眼睛,望着她,吮起大拇指,咿咿呀呀,似乎无限满足。
他低头看着孩子,他的宝贝,长得真像他。仿佛感受到他的视线,孩子星星般的眼睛也望向他,然后像奇迹似的,可爱的小脸居然漾出了笑意,越漾越开。
他微微地笑了,不由伸手把孩子抱了过来,那样一个又香又软的小身体,紧贴在他怀里,仿佛在熨帖那颗伤痕累累的心。他亲吻那柔嫩的脸蛋,“宝贝,叫爸爸。”
儿子笑出了声,肥肥软软的小手,攥住他的一根手指,轻轻摇晃。可爱的模样,引得他轻笑出声,轮廓极深的脸上,阴霾疲态一扫而空,现出少有的柔情和宠溺悛。
她看得发呆,心里百转千回,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抚摸着儿子的小手,问:“孩子叫什么?”
她回过神,淡淡答:“安安,平安的安。关”
他沉默了一刻,说:“英文名就叫Andy/de/Turckheim。”
“de/Turckheim?”
“我的姓。”他把孩子交到她手中,低头亲吻她额头,“一路顺风。”
=
半夜,浅浅突然醒来。病房内非常寂静,仿佛有淡淡的烟味飘过来,眸光轻转,影影绰绰地,她看见一个黑影斜倚在窗边。那模糊的轮廓虚虚地笼在一团黑暗之中,一星红芒明灭不定。他的目光凝视着窗外,许久就那样站着。
窗户开得很小,窗隙间透进清冷的月光,一侧的窗帘被夜风吹得微微拂动。他低头燃起另一支烟,打火机“吧嗒”一下,跳出一簇幽蓝的火苗,瞬间照亮他寂寥的眸,憔悴的脸。他的手拢着那火苗,指缝间透出微微的红光,一缕淡淡的烟雾飘出,瞬间又被风吹散,旋即一切又重归黑暗。
她静静地躺在黑暗之中,默默地注视他——不带任何成见,也没有任何感***彩。
没有恨,她不恨任何人。
也没有爱。
寂静的黑暗中,她看着那宝石似的一点红芒,反反复复明明灭灭……
一种类似悲悯的情绪缓缓在心头升起。
她不禁想起,刚认识他那会儿,他是多么意气风发,脸上那傲视一切的笑容,像是全世界都被踩在他的脚下。他云淡风轻地告诉她:“人就活这一次,理应活得飞扬跋扈。”
是什么把一个神采飞扬的男人,变成了今天这副落寞憔悴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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