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样子叫人不忍,她不由别过脸去。
短暂的静默之后,他的声音响起来,“在这里,你做一个单身母亲,压力会很大,对孩子的成长也不利。而在国外,你可以和孩子安静地过日子,没人会打扰你们,也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他是私生子。离开这里,无论对你,还是对孩子,都是一件好事。”
这样的疏离而冷漠,仿佛说着最普通的事,和他毫不相干的一件事,但她已经软弱下来。
凝视着孩子天使般的小脸,为了他,她愿意接受世上一切折磨,包括不要自己的尊严,做他尹若风不明不白的女人。
“还有,他是我的孩子。我不允许他和任何其他的男人生活在一起。”他慢慢地说,“罗小姐,如果你有一天要结婚,孩子就必须还给我。”
她冷冷地,“我不会嫁人,也不会再生孩子。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他明显一震,凝视她一阵,站了起来,忽然唤她:“罗默寒……”
她震动地望着他,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尽管他把这三个字叫得生涩无比,可是她如死水一潭的心,还是微微泛起了波澜。
他走到她面前,抬起她尖俏的下巴,深幽的黑眸直望入她的眼底,说:“这世上,我可以给你一切,只除了,尹太太这个称呼。”
还有一样——爱,他很清楚,这是他付不出的,他所有的爱都已给了另一个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想提这个。
她呆呆地望着他,他薄薄的嘴唇,微抿的弧线透出冷漠的气息,却这般性感迷人;他的眼睛深邃似海,仿佛磁铁一般,吸得她心神俱失。
“答应我。如果你答应我,我立刻送你们走。”他低下头,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蜻蜓点水一般的吻,只是一触,几乎没有任何温度。
但是,罗默寒却如被蛊惑了一般,她没有想到他会突然有这个动作,额头仿佛遭遇到一股暖流,而且那股暖流电击般流遍全身,那个字不由自主地就从唇间溜了出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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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天过去了,舒浅浅从无菌病房转到了加护病房,然而,她仍在昏睡着。
褐色的发散乱在枕上,衬得小小的一张脸半点血色没有,无知无觉像是婴儿一般,就像是要永远永远这么沉睡下去。
尹若风看她嘴唇苍白而干涩,拿棉签沾了些水在她唇上。然后,他在她身边坐下,视线胶着在她脸上,身体渐渐发僵,恍惚间想起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只是盼着她快点醒来,可是心底深处又强烈的不安,仿佛是又有些害怕她会醒来。
护士进来了,给她量体温,测血压。看见他形容憔悴,想来又是一夜未睡,就说:“尹先生,您还是回去休息吧,我在这里照看就行了,她一醒来我就通知您。”
尹若风没有说话。
护士不由摇摇头,换好药水,又悄悄地退了出去。
旭日东升,暖暖的阳光透过窗玻璃,轻轻斜溜进来。
仿佛那个冬日的早晨。
她拉开窗帘,说:“你该起床了。”
金色的阳光洒落在她身后,阳光穿透她的褐发,折射出五彩的光芒,她原本白皙的肌肤,被阳光衬得更加晶莹,粉嫩的唇微微勾起,蜜一般润泽。她整个人似乎散发着一圈柔和的金光,像是来自天界的小天使,闪耀着天堂圣洁的光辉。
“我不要起床,我要一辈子躺在这儿。”他逗她。
她眼波流转,阳光般灿烂的笑容,带着顽皮与促狭,“那你就躺在这儿一辈子吧,不过——我会在你脖子上套个大饼,免得你饿死。”
依稀仿佛还是昨天的事,却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
久得他甚至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已经回不去了。
忽然一声轻微的呻吟,他立刻站起,弯腰趋向她,呼吸几乎为之停止。
“妈妈……”她梦呓一样——这几天来,她不断地梦呓,总是叫着妈妈。而每次的梦呓都使他充满希望,却又不断失望,她始终不曾醒来。
“浅浅。”他握住她的手,感觉到握在手心的小手有轻微的颤动,他又惊又喜。
尹若尘的怀疑
浅浅恍恍惚惚又在做那个噩梦,四周漆黑一片,没有丝毫的光和亮,她又冷又怕,一个人跑着,拼命跑着,她需要光明,需要温暖,然后一脚踩空堕落进万丈深渊,身体不断坠落……一路被嶙峋的岩石刮得血肉模糊,最终摔得碎裂了一地,到处都是鲜血,汩汩地流着。
四周黑得无穷无尽,而她就陷在这无边无际的寒冷与黑暗之中……妈妈,妈妈会来救她……茫茫的雾气中,妈妈真的出现了。妈妈凝视着她,只是说:“孩子,人生的路途,有黑夜也有光明,不要惧怕黑夜,也不要祈祷黑夜快快过去,你要在黑夜创造灿烂的白天,也要在白天准备黑夜的到来。”说完,在她面前渺渺地消失……
“妈妈……”她嘶吼,想要爬起来追,可是动不了,无论如何都动不了,像是被魇着了。她发出绝望地悲泣……
痛,痛极了,痛得锥心刺骨,尤其是腹部,像是被人掏空了,又冷又虚……
“浅浅!浅浅!”恍惚中,她听见有人在叫她悌。
她慢慢地,吃力地打开一丝眼缝。
她看见一张憔悴得可怕的脸,一双眼睛里全是血丝,她怔怔地望着他——他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她又是怎么了?记忆,如同雾中的画卷在眼前徐徐展开……
“很疼是吧?我让护士进来给你打一针好吗?”尹若风声音嘶哑,爱怜地伸出手,想去抚摸她的脸谆。
她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微微一偏头,“出去!”
她没能想到自己还能醒过来。为什么她在历尽挫折之后还不死?
记忆是如此鲜明,那些哀求、哭泣、嘶喊、惨叫……声声在耳边回响;一切仿佛又鲜活起来。上帝对她一点不仁慈,非但没有收留她,还残忍地让她清晰地忆起所有——一丝折扣都不打。
奇怪吗?也许,这就是人生。
磨砺你,打击你,在你软弱地选择了逃避之后,又毫不留情地让你再次面对,面对这痛不欲生的现实。
于是,你别无选择,只能面对,坚强地面对。
他的手僵在那儿,她的声音低哑模糊,但是他清清楚楚地听见这两个字,胸口剧烈起伏着,脸上的表情,有瞬间的紧绷。
“对不起……”他艰涩地开口,早就准备好的一番话,此刻竟像一团乱麻纠结在喉咙里,“你是那样……宝贝那只狗,我真受不了……那时我真是太恨了,可是我没有想到……你会跳下去……”
心中厌恶到极点,她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我不想……听,你……出去!”
极度冷漠的声音,虽然非常微弱,却像一把锐利的剑,一点一点深深地插进了他的心脏,让他痛不可抑。她不看他,不想听他的声音,她不哭不吵不闹,她是这样的淡漠平静。但他觉得害怕,前所未有的害怕,本能地感到他即将失去他最珍爱的宝物。
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但他浑然未觉,缓缓道:“浅浅,我知道你恨我,如果你是在报复我,那么你用这种方法报复我,已经报复得够狠了。我求你停止吧。”
报复他?他竟然认为她在报复他?
她冷冷地,惨然地一笑,本来就锥心刺骨的痛,此刻更是排山倒海般袭来,心痛得连气都叹不出,只是说:“出去!”她拼尽了力气吐出这几个字,撕心裂肺的痛,无穷无尽的疲乏绵延而来……黑暗再次拥抱了她。
他靠在窗口,一动不动。从大玻璃窗看出去,无数光秃秃的枝桠像是鹰爪般弯曲的手指,绝望地指向苍天,无力地在乞求着什么。几只鸟儿栖息在枝桠上,片刻之后,张开羽翼,扑棱棱地又飞走了。曾经生机勃勃的草坪是衰败的土黄色,干枯的草叶在风中颤抖。
四周很静很静,仿佛有“嗒”的极轻微的一声,他茫然地低头,米白色的地砖上,一滴一滴的,有那么一小滩鲜艳的红,跟着又是一滴,缓缓地从手指滴落。他慢慢松开紧握的拳头,原来是手面上已然结痂的伤口,迸裂开来。
他并不觉得疼。
缓缓地,他转过身,打开门,走了出去。
“她刚才醒了。”他对坐在门口的护士说。
“哦?醒了?那我去叫穆主任。”护士站起来要走。
“等等,”他叫住她,疲惫地抬手抹了下自己的脸,“她又睡过去了。你进去守着她。”
护士惊诧地盯着他的手,“你的手流血了,我帮你包扎一下。”
他摇了摇头,转身径直离去。
在电梯里,他看见自己的脸,空洞而倦怠,苍老而落魄,神情恍若槁木死灰一般。电梯里就他一个人,三面镜子照出无数张这样的脸,他觉得眩晕,双手慢慢掩住了眼睛。
上帝!他做了什么,以至于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宿命像一张巨网,笼罩在他的头顶,挣不开,摆不脱。刺骨的风,箭一般穿透衣服,寒意彻底贯穿了他……
尹若尘做完例行检查,从门诊大楼出来,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住院部那边出来。
“若风。”尹若尘不由叫他。但是尹若风从他身边走过,却对他的声音充耳不闻,整个人似失了魂魄一般。
他微微一怔,快步走向他,拍了拍他的肩膀。
尹若风回过头去,心中一惊,脸色立刻就变了,此刻,这大概是他最不想见到的人了,终于生硬地开口:“哥,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体检。”尹若尘淡淡地说,打量着他。他憔悴落魄得可怕,一双眼睛布满血丝,整个深陷下去,衣服也是皱巴巴的,那样子,比起平日的器宇轩昂,像是换了个人——他这是怎么了?想到这几天他几乎没来上班,尹若尘悚然一惊。
“你——生病了?”他问。
尹若风瞧着他惊异担心的样子,转过目光,“没有,有个朋友在住院,我陪了她一夜。”他回答得很流畅,神态也很自然,可尹若尘疑惑起来。
——是什么样的朋友,会让他如此落魄憔悴、魂不守舍?80秒的红灯,尹若尘双手握着方向盘,眼睛望着那跳动的数字,脑中却频频闪现尹若风那张灰败的脸,还有,在见到他时,脸上那一瞬间难掩的惊慌。
他几乎可以肯定,能够如此影响他的,这世上,只有一个人。
他突然心悸,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与担忧。
绿灯亮了,车子似离弦的箭飞出,在下一个十字路口,他转弯,车子原路返回,向着医院急驰。
“我想探望一位叫舒浅浅的病人,请问她住几号病房?”尹若尘站在A病区的服务台前问护士,一颗心跳得好快。
医院很大,他只能一个病区一个病区地去寻找。
护士小姐翻了半天的住院记录,抬头望着他,“没有啊!我们这个病区没有一个叫舒浅浅的,您是不是记错了?”
他低声道谢,转身径直走向B病区。他希望一切都是自己多疑,是自己神经过敏。
在B区,护士翻了半天名册,也是告诉他没有这个人,然后又提醒他:“我们这个病区主要是呼吸科和妇科的病人,这个舒浅浅生了什么病?”
尹若尘含糊地应了一声,正要离开,一位护士长模样的女人正好走过来,闻言随口说:“舒浅浅啊?就是前几天那个从楼上摔下来流产的女孩吧?”对这个女孩,她印象深刻,不仅仅是因为她那天晚上值班,全程参与了抢救,而是她那一身的刺,触目惊心。
尹若尘惊呆了,心重重地一沉,腿发软,“她现在怎么样了?要不要紧?有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他急切地,一向沉稳淡定的脸上,出现了难以自制的紧张和担心,近乎失态。
护士看着脸色发白的男人,说:“不用担心,我和主任昨天去查房,她已经度过了感染期,稳定下来了。就是子宫受了损伤,以后怕是不能再怀孕了。她命还是蛮大的,送过来时呼吸心跳几乎没有,还扎了一身的刺,光是清理那些断刺,两个外科医生就忙了大半夜。”
他心中大恸,又难以置信,“一身的刺?”
“听她丈夫说,是跌进了玫瑰丛。那些断在身体里的刺,让她吃足了苦头,不过,如果不是那些枝条缓解了一下坠落的力道,直接摔在地上,那就很难说了。”
护士在说着什么,他已无心倾听,眼前倏地出现那大片的玫瑰园,满脑子都在想着,她是怎么从楼上摔下去的?怀孕了怎么会如此不小心……他问:“她住哪一个病区?”
护士刚报出病区和病房,他已急步走了出去。
我要离婚
当他匆匆走到D病区大楼,电梯门刚好在他面前闭拢。他等不及,去跑楼梯,一口气跑上六楼,然后是长长的走廊,好长好长,好像永远都走不完。
走廊上很安静,只有他一个人,他听着自己清晰的脚步声,沉重而急促,就好像那一颗即将跳出胸腔的心。
终于走到病房门口,门是虚掩着的,他轻轻推开,走了进去。
护士打量着进来的男人,他大概是尹先生的哥哥,相似的英俊容颜,却有完全不一样的气质。
尹若尘走到病床前,俯视着她的睡脸,她脸色苍白得吓人,一向粉嫩丰润的唇干枯失尽血色,脸颊凹陷下去,原本尖中带点圆润弧度的下巴,削尖削尖的……整个人看起来,纸样的苍白和单薄,躺在那儿,无知无觉,了无生气悛。
他心如刀割,轻声问守着她的护士:“她醒过没有?”
护士说:“尹先生说她上午醒来过一次,不过时间很短。”解释,“病人手术后身体机能严重透支,所以很容易昏睡。”
这时药液滴完了,她拔掉针头,拿着空吊瓶出去了。他按着那小小的棉球,雪白的手面上很多划痕,隐隐透着青筋,纤细的手臂裹着厚厚的纱布敷。
他轻握住她的手,他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握过她的手了,拇指指腹轻轻摩挲她的手面,一个冰冷的东西硌进他的手心,他摊开手掌,方才看见她无名指上一枚硕大的钻戒,斜歪在一侧。日光下,无数个切面闪烁着锋利夺目的光芒,灼得他眼痛。他望着那流转的光芒,想着这戒指她戴着一定不舒服,也一定不喜欢,他突兀地想要摘下。
手指轻轻转动这冰冷的石头,半晌,他终究还是替她端正的戴好。
病房内很安静,嘶嘶暖气吹拂的声音清晰入耳,有寒风扑在窗户上,呼呼作响。他靠在她身边,捧着她的手,注视她苍白的小脸,听着她徐缓轻微的呼吸。
抽搐的记忆,在时光的隧道里,急速地流转。他仿佛又看到了,她坐在病床上,野性的圆亮的眸放肆地凝视着他,又微微带着点探究和迷惑,一头卷卷乱乱的头发贴在头上,歪着脑袋,右手托腮。
“还有啊,你把我的摩托车撞坏了,那可是进口的车,你不能耍赖!还有……你把我的书撞旧了,画撞破了,我是画家,那些画若干年后,就是价值连城的世界名画欸!你要赔我!”那一双黑白纯净的圆眸,眼波流转间,光芒四射。
那个顽皮狡黠、天真可爱的女孩在哪里?短短的一年多的时间,为什么竟成了这个样子?只是这一年多的时间,竟像是走过了一辈子,已经渺远得一如前世。
他们就如两辆急驰而过火车,在生命的长河中,相交只是一瞬,分离才是永久。
他在心中轻轻地叹气,他是该恨这无常的命运,还是该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他宁可从来不曾遇到她,宁可她从来不曾爱过他,宁可她变了心。只要,她还是以前的舒浅浅。
她的额头有轻微的汗意,他抽出纸巾,弯下腰去替她擦拭。她长长的睫毛轻轻地颤动了一下,他呼吸都为之停止了,失声叫:“浅浅!”
她却并没有睁开眼睛,微微偏过头去,仿佛在躲避他的碰触,“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声音非常嘶哑微弱,但是他听得清清楚楚,脸上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