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先生微微一笑,只是他的笑容,却很难被人家发现。
“三心神君,虽具无上神通,但是他俩的伤,却也不是在片刻之间,就可以医愈的。”他向孙敏说道,语气已不如先前的冷漠生硬。
然后他目光一扫,又道:
“这里我们也势难久留。”
他侧目向三心神君道:
“刚刚你没有来的时候,我本来准备将他们送往终南山——”
三心神君立刻打断他的话,道:
“终南山那老牛鼻子还没有死呀?”
这两人彼此说话的时候,随便已极,全然不遵守当时世人说话时那种彬彬有礼的规范,只是任意说出而已。
剑先生道:
“玉机道人命可没有你长,七年前已经羽化登仙了。可是他的首徒妙灵,却已是终南派的掌门人。”
他一笑又道:
“就是昔年你我在终南山上对奕时,那始终等候在我们旁边,你以中押胜了我一局之后,还传给他一手“五禽身法”的那个稚龄道童,现在人家已是陕甘一带武林中的名剑客了!”
三心神君嗯了一声。
孙敏却忍不住问道:
“可就是终南剑客玄门一鹤妙灵道人吗?”
剑先生微一颔首,又道:
“老实说,这两人受伤太重,我也束手无策,想到那妙灵道人,昔年从你处也学了不少医道,本来想到他那里一试,可是却没有想到,徒弟还没有见着,却先见着师傅了。”
三心神君哼了一声,道:
“想不到你也是人越老越滑,只要你肯拚耗一些真气,为这两人打通奇经八脉,这两人伤势再重,还用得着别人出手吗?现在我已将这事招揽了过来,可也容不得你太舒服,事完之后,我也有件事,要麻烦麻烦你替我做做哩!”
“这个你倒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你可知道我昔年练功时,棋差一步,虽将玄释两门都视为秘技的先天之气练成,但因初步功夫,求速太急,以致现在弄得真气一发,便难收拾,势必伤人而后已,想以此疗伤,不是做不到,只怕在紧要关头,我所用之力过刚,不但不能助人,反而害人,是以我就没有轻易出手罢了。”
三心神君目光一转,脸上却露出喜色,缓缓说道:
“这一下先前我所说之事,不但不是我求你,却是你要求我了。”
他故意话声一顿,果然望见剑先生脸上有些心动之色。
“只是现在说出,为时还早,日后你只要帮我那事完成,我也可以将你这大成中的小缺弥补。”三心神君道。
剑先生神色果然又一动,张口想说话,把人家都忘了。
他微指窗外。又道:
“此刻天已大亮,我们在此间一日行程,大概就可以赶到终南。”他微微一笑,又道:
“你我昔日终南一别,至此已有二十余年,我记得在终南绝顶之上,你我还有一局残棋未竟呢。你那时被我围去一角,推说有事,竟赖掉了,可是现在我却容不得你再如此推诿了。”
三心神君哈哈笑道:
“好,好,好!你可知道,这二十多年来,我除了养花采药之外,天天都在想着那一局残棋的破法,这次你又输定了。”
孙敏听着这两人的对答,知道这两人虽是奇行异癖,但却都是性情中人,尤其这万剑之尊,他出道江湖后,从未示人姓名来历。自己初见他时,亦觉得他性情冷漠,不通人情。但此刻一看,他在那冰山般的外表下,也有着满腔和常人一样的热血哩!只是他隐藏得较严密,别人无法发现而已。
他们所投宿的小店,是在方过临潼,不到长安的一个小镇上。
孙敏套好车马,便在天虽已明,但辰光仍早之际,离店而去。
剑先生和三心神君游戏风尘,随意所之,都未曾骑马。孙敏车虽套好,但她却又势必不能坐在前座,权充马夫。
这一来是因为伤病之人,仍须她在车内照顾,再者她以一个女子,总不能在道上如此抛头露面呀!
何况在旁虎视耽耽的还有密布江湖的天争教,她也不能不为之顾忌。因此,她为难地怔住了。
三心神君目光一扫,微微笑道:
“此行虽非遥,但若带着两个重伤之人,却非易事。我看就委屈我们这位万剑之尊一下,为姑娘权充车夫好了。”
日光下,他眼角额上已可看出不少皱纹,他内功虽已参透造化,但岁月侵人,他仍无法抗拒自然的威力,只是他率性而为,说起话来,却仍像个未经世故的年轻人。
只是,他那种说话的声调,使人听起来,仍有一份冷冰冰的感觉。
孙敏感激地望他一眼,对这声名传遍宇内,奇行震撼武林的奇人,大有好感。
目光动处,又落在傲骨凌云的剑先生身上,她实在不敢想像这位武林巨人,会为自己充当车夫。
那知剑先生却笑道:
“你莫以为这难倒了我,当当车夫,也未尝不可。可是我却要你跨在车辕上,做一个牵马提磴的随行小厮,你自诩……”
三心神君接口笑道:
“只要我高兴,什么事我都能做,做做小厮,又有何妨?”
他转脸向孙敏道:
“只是姑娘的这车夫和小厮,走遍天下,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份哩!”
他笑声清悦,丝毫没有不满之意。
这类奇人行事,常人实在无法揣测,坐在车里的孙敏,心中不知如何想法。“剑尊车夫”,“神君小X”,这令她简直不相信会是事实!但俯目所见,日光却已从车窗中依稀照了进来。
她望着被石光所照着的爱女凌琳,娇美如花,但却憔悴不堪的面靥,和那她尚不知道姓名,人家就为她冒死却敌少年的俊美脸孔,不禁升起一缕幸福之遐思!
她突然觉得自己由一个平凡的妇人,而变得有皇后般尊贵。因为即使是皇后,也无法叫这两位奇人来充当自己的“车夫”和“小厮”。
这份尊荣,是世间所有的一切,都无法换取的。
“而我?”她思忖着:“却得到了!”
这突来的幸福,使得她迷惘了起来。这也许是她所受的苦难,已经够多了吧!
车声辚辚——
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睡去。这么多天来的劳顿,她本已倦极:此刻心神大定,自然睡得极熟。
目光隐没,已交戌时,马车越过长安,来到终南山脚。
终南山位于长安之南,为道教名山之一。终南剑派,在中原七大宗派外,自成一家。昔年终南派掌门人玉机道人,以掌中松纹剑,和终南镇山之“七七四十九手回风剑法”,称誉武林。
玉机道人虽然身怀绝技,但却绝不轻易炫露,收徒又极严,是以终南弟子也大多是内外兼修,清净无为的玄门道者。这些年来,终南派虽因不常涉足武林,是以名声轻微;但是武功却日渐精进,偶一出手,便是惊人之笔。不像武当,崆峒等其他玄门剑派,到后来竟变得有如江湖帮会一样。
此时终南派的掌门人妙灵道人,接掌终南门户,虽只七年,但已将终南派整顿得更是日渐其昌。多年来他虽只出山一次,但终南剑客玄门一鹤的名声,在武林中已是非同小鄙!
终南山多年来,都是清宁安详,极少有江湖中人,斗胆到这名山上生事。是以剑先生才会选中这地方,作为孙敏母女等的养息之地。
那知事情却大出意外
夕霞已退,夜幕深垂,游戏人间,率性江湖的剑先生,端坐在马车前座之上,手中马鞭倏然扬起,左手把绳微带,轻轻呼啸一声,马车便在终南山入山之口停下。
三心神君也飘然下了车辕,笑道:
“看不出你除了柄铁剑上有些玩意之外,赶车的本事也不小。这一点,我又是万万不及的!”
剑先生笑道:
“你这魔头!少逞口舌之利,还是留点心思,在那局残棋上多下点功夫吧!”
回身轻叩车厢,示意孙敏地头已到了。
孙敏这才自迷惘,混乱,但却带着些甜意的梦中醒来。车厢中黑黝黝地,她知道天已黑了。再探首窗外,眼前高山在望,一条虽然宽阔,但却十分崎岖的山路,蜿蜒入山而去。
她赶紧跳下车,略略理了理鬓发,嫣然一笑,轻轻说道:
“这就是终南山吗?”
黛眉一皱,又道:
“马车既然不能上山,车子里受伤的两人怎么办呢?”
剑先生沈吟一下,还未答言,三心神君却又笑道:
“这一回不要你做车夫,但却要你做马了!”
他潜居深山二十余年,每日除了听风听雨,以及鸟语虫鸣之外,寂寞已极!而这种难堪的寂寞,却便他本来捉摸不定的性格,改变了一些。
是以当他和几乎是他世间唯一友人——剑先生巧遇之后,虽然知道自己潜修的内功,仍然比不上人家,但是心情却愉快已极!
这并不是说他已将胜负之嗔看得淡了,而是故友重逢的那一份喜悦,远胜于他对胜负之间的嗔念。
心情轻悦之下,是以他每一出口,多是带着些诙谐调侃意味的话。而落落寡合,孤傲无比的剑先生,深知其人,也不以为忤。
他此话一出,孙敏还弄不清是什么意思,剑先生已笑道:
“佛说:芸芸众生,皆可成佛,人亦是生,马亦是生,枉你潜修多年,连这点禅机都参不透!来,来!你也是马,我也是马,你我就将这辆马车,拖上出去吧!”
孙敏心中暗笑,想不到,冷漠如冰的剑先生,此刻也会说出这等话来。
三心神君跨前一步,手掌轻轻一挥,那套着马的两条车辕,忽地一齐折断,像是被极锋利的刀斧欣过一样。
他微笑着,将手掌往车厢上一贴,左手袍袖一拂,将那匹已经自由了的马,驱得落荒而去。口中却朗声说道:
“剑先生说:“他就是马,马就是他。”此刻我放了马,就如同放了他一样!”
转头向剑先生笑道:
“喂,这等深恩,你该如何报法!”
孙敏不禁笑出声来。
这一日来,她的心境无法形容的开朗,因为她许多悬心不下的事,都有了解决。
剑先生也微微一笑,他虽然使得孙敏困难,迎刃而解,可是孙敏,却也使得这孤僻的奇人,沈郁多年的心境,轻悦起来了哩。
他在三心神君的另一侧,也将手掌在车厢上一按,两人同时微微一笑,好像掌上有着绝大的吸力似的,竟将那辆沈重的大车吸了起来,夹在两人的手掌之中,从容向山上走去。
孙敏已知他两人的功力,倒也并不惊异,跟着他们,上山而去。
第十一章 名山生变
夜色深重,山路崎岖。
但是这在普通人眼中非常艰难的道路,怎会放在万剑之尊和三心神君心上,他们施然而行,彷佛是游春踏青的雅士。
就连走在旁边的孙敏,步履亦是轻松已极。只是这深山的寂静,却使得她心里沉重得很!因为此刻已是严冬,连虫鸣的声音都没有。只有风吹枯枝,簌簌作响,寂静中已有萧索之意。
转过几处山湾,道路更见窄狭。
三心神君对剑先生笑道:
“看来真是一代不如一代,玉机道人的弟子,果然不如师父,将这些终南道士,弄得这么疏懒,你看!”
他手微指山后,道:
“此时方过戌时,正是晚课之时,但此刻非但听不到诵经之声,连道观钟鸣都没有,想是那般道士都耐不住天意,缩进被窝里蒙头大睡了,我见着那小道童,倒要训他几句。”
孙敏听他将终南掌门玄门一鹤,称做小道童,不禁暗中好笑,心中却忖道:
“他看起来最多也只有四五十岁,但是成名江湖却也有四五十年了,只怕他实际的年龄,已经很高,看来这内家功夫,一入化境,确有不可思议的效能,就连世间传说的驻颜之术,也是可以做到的哩!”
剑先生却双眉微皱,加快了脚步,朝山深之处走过去。
再转过一处山湾,前面有一片黝黑的丛林,他们笔直朝前走去,丛林间的小路,上面满铺着碎石,但是抬着一辆大车的万剑之尊和三心神君,脚下却依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来。
再走前几步,孙敏才看见丛林里的道观,她心中却也不禁一动,忖道:
“时辰尚早,为什么这道颧里的灯光如此黯淡,真像是道人们都睡着了一样,难道这终南派里,真的都是懒虫?”
剑先生更觉得事有蹊跷,身形微长,竟单手托着那辆大车朝前纵去。。
三心神君也收起了玩笑之态,掠前数丈,如静夜中之灰鹤,说不出地那么轻灵曼妙,绝无丝毫勉强造作。
孙敏也赶紧跟上去。
却见那道观前朱红色的大门竟紧闭着,观中也丝毫没有人声,这景象不是静寂,而是死气沉沉了!
三心神君正站在观门前拍门,将那只紫铜门环叩得铛铛作响,但却仍然没有人走来的迹象,他朝剑先生望了一眼,道:
“我进去看看。”
袍袖一拂就要从那两丈多高的围墙上纵过去。
那知观中突然传出一道厉叱,一个严厉的声音问道:“是谁?”
孙敏不禁暗忖:“这终南道人怎地这么大火气?”
随着一声厉叱,大门呀地开了,一个长袍道人当门而立,目光炯然望着门外,神情之中,彷佛戒备森严的样子。
三心神君极为不悦地哼了一声,朝那道人一望,说道:
“想不到终南山自从玉机老道死后,排场越变越大,你去告诉你们掌门人,就说有故人来拜访他。”
他将“拜访”两字,说得特别刺耳而沉重。
那道人又望了他一眼,忽然惊唤了出来:
“慕容师伯!”
三心神君怔了一下,想不通这开门的道人怎会认得自己,和自己那极少为外人所知的名姓——“慕容忘吾”?
孙敏觉得身侧轻风一闪,剑先生也掠了前去。
那长袍道人却扑地跪在观门道,道:
“你老人家不识得小侄了吗?”
三心神君目光上下打量这道人。
剑先生却道:
“你是否妙灵?”
那道人抬头一望,在依稀的夜色中,认清了面前的两人,狂喜道:
“呀!剑师伯也来了!小侄就是妙灵。两位师伯一去终南,已经三十年。可是风姿笑貌,却一点也没有改变哩!”
三神君颔首笑道:
“你却变了不少,想不到以前端着茶杯的道童,现在已经是名闻武林的大剑客,终南剑派的掌门人了!”
他转脸向剑先生道:
“岁月催人,时光不再,再过几年,恐怕我们也要入土了!”
孙敏望着那正伏在观门前的道人,惊异的暗忖:“难道他就是终南剑客,玄门一鹤!鄙是他以掌门人的身份,却怎会自己走出来开门呢?”
不怪她如是惊异,无论任何一个宗派,也断没有掌门人亲自来开门的道理。
剑先生手一抬,将车托了起来。目光望着观内,正殿上只有莹然一盏孤灯,散着昏黄之光。再望到妙灵脸上,却见他清瞿的脸上,憔悴已极。就知道这终南剑派,一定发生了什么重大的变故。
“真是苍天有眼!小侄再也想不到两位师伯的仙驾,竟会来到此间!”
妙灵说话声音中的喜悦,却渗合着许多悲伤。他又道:
“两位师怕一来,终南派里四百二十九个弟子的性命,算是捡回一半了!”
剑先生和三心神君慕容忘吾,虽然知道这终南派,一定发生了什么重大的变故:可是一闻妙灵道人此言,坚毅冷漠的脸孔,仍不禁微微变色。
是什么重大的变故,能使这终南派大小数百个道人,同时命在垂危呢?
须知终南派创立以来,高手辈出,门下弟子也并非是无能之辈。那么,此事岂非太过惊人吗?
剑先生诧然问道:“贤契一别经年,已自长成,可贺可喜!只是——”他语声微顿,目光四扫。又道:“这终南山上,是否有变?”
妙灵道人长叹一声,忽然看到站在剑先生身后的孙敏,也不免在暗中惊异说道:
“终南派确是遇着数百年来未有之劫难,小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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