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唤我师傅了,原也没教过你什么。”我实在问心有愧。
“那便陪我逛逛东棣,也算是没白得那么久的便宜。”阿筝不由分说拉我出了府门。
刚踏出一步,却见人群围拢而来。
“玄师大人,这是我家自己种的粟米,一定要收下。”一个少女红着脸将一个竹篮塞到我手里。就像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人群中不断递来的蔬果绢帛,甚至还有个孩童自己做的风车,竹片上用心的染了颜色,像是插上了五彩的翅翼。
喉间一丝苦涩。即便是心魔所致,那场瘟疫却着实是我犯下的罪孽。如今始作俑者却要接受受难者的恩谢。每一份心意都如同烫手的山芋。
“都是因为我。。。”无法遏制的想要告诉他们一切,却徒然的退缩,只要染枫还一息尚存,我就不能死。望着屏息的人群,我半晌才开口:“因为我没有及时防治于未然,才让大家受苦。”无法再直视他们每一个人,紧咬的泪水。
一个老婆婆颤颤的走近:“孩子,即便是你的过错,若是能让大家今后能得享平安,有吃有穿,便也是东棣之福了。”天下归心的游戏,原本是这般沉重。眼前信任的目光,却如同甘霖浇灌在干涸的心田。可是我已经无力再继续,你们又如何能托付儿戏之人。
入了车辇,听着吱呀的轴轮碾过。终是有些疑惑,只是出来散散心而已,怎么走了那么久。
撩开布帘,却见一处院落。看到簇拥的美人蕉,我不禁扬起笑意。玄师府洗脑这么久,喜好也改不掉了。
“人我送到了,二位记得将我师傅好生送还便是。”阿筝笑着扭转马头,绝尘而去。
风景如画,佳人胜仙。佳人二字却是玩笑了。眼前两位贵公子一身素衣,俊美无双,真真羡煞鸳鸯。该死的断袖也有养眼的时候。好景不长,只见似颜怒冲冲的迎上来:“兰耀你竟敢下毒伤本王!”
“王爷平日里难免动肝火,这才以毒攻毒。切莫错怪了。”我打趣道。
儒墨恍悟:“难怪这些日子颜弟心气顺畅了许多。”
望着这样的二人,让人也舒心起来。
满桌的寻常菜肴,沉静的湖光山色中,也变得无比美味。
“记得少主说过兰弟喜欢吃素食。”儒墨有意无意的冲似颜嘲道:“你却定要准备个醋鱼,兰弟根本看都不看一眼。”闻言我险些噎到,赌气的夹起鱼肉,放入口中,干巴巴的嚼着,胡乱扒了口饭,勉强咽下。
“少主还说过。。。”儒墨却更是兴起。
我放下碗筷,默了默:“有话不妨直说。”
“兰弟果然爽快”儒墨笑开来:“你可想知道他去了何处?”
我果断的回应:“不想。”
儒墨弯起笑眼:“师徒相称,却怎的如此冷漠,空相公子说是为免离开的时候难过,方才便已经回南沐去了。”
“阿筝”我哑然。。。
儒墨好奇道:“不然你以为我说的“他”是何人?”这是在玩我吧,咽下一口闷气。
“这么点破事,绕来绕去好生捉急。”似颜看不下去的抱臂:“你到底喜欢不喜欢翼天,给个痛快,儒墨也好交差。”
“原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只是问了兰耀的近况而已。”儒墨颇为无奈。
“有甚区别,我若是向人打听哪位女子,除非是亲眷,还不是动了心念。”似颜很不以为然。
儒墨脸色沉了下:“颜弟许久未见浮莲姑娘了,不知这心念是否还同以往。”
铺面而来的醋意实在闪躲不及,只得默默连人带椅退后半丈。
被妖孽记挂也是好事,不理朝政多日,他若知晓,必然会老实的回来接手这个烂摊子,我也能全身而退。等到他们二人吵累了,我才慢条斯理道:“记得告知他国库亏空,佞臣作乱,军不成军,人心涣散。”
儒墨叹道:“你想要置身事外,如今怕也难了,毕竟像染枫那般逍遥的人世上没有几个。”
“为何不可?世人与我何干?东棣与我何干!”平生的怒意,我凭什么要替他忧心天下。
“已经是东棣民心所向,若此时离开,佞臣争权,民不聊生,我与颜弟怕是眼前这顿饭菜都吃不到了。”儒墨很是诚恳。
自作孽不可活,一双双期盼的目光在脑海中浮现。我还有什么放不下,只是这样的信任如何能弃如敝履。
“这香。。。”回到寝殿就感觉不对劲。
奉诺应道:“兀寒公子送来的,说是西域贡品。”
这明明是翼天常用的调制香,只其中一味产自西域。兀寒他。。。
奉诺拾掇着书案一边道:“依小的看,这香与公子合衬得紧,好比才子佳人。”
来到染枫的榻前,这才静下心来,妖孽就算是偶来兴致风月一番,也习惯性的步步为营。明知一切都是惘然,却还是有些许欢喜,诚如他所言,有几人想过以后,不如隔江相望,即便为敌,也可以彼此心照不宣,是否算是了却一番牵绊。
照顾染枫之余,我已经开始重拾朝政。这过错只有自己可以救赎。
作者有话要说:
☆、谁生而有罪
能听到灵泉的水潺潺蜿过,几只惊蛰的虫儿懒着嗓音。府外有人家吱呀的推开门,准备开始一天的忙碌。睁开眼,习惯性的摸了摸额心的兰瓣印记。世事在仙身前变得通透,可我仍无法轻易左右一国的命数,巨大的亏空无法填补,而南沐的疾云势必已经箭在弦上了。
奉诺如同往日一般头前引路,一边试探着问:“公子上元节也不休息吗”
我微微一顿,上元节又到了么。
经过染枫的殿前,恰遇到魔焰出来,看了我一眼随手将门掩上。应付的施礼,几乎没有停留的擦身而过。
“魔焰公子?”奉诺正要招呼,被我制止。自从翼天走后,这小子便堵了一肚子气。随他去吧。克制住想要去看染枫的冲动,只是在他面前,我总会将所有情绪倾泄,仿佛自己还是那个在天界懵懂着的小小仙娥。而现在要救他只有用凡界的功德偿还以往,才能有一丝希望以戴罪之身求得天庭的原谅。
主殿门微开,一袭白衣如此熟悉,微微转身,眉目也如他一般清亮。
我恍惚了下,终是一笑:“兀寒。”
兀寒大礼却迟迟不立身:“属下之过,请主上处罚。”
我蹙眉;望向他身后的案几,没有往日堆积日山的卷宗,只是不语。
“属下擅自拦下今日所有进谏。”他顿了顿抬起头来:“主上不可累坏了身子。”
我并没有讶异这强硬语气,他一向如此。
“赈灾的粮食还在路上,若是无人过问,南郊的官吏怕又要发一笔横财了。”言罢我瞥了他一眼,又继续:“昨日发下官文,除先帝时已有城池外,不兴土木,改归良田。。。”
兀寒静默。
我拨弄了下墨迹未干的毛笔竹身:“南沐空相银号借贷的官银五百万两。。。”
“是四百五十万两。”兀寒终是忍不住应和。“半数充了军饷,半数已经收归国库。”
我叹气:“辛苦了。”望了眼他微青的眼圈:“有的事却是无法开脱的。”
“上元国宴?”兀寒嗤之以鼻:“佞臣们的聚会而已。”
“这次不同以往。”我笑了笑:“怕是有贵客来。”
不同于大难过后的萧条,东棣宫中依旧处处彰显皇族的贵胄气息。宫娥侍卫穿梭在名贵花草簇拥的青石官道,尽头是巍峨的宫殿。听得歌舞升平,上元特有的云纹旗高高耸立。
“不过是普通的家宴,怎地劳烦玄师大驾光临。”声先至,眼前这个笑颜很是真挚。
“玉蝉娘娘可安好。”我以宫礼示之。
玉婵亲自引座之后,这才回到主位旁边,座下官吏立身施礼呼玄师名号。
主位那个七八岁的孩童闻言竟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呜呜。。。妖物。。。”
玉婵忙的轻轻捂住他的嘴巴,一边低声安抚。偌大的宫殿一时间连大声出气的人都没有。
我哈哈一笑:“上元本是惊蛰节,小国君如此元气,怕是再有什么瘟疫也都给吓跑了。”
“甚是甚是,我东棣有国君玄师坐镇,可保国泰民安。”霎时一片阿谀之声。
一旁的兀寒不屑的冷目而立。
忽听得号角声宣告来人:“南沐国君主到。”
只见得一行人上殿,缓步走在最前面的正是疾云。
空相在南沐的耳目所言不虚,玉蝉果真邀请了疾云赴宴东棣。
疾云向主位微微施礼,径直朝我走来,熟络的大声寒暄:“兰弟晋升玄师,为兄还未庆贺,贤弟勿怪才好。”这厮显然是故意为之,东棣等级森严,君臣之礼向来不可逾越,如此厚此薄彼,难免殿内一片哗然。
玉婵僵硬了笑容,正坐示意侍从引上座。
疾云大咧咧的挥手,在我座旁丞相处站定。半晌才有礼有节的躬身:“还请大人移尊驾,毕竟是东棣的国宴,大人是国之重臣,本该上座。”
老丞相本来面有愠色,闻言却缓和不少。征得玉蝉的同意便欣然立身。
疾云刚欲坐下,似是想起什么转向兀寒,“兄才可是玄师府的谋士兀寒?”兀寒点头,一边将我酒盅斟满,百无聊赖的神色。
疾云击掌:“便是你运筹收复东棣的失地,真真是少年英才。”
大约谁也未料想到他竟在嬉笑之间论及战事,只寻思许是异国文化不同罢。只有我看的真切,若是放任这货,怕是一会这群臣就要闹着与南沐宣战了。
“殿下远道而来庆贺东棣佳节,也是我东棣国民之幸。”我赶忙打断他,举起酒盅。
玉婵晃过神来也应和着,觥壶交错之后,一群舞者袅袅婷婷而入,乐声起,我这才呼了一口气。
觉察到一道目光,有些无奈的迎过去。
疾云望向我额心的印记挑眉低声道:“如今我才全然确定你不是我认识的兰耀。”
“世人只识得官爵尊卑,又谁会在乎你生于何处卒于何方?”我淡然道。
“是了,现在只有玄师大人。记得兰耀的怕也只有一人了。”他饮尽一盅。
我沉默半晌才道:“她现下可好。”
“果然还是姐妹情深。”最后四个字他加重了语气。我有些愕然。马上意识到应该是兰若告诉他我的女儿身份。
“可知我为何纳兰若为妃。”他仿佛有了些许醉意。为何?我冷笑,蜜饯儿实是东棣储君。他自然是划算的。
他却闷声道:“本以为纳兰若为妃,你便也会留在南沐。若然知道你是女。。。”
这货口无遮拦惯了,酒品又不佳,声音已经开始惊动旁人。我慌忙的扼住他的手腕,他身旁的南沐侍从蹭的抽剑,却瞬时被击倒在地。兀寒甩了甩袖,收回手印。
南沐侍从爬身而起刚欲作势,被疾云止住。这些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并未引起太多关注。
“此番不只是想来和你叙旧的。”疾云看似酒也醒了大半。“兰若刺杀翼天玄师的事情想必是你有意封锁消息。我便也是来替她告罪,一并谢谢你还念及情谊。”
我应道:“本非国事,只是身份如是,引起两国纷争,只得百姓受苦而已。”
“你倒比我更有几分君王的气度。”他笑道:“可知兰若为何能携重兵轻易出入东棣国境。”他瞥了眼不远处的玉婵,低声:“东棣虽国库亏空,小国君可是腰缠万贯。这笔买翼天命的钱怕也不过九牛一毛而已。我此番来与她还有几笔交易,却恕我不能直言了。如此坦诚也算是当作赔礼了吧。”
我深吸一口气,终是定了神,淡淡道:“是又如何,整个东棣都是国君的。若还有富可敌国者,便是国君的无能了。”
疾云的嘴角抽了抽,正色道:“我南沐重商,金钱无论归属都是国力,玄师此言怕是过了。”
“那便是国情的不同了,殿下勿怪才是。”我笑开来:“只是国之纷争,百姓无过。还望共勉。”
宴席过后,身旁簇拥的群臣一一被兀寒生硬的打发走,这才偷得一丝闲暇。月色下宫阙变得清冷。这才觉察到心中的抽痛。兰若啊兰若,为了给觅剑报仇你竟会抛却尊严而求宿敌玉婵相助,我与他万年的情谊,不敌你这百日的相思。在以为他已魂飞魄散之时,我又为他做过什么?他日落入冥界,我有何颜面去面对那个毒舌果子。
身上一暖,触目的是麾袍的白羽,这是翼天的那件,心中一动。
“主上忧心的可是娘娘的私银?”兀寒缩回手,试探的提起。我摇摇头:“方才那殿上,有几人不是一顿便饭就一掷千金的,国难之时方可生财,自古如是。”
兀寒笑道:“主上拥有的是民心,天下归心才是真正富可敌国。”我微微一震,不禁看了他一眼,像是寻常寒暄:“你在玄师府有几日了。”
“算上下人时日,也有十年了。”兀寒脸色闪过一丝不自然。我沉吟了下,似是自语:“神隐灭族也有十年了,听闻当时也有些神隐支脉卷入祸事,你可记得?”兀寒忙的应道:“属下当时不过是个孩童。”望见宫门外铺面而来的节日气氛,从怀中摸出一个面具,眨眨眼睛:“主上可想体察下民情?”
民间的上元节我曾感受过一次,那时是与染枫。如今物是人非,透过面具看到眼前一张张喜悦的面孔,却忽然无所适从。
凡界之人有如杂草般的生命力,即便是千斤压顶也能蓬勃而出。瘟疫过后的人们依旧挥霍着眼前的安逸。上元本是感恩天地,天地给予的罚难,凡人给了最大限度的宽容。
兀寒递过来一个木质的人偶,我端详了下才发觉眉心那个印记。“这是。。。”
“是主上。”兀寒掩不住的笑意:“传说主上压制瘟疫,因此而封神,才有了这个印记。”
“玄师娘子,玄师娘子。”一个孩童稚嫩的声音,吵闹着缠着父母要买这个人偶。我一时间无语。
“佛多为女相,主上恩德如菩萨临世,才有娘子一说。”兀寒这次已经忍不住笑出声来。
何德何能。。。你们所敬重的其实是真正的瘟神。兀寒察觉到我的异样,有意无意的欲领路离开人群。
眼前的一切都令我无法背负,仿佛一道道枷锁愈缠愈紧。“他所承受的比你想象的多的多。”耳畔忽地响起儒墨所言。
比之又如何?我苦笑。用世人的苦难换取一人相见,又能如何洗刷掉所有的罪孽。便是不眠不休的呕血伏案,都抵不过一个权贵的搜刮民财。这双双期翼的眸子,我没有一丝勇气去面对。却还要浸淫在不属于我的赞美中。不解何为仁何为善,却无法忍受强加于身的伪善。
胸口一阵紧缩,我奔到河边,不住的干呕。眼前的景物无尽的盘旋。
“兰耀”声音好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你可知神隐世子承受的是什么。生于六界却要亲手毁灭,神烙的职责,无法扭转。又有几人生即为罪。”
比之又如何。。。
眼前出现的幻像,一个孩童刚刚学会走路,趔趄着终是扑倒在地,泪目中却看到一只蝴蝶静立在鼻尖,薄薄的飞翼,吹弹可破。伸出小小的手指,蝴蝶乖乖的落下,那是他从冰牢里出来第一次看到的生命。欣喜的举起给那个称为父亲的人看。却只听得一阵风声,蝴蝶残破的身子在脚下爬行。他吓得哇的一声哭出来。父亲冰冷的音:“你不能有任何怜悯之心,踩死它。”不容置疑的语气。刚刚萌生的对生命的感知随着那具小小的尸体腐烂成泥,我的心随之而痛。
“是你吗。”哽咽的问出来。
“希望是吗?”那声音无尽苍茫。
想要睁开双目,却被手指轻轻抚过,已经一片黑暗,是静心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