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意的看那人的反应:怎么?怕了?觉得难堪,羞耻吗?卫重天的心中一阵快意。眼珠一转,有了主意。转头对荻杨笑道:“他嘛……朕也不知他是什么……”手一抬大力的拖过宁悠远的身子,措不及防一下子跌坐在腿上的人,下意识的挣扎,却被一只有力的大手,被迫抬起面孔转向荻杨,“瞧,多美的脸,却是有毒的,小心……他会从背后捅你刀子的……是不是啊……啊?”卫重天的声音砭人肌骨,手指力气大的似要连宁悠远的下颌都要捏碎。宁悠远心中巨恸,原来即使过了那晚,这人心中的恨也还是未曾稍减。
微眯着双眼,看着眼前的容颜竟平静的出奇,卫重天心中冷笑:哼!~看你还能撑多久!
“不过,阿荻,你不知道,就这样一个玩意也有一样妙处……”卫重天转脸对着旁边的小太监冷声吩咐:“你!去将朕御书房的古琴拿来!”言罢竟对宁悠远展颜一笑。不知怎地,这看似温和的一笑,却让宁悠远心中打了老大个冷战,方才被他再怎么样的冷嘲热讽,刻意挖苦都没过的……隐隐不安起来。
不一会儿的工夫,那宫人回转,手中捧来的具斑斓古琴被放置在亭边的石桌上时。宁悠远只觉得一阵眩晕,身子险些载了下去。手臂上传来的巨大力道让脑中一醒,一抬眼,卫重天眼中的恶毒与嘲弄,更像毒针般深深扎了进来:“怎么了……朕的‘六如公子’?”
那边荻杨的目光却被桌上的古琴吸引了:“这不是上古名器‘绿倚’吗?……?……怎地这上头被污了……”可不是,琴上满是点点深褐色的印记,在漆黑透亮的琴身上分外的显眼突兀。宁悠远面孔刷白,一丝血色也无,眼睛闭上,修长的睫毛微颤。良久,才缓缓睁开,里头已恢复到先前的木然。站起来,走到安置好的琴桌旁坐下。
“不知皇上想听什么曲子……‘忆故人’可好?”平平板板的声音,只尾音轻颤。
“哦?”卫重天狭长的凤目,寒光跳动,审度的目光瞧着端坐着的沉静的人,“好,好好弹……弹的好朕……封你作‘贵妃’!”
“……”明知道这是一句戏言,但真是莫大的讽刺!物极必反,宁悠远怒极反而笑了。清丽面容上,突然绽开的笑容艳丽不可方物,却让人看得心头酸楚难当。荻杨摇了摇头,轻声叹息:何苦……!
“叮”的一声试弦音后,大片的曲子自手中泻出:
“茅斋满屋烟霞,兴何赊,老梅看尽花开谢,山中空自惜韶华。月明那良夜,遥忆故人何处也。”
“青山不减,白发无端,月缺花残。可人梦寐相关,忆交欢会合何难。叠嶂层峦,虎隐龙蟠,不堪回首长安。路漫漫,云树杳,地天宽。”
“慨叹参商,地连千里,天各一方,空自热衷肠。无情鱼雁,有留韶光,流水咽斜阳。”
“……”
哀婉曲调,铮铮琴音,撩拨着本不平静的太液池水,弹琴的人,低眉敛目,衣袖轻拂。听琴的人,若有所思,神色古怪。荻杨瞧瞧这个,看看那个,有意思!
本以为今生今世都不会再触着这琴了,真是恍如阁世一般,宁悠远的心中说不清的五味陈杂,像表面平稳的水面,实则波涛汹涌,痛的几乎麻木。曾经视若性命的“绿倚”,后被弃之尘泥的“绿倚”,绑缚着与那人所有相关记忆的琴弦再次被撩拨后发出的声声悲鸣。自手中泻出,在心中划过……爱过、怨过、念过……弃过、恨过、想过……心脏被揪紧的痛,熟悉又陌生。以往熟悉的感情中不知何时被揉进的莫名酸涩,让心更乱了。强撑着面上的无波无谰,耗费了太多的力气。宁悠远的指法开始有些乱了,流畅的曲调中,忽而迸出突兀的颤音,让荻杨微皱了下眉。
“呀……你手指流血了……”荻杨的惊呼响起时,卫重天的目光仍旧古怪而幽深。不知多久没被擦油养护过的琴弦,冰冷而锋利。白皙的手指被染上妖异的红。弹琴的人恍然未觉般,任纤长的手指上多出一道又一道狰狞的艳红。卫重天的眉皱了皱,“够了,别弹了……”
琴声依旧,指法却更见凌乱,“叮”的一声宫弦断了。随及又羽、商二弦。七弦已损其三,再也成不了曲调,残破刺耳的琴声,像夜枭的哭泣,凄厉而诡异。
“我说够了!”勃然大怒中,琴被掀翻在地,空的琴腔撞击地面的沉闷的回音在亭中久久不能散去。旁边伺候的两个小太监早下得,半趴在地上颤声高呼:“皇上,息怒!……皇上,恕罪!……”
23
那日在东郊城外的情景,仿佛在卫重天的眼前重现。手中粘湿的红色液体,那么的滚烫刺目,都说是十指连心,应该是痛极了吧?只是这人还有心吗?那么样的恨他恨到极处却仍是狠不下心。只是怜惜他舍不下他,对他明里暗里百般的维护,只是今日方才明白,自己这番心意却原来都只是白费,这人他不是没有心,只是那颗心从不曾系在自己身上过。卫重天捏着宁悠远的手指已经微微泛白,眼瞧着手中的人身子已在颤抖,显是在苦苦支撑,蠕腻的血丝粘粘在手指上冰冷,卫重天瞧他面上倔强之色,渐觉得心都凉了,刹那间心灰意冷起来,自己这些年的隐忍难耐、苦楚磨难更不知所为何事。一念至此,哪还有气力再挣,松了手劲,却是不住的瞧着宁悠远。
有些不可置信的眨了眨眼,原本,以为等待着他的必是一场猛烈的暴风骤雨,谁却想,这人竟这么轻易的收了手。只是为什么?他看上去什么这么哀伤,现在的卫重天丝毫没有往日威风霸,只一片灰扑扑的黯淡。这本是个该站立在云端睥睨众生的王者啊?却为何……心脏有瞬间被纠紧,哪怕是承受他的盛怒,哪怕是被那样的对待。也总好过自己此刻的心痛,心痛,没错,那种揪心的感觉。宁悠远有那么一瞬的失了神,恍惚中见到那人的薄唇弯出了一个奇怪的弧度,是笑吗?眼看着那抹黄|色的身影一点点从视线中退出,心中极想留住,却终究开不了口……
“你手指流血了……”
果然,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手指,宁悠远的神色仍有些怔仲。方才被忽略了的痛楚,现在才隐隐作祟起来。荻扬的脸孔在眼前放大,满脸的探究终究化做轻叹;“你啊!~这么不会照顾自己,怎么能行……我送你回去吧。”
“早上出门的时候,还是好好的,怎么这么一会子的工夫就成了这样。”双成手中动作尽量放得轻柔,却仍旧为修长十指上的狰狞伤口所动,忍不住抱怨出声。宁悠远的神色还是有些木讷,也不出声,只乖乖的任双成包扎上药。
“多情不似无情苦!~看来,古人的话,还是不可全信。”荻杨轻笑,语调玩味中犹带自嘲。
“荻大人?”双成不解。
“今日看来,有人已经泥足深陷不可自拔了。”若有所思的目光直直落在宁悠远身上,后者,却像是如梦初醒般身形一震,喃喃道:“多情不似无情苦……多情不似无情苦……”宁悠远将这话反复咀嚼,竟觉出一丝苦涩。思及方才亭中那人离去时面上的恹然之色,心中竟莫名的烦躁起来,不知那人现在怎么样了?这念头一动,就如潮水初涨,怎么也抑制不住的心乱如麻起来。略一迟疑终究站起身来,冲狄杨深施一礼:“狄大人,今日之事让您见笑了。”
荻杨点头,“好说!~”一边细细打量他,见他容色自若,语声有礼,心中不由钦佩:这人果真是个人物,方才见他情绪不稳这会却又平静如常。只细想一下随即明白:如此失常,却都是源于在意。二字。原来,人说的关心则乱竟是这个意思,面对自己中意之人,或恸或喜,竟都不能由己,些许末微情感波动也会引发泫然大波。看来,情之一物,果真厉害!他自己至今未谙情事,往日读书有涉及此一道的也都不甚理解,今日难得有宁悠远与卫重天这两个活例子,此番两相比较,竟被他悟出不少心得,一时心中大乐,连带面上也微笑起来,殊不知在别人瞧来却是古怪至极。
“早就听闻,先生惊才绝艳,仙人风姿,他……皇上能得先生相助,实属大幸。今日悠远言语无状,触怒龙颜……还枉先生……”宁悠远声音越说越小,最后竟是顿住,面上微红神色尴尬非常。
荻杨在旁越听越觉得有趣,这时更是差点笑出声来,心道:果然!果然!~这人明明是放心不下,想央自己去开解劝慰。却又不好意思直说,这般拐弯抹角的真可谓用心良苦。又思及,这么个高傲非常的人,为了他,竟肯不避谄媚之嫌,这般低声下气相求自己。当真是……唉!~一念至此,连想打趣宁悠远的念头都打消了,当下怔重点头答应下来。心中却是打定了主意。
那边宁悠远方才松了口气,二人各有所思,也只略寒暄两句,荻杨就告辞了。
这会子双成才得空凑上前来,只是怎么问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宁悠远只是淡淡苦笑,忽而神思恍惚起来,被叫得回过神来才应她一声。这双成本就是个聪明伶俐的,先前宁悠远与荻杨几句没头没脑的话又都听在耳中,再看他这光景,也就猜到了几分。当下也就缄了口,只服侍他换了衣衫净了面,又塞给他一盅热茶这才细瞧他面色神情,觉得尚好,这才稍稍放心。
待到用了晚膳后,双成却又隐隐觉得不妥,唤来个当值的小太监,差他去跑一趟乾清宫。也不说别的就只让打听打听皇上今儿晚膳进的好不好。这几句本就是当着宁悠远面吩咐的,这会儿更是拿一双美目大力地瞧了那人一眼,待见到原本正安稳坐着看书的人的眼角不时瞟向门边时,心中更是大定:荻大人果真没猜错!~
只是不想只一刻的工夫,没等着那小太监回转,却是等来了一方圣旨。
颁旨的太监,奸细的声调听在耳中只觉得飘忽,宁悠远跪下接旨,叩头谢恩。
宁悠远成了“宁贵妃”,圣朝史上的第一位男妃。朝中引发的泫然波动离他很远,森森的宫墙远比看上去的厚实,隐匿其中,不听不看不想,你让我做“贵妃”那我就是“贵妃”。这么想来竟有些许的快意,宁悠远只是想笑,却笑不出。“东篱院”的宁静也打那日到了头。
往日寥落的院落被御赐的珠玉宝石,绸缎绫罗装饰得奢华富丽,细长的高唱声轻飘地越过院墙,“圣上有旨……赐八宝镏金翡翠马一对……碧玉夜光杯一双……龙凤宝珞天香佩一双……”宣旨的小太监眼角不时溜上满室的珠光宝器,这几日也不知是第几拨了,宁悠远只觉厌烦,见那小太监满脸俱艳羡之色,随手抓起一只玉碗,“小小意思,还请公公笑纳。”小太监眉花眼笑,“这怎么敢呢……”一边双手接了,喜道,“奴才谢宁贵……主子……赏……”却见宁悠远浅笑着的面上一僵,临到嘴边的两个字就这么硬生生咽了下去。明明是这么个斯文俊秀的公子,可瞧着就是和宫里其他的宫嫔娘娘不一样,尤其是方才的那一眼,仿若寒灯一般,当真冷得厉害。那小太监心里直打鼓,偷眼瞧了又说了一箩筐的恭维赞美之辞,说宁悠远天人之姿,深受恩宠,日后定可富贵荣华享用不尽……只听得宁悠远心中不耐已级。
待他去了,宁悠远这才冷然道:“今儿该谁来访了……”
“按日子算来应是‘颜妃’娘娘。”
“哦!~双成,你倒是说说这‘颜妃’是何来头……”宁悠远落了坐,接了双成送上来的茶盏,轻啜了一口,就径自把玩起细致釉滑的杯盖来。
双成瞧他这模样倒有几分茶馆听书的架势,心想要是皇上看到,指不定会气成什么样?那日卫重天出了杀手锏,自己还着实担了好一会儿心,那么一张出人意表的圣旨,自己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却笑着接了。委实的被吓了一跳,这两个人都太一反常态了。若说皇上如此做法虽觉荒诞但也有迹可寻,那日“泻玉亭”中的事自己也已经打听清楚了,一句“弹得好,朕封你做贵妃……”就足以堵得悠悠众口,以卫重天的性子,当真气到极处怕是再荒谬绝伦的事都做得出。只是,那人竟会笑着受了。双成皱眉,实在不解。这么个傲比雪梅的人怎受得了这样的侮辱,实在不解!等到后来终于忍不住问了,却得到这样的答案:“做贵妃又如何,悠远也仍是悠远……再说皇命不可违……只要他高兴……我便开开心心的受了又如何……只怕,我高兴了,他就未必高兴……”言罢唇边一抹笑意,更是狡黠万分。可怜双成这才明白,原来自己一直都是看错了的,这人瞧来和猫一般却原来是一只狐狸。一个人若想要辱你气你,你不为所动,他也就高兴不起来了。这道理双成本就明白,此课一经点拨,也就什么都明白了。心道这人倒真是遇强则强的性子,皇上遇到他,真是……加之,瞧了好几日他二人斗法,卫重天当真是一分上风也没占过,再见他这会儿悠然的神情,心中不由念道:鹅米豆腐……
“说起这‘颜妃’进宫不过月余,可巧竟也是‘南族桀氏’的公主……天生的肌肤赛雪,明媚照人,才入宫就得了‘颜妃’的封号,虽说也是为了安抚南族,但时至今日仍深受宠爱……”
“也是南族,那……”宁悠远皱了眉,久未触及的隐患,不想今日又被提起。
“不错,按理算起来,她还是皇上的表妹……”双成亦觉得不妥,这一直是横在两人之间的鸿沟,若是跨越不了,就终难走到一处,只是……“要不就不见了吧……”
宁悠远摇头,索性言道:“还有哪几位宫中主位,也一并告诉我听,省得日后麻烦。”
“只还余一位‘玉妃’,早在皇上还是四皇子时就收在身侧,才华出众、性情温和,与皇上最是知心,这些年来都伴在君侧,可说与皇上最为亲厚。也是宫中最得人心的一位娘娘。”双成说着语气竟不由变得柔和起来。
宁悠远听在耳中,再瞧她面上神色,心中了然,当下言道:“双成,你曾言过早年就入住四皇子府,怕是受过她不少照顾吧。”
双成听罢微觉诧异,点了点头,心道:这人当真是冰雪聪明,一点就透!~只是他这般玲珑心思在这处处污秽、步步惊险的皇宫之中,又不知要受多少闷气招多少妒恨!再见他这几日疲于应付,容色更是清减,不由心中担忧:心力过强,体力自然就弱,他如此光景又能支撑到几时?
“既有倾城绝色,又有红粉知己,当真是享尽其人之福,好不羡煞旁人……”话虽如此,却无半分艳羡之色,反倒只余一股淡淡苦涩,宁悠远漆黑的眼眸蒙在杯盏冒出的热气中,显得黯淡无比,言罢却笑了。浅淡的笑意逸出苍白的唇畔时,双成只觉得好一阵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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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如朝霞,灿如春花的明丽女子。就这么款款的走了进来。一身冰绡的衣裙,湘绣的白色牡丹花。她整个人都像一只在春风中开得正艳的白牡丹。美到极处的容颜,令人心折的绝代风姿。这就是宫中最美貌的颜妃吗?宁悠远觉得有些目眩,太美与太丑都会让人心存畏惧,不是吗?
“你穿白衣裳可真好看,可惜,我以后都不能穿辣。”黄莺出谷般的声音,比银铃还要清脆。眼前的女子,盈盈的目光似笑非笑,里头一丝淡淡的懊恼。只是并不知道,这般似嗔非嗔的神色,反而更增秀色。
宁悠远回过神来,微微发怵,这几日但凡有宫中妃嫔不是冷嘲热讽来示威的,就是来探听虚实来示好的。都可谓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像这样的开场白倒是从未曾见过,一时也不知如何应付,只轻轻笑笑。
“哎呀呀!~你笑起来更好看呢,仿佛梅花开了一般好看……难怪皇上喜欢你!~”这两句话,说得天真烂漫以极。
宁悠远不禁笑出声来,那“颜妃”却是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