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公子就病了,虽然大夫说,只是感染风寒,并无大碍,只需好生静养便可痊愈。可公子的身子,就是不见好。自表少爷与小姐成亲那天到现在已经过了半个月了。而公子也已经这样病了近半个月了。每日里不是昏昏沉沉的睡着,就是静静躺着发愣,仿佛灵魂出壳一般,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看着他原本就瘦削的身子,如今更越发清减,仿佛风一吹就要倒的样子。茗儿暗自着急:记忆中的公子一直是个神采飞扬、极有决断的人。几时像现在这样消沉过?心疼之余也只能比往日更加小心地伺候着。
“公子、公子……”看他睁开眼睛,茗儿轻声唤道。见宁悠远仍是一付茫茫然的神色。心中一酸,差点掉下泪来。忙别过脸去,用衣袖拭了拭眼角。待得转过脸来,仍强笑道:“公子,今日可好些了?”宁悠远眼珠转了转,迎着茗儿,茫然问道:“子谦呢?我要去向他道喜!……”
“公子,表少爷与小姐成亲已是十多日以前的事情了。如今早就接了小姐一同回府去了。”
“公子……你都忘了吗?”
茗儿小心翼翼地回着话,不忘抬眼偷偷打量:见宁悠远面无表情,仿佛更本就没听见他说话一样,不由得暗自担心起来。过了半晌,却见宁悠远全身一震,猛地坐了起来,全身乱颤。吓得茗儿赶紧扶住他的身子,口中连连呼:“公子、公子……你怎么了?”但见宁悠远额上冒汗、面色惨白,牙齿咬的“格格”作响。一张口,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直把茗儿吓得魂飞魄散,哭叫道:“公子、公子、来人啊,快去找大夫……”说着就急着要往外跑。
“别嚷!茗儿……回来!……”
方待出了门口,却听宁悠远唤他,声音虽轻却一字一顿冷得茗儿几灵灵打了个冷战。竟生生定住了脚步。回头见宁悠远斜斜靠在床头,脸色刷白,一双眼睛却是亮的出奇。
“公子,你……没事吧?”茗儿惊魂未定,狐疑地问道。宁悠远惨然一笑,轻声道:“茗儿,这些日子可苦了你了。”又歇了一会,又喃喃自语道:“病了这些日子,这病也早该好了……”
6
东郊十里,城外。
冬日的阳光,照在身上,懒洋洋的受用。宁悠远微眯着眼睛打量着眼前的景物。
是了,就是这里了。他们第一次相见的地方,他第一次说喜欢他弹琴的地方……一切都真实的好象昨天一样,却又遥远的恍如隔世,人道是春梦了不痕,却原来都是真的。“哼!”宁悠远忍不住自冷笑,自己的这场春梦原就早该醒了。可笑这世间的情情爱爱的事,原来竟是这样,好没意思!
“茗儿,准备好了吗?”宁悠远不耐地皱了皱眉。
“是的,公子!”茗儿不安地看着宁悠远,小声答道。
自那天早上起来,就觉得公子不太对劲,病是渐渐好了,可神色间却日见落寞,明明还是这个人,这张脸,给人的感觉却陌生了许多。这不,连着病了这些天,如今方才好了些,却又吩咐大清早的出门到这荒郊野外来,还交代得带上古琴。真是越来越不明白公子的心意了。
这荒郊野外的也无桌椅,茗儿只好拣了块平滑的青石放琴,还不忘点了宁悠远最喜欢的檀香。好在,时下虽已是初冬,地上的芨草尚未凋去,只枯黄的铺着,一直延伸到天边去。
宁悠远满意的一笑,走到石前,一撩衣袍,不顾地上寒冷,竟席地坐了下去。
琴是“绿倚”,当年萧子谦费了好大的气力方才寻觅到的上古名器。后来又刹费苦心的让宁悠远收下,还记得赠琴之时二人的调侃:
“这样的宝物,不用做定情信物岂不可惜了?”
“好,悠远你说是,那它自然就是“
“此话当真?”
“当真!”
“……”
相传当年司马相如就是用它弹奏出的《凤求凰》,从而引出了一段风流佳话:
凤兮凤兮非无凰,
山重水阔不可量。
梧桐结阴在朝阳,
濯羽弱水鸣高翔。
“不错、不错……他们才子佳人,果真匹配的很……”宁悠远喃喃道,一边伸出手来,在徽弦上微微一划。
他本就肤色晶莹,加之病了这许久,一双手儿更如白玉雕就般白得剔透。此刻调弦试音,白皙的手指竟被锋利的琴弦刮出条血痕,一丝鲜血自指尖缓缓渗了出来。想这半月来,他病的糊里糊涂,茗儿照顾他也是忙得晕头转向的,哪还有时间心思去给琴弦搽油养护?白玉般的手指映着缓缓渗出的鲜血,竟是说不出的媚惑妖艳。宁悠远却仿佛豪无知觉一般,轻轻说道:“子谦啊,子谦,你说你最喜欢听我抚琴……好,我就再为你奏一曲……最后一曲!”说着,修长的十指又挑起羽、宫二弦,几声调弦音之后,一缕琴音如语如唱、如诉如泣的传了出来,曲调悲切,悱恻缠绵,所奏正是蔡邕所作的一曲《忆故人》:
“茅斋满屋烟霞,兴何赊,老梅看尽花开谢,山中空自惜韶华。月明那良夜,遥忆故人何处也。”
“青山不减,白发无端,月缺花残。可人梦寐相关,忆交欢会合何难。叠嶂层峦,虎隐龙蟠,不堪回首长安。路漫漫,云树杳,地天宽。”
“慨叹参商,地连千里,天各一方,空自热衷肠。无情鱼雁,有留韶光,流水咽斜阳。”
“……”
待得一曲终了时,琴弦上早已时血泪斑斑了。
良久,宁悠远才站起身来,身子竟不由得一晃。茗儿忙抢上前扶住。但见他脸色刷白,泪痕满面。心中暗自担忧,却见宁悠远摆了摆手,表示无妨,言道:“回去吧!”
茗儿答应着边俯身收拾琴具,却听宁悠远冷冷道:“这劳什子脏东西,还要了做什么……”说着,径自转身去了,神色间清清冷冷的一片决绝之意。茗儿愣了一愣,忙跟了上去……
待得他们主仆二人去远了,方自从林中转出个人来。但见那人长身玉立,一身锦衣。此刻正低着头看宁悠远弃了的“绿倚”,待见到琴上斑斑的血痕泪迹,神色微变,沉声道:“来人啊……把这琴带回去……”
7
“王爷!萧将军差人来报,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
“王爷,您还有什么吩咐吗?”下面跪着的人提高了音量。
“卫严,你退下吧。”看着眼前的爱将,他很满意,无论什么事情都不曾令他失望过。现下所要进行的事情也应当一样!只许胜不许败!
卫重天长身而起,慢慢踱到窗边。好一轮圆月,晕晕光华似薄烟一般重重地笼在内城之上。夜深人静,月华之下,大内重重叠叠的宫脊飞檐,压角的一排蹲兽,森森的宫墙显得格外的阴沉、凝重。卫重天静静地立在窗前,似沉溺在眼前的景色中,只有目中忽而闪过的锐利的光芒预示着他内心的不平静。就像只张开双翼翱翔在天际的雄鹰,看似悠然的姿态,只有在觅得猎物时才会俯冲下来,发起致命的一击。
“又到月圆了,快了……”卫重天喃喃自语,说到“快了”的时候,拳头已然握紧。清清冷冷的语声顺着大开的窗户飘了出去,与漫天的月华混在一处,笼上了整个内城……
————————————
“皇上,臣有本上奏!”大殿之上,宁中折缓缓踏出一步,拱手言道。
“哦?!宁卿,何事啊?”上面的声音庸懒而不耐。
“皇上,老臣日前所奏,关于京城护卫军重新编制一事,不知皇上,圣意如何?”
“哦!此事,朕已交由安平王全权处理。”
“可是,皇上……”
“好了,宁卿吾需多言……”
回想方才早朝时的光景,宁中折暗暗叹了口气,冰冻三尺非一日寒,靠一己之力想力挽狂澜,又谈何容易?
胜朝本是星斗小国,直到先帝——元帝当政,推行新政,励精图治上下齐心方才有了今日的泱泱大国,地广物丰。
而今的天子,永乐帝。昏庸无能,荒淫无耻,是举国皆闻的。民间的疾苦,百姓的死活他全然不放在心上,每日里只知流连后宫,燕瘦环肥好不风流快活。朝中的大小事都交由安平王打理。说起这位王爷,乃先帝的四子,即当朝圣上的同父异母的兄弟。此人早在作皇子的时候就非比寻常文才武功、心智谋略样样出类拔萃,是个极其厉害的人物。若非是侧妃所出,又恰逢当年那场祸事,这天下谁主沉浮还真是未知?
“宁大人,方才朝堂之上,真是好见解!”一回头,果见安平王——卫重天立在身后,气势凝重,淡淡的一句话却有着说不出的分量,听得宁中折不由得瞪大眼睛仔细打量眼前的人。但见他面容举止,庄严舒缓,比之高高在上的永乐帝更显得雍容尊贵,不怒而威。只轻描淡写的一句戏语就已让人不容小觑。宁中折看得暗自惊心,略一愣神,就听得卫重天压低了嗓门道:“还多亏了,宁大人提醒,本王险些忘了内城的那班酒囊饭袋还真是该换了!”语声阴翳,冒着丝丝的寒气,说罢,昂首大笑。转身去了,留下下宁中折独自发呆。
永乐三年,十月十五。镇远大将军萧振屯兵三十万于京城城外。同时,内城城门紧闭,禁卫军把持宫门,三公九卿连名奏本。三日后,永乐帝诏告天下,传位安平王。七日后,新帝登基,改年号“永治”。次日,前永乐帝暴毙宫中,葬于东陵。
宁府近日来一直闭门谢客,宁中折也称病久未上朝。
所有的事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进行的有条不紊,似冥冥中有条线牵着。“太快了,想不到他这么快就动手了,又是这般的干净利落,果真厉害得紧!”宁中折对今日的局面,虽早又预见可仍不免暗暗惊心。
天下兵马由左右二军分掌。左军本就是卫重天麾下。右军的主帅萧振,早年也是跟随卫重天平南乱的将领之一。自己早已看出,他拥兵自重的野心,明里暗里提醒上面加派京城禁卫军。不想,卫重天处处早他一步,已然换了禁军将领。走到今日这番局面,只怕自己也是凶多吉少,可叹无辜连累府中上下近百口人命。
8
果不其然,次日,一道圣旨,从天而降。
“查护国公宁中折,结党营私、贪赃枉法、包藏祸心……即日押入刑部大牢候审。府中一干人等收监,待提审之日,一同发落。钦此。”尖锐平板的声音,像述说着一个无关紧要的笑话。却让宁府上下霎时间堕入地狱。雕花房门被撞开的劈爆声,古玩玉器落地的破碎声,军士的喝骂混杂着仆妇丫头的哭叫,窄窄的黄|色封条啪啪地贴上高大的门楣……只顷刻的工夫就让这华美的府邸隐隐有了破败之气。
看着身旁老迈的父母,被军士连推带搡艰难地跄踉而行。宁悠远只能尽力护好身边年幼的弟妹,他们还太小,并不知道害怕,只是茫然地被大人们簇拥着前行。带着沉重镣铐的双手,每一次挡开毫不客气向弟妹身上招呼来的拳脚,都得花费更多的力气。“啪”的一声,火辣辣的剧痛从背脊上窜上来。宁悠远转过身来,怒火从背上一直烧到眼睛里,看得持鞭的人一愣。随即,一阵怒骂声夹杂着条条鞭影,毒蛇般的鞭子没头没脑地抽来。“呸!让你瞪老子,让你瞪,你当你是谁啊!宁府的公子吗!我呸,你奶奶的……”宁悠远咬紧了牙,用身子严严护住臂弯中早已吓得敖嚎大哭的弟妹。
从宁府到天牢短短的一段路,像走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阴暗的牢房内,四处充斥着令人作呕的犯人的体味、血腥味、霉臭味。宁悠远被丢进来的时候,额头正碰上尖锐的石壁,着实晕了好一会。牢房光线昏暗,只觉得温热的液体像小蛇一样自额角缓缓游了下来,流进了眼角,模糊了视线。流进了嘴里,是苦涩的咸。没等他回过神来,就被人从地上拖了起来,紧接着自己的脸被强行抬起,一双粗糙的大手,带着令人恶心的汗腥,重重地抚上了他的脸。
“你就是宁悠远,不错啊,好滑……”猥亵下流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啪”衣帛破裂的声音,前襟被大力地撕开,露出洁白的白玉雕就般的胸膛,“哈哈……”淫秽的笑声变得疯狂。宁悠远一把推开压在身上的人,“啪!”他的反抗换来的是一记耳光,整个脸被打得甩向一边,没等他感觉到痛,漫骂声中雨点般密集的拳脚重重落在了身上。宁悠远双手护住头部,蜷着身子被打得缩在墙角。“他妈的,不识抬举的东西……”
“皇上……”昏暗的牢房亮了起来,数十支火把,猝然涌入的人影被映在了墙上,成了一幅跳动着的狰狞的画。迎着火光,一道冷电般的目光射向墙角的宁悠远,将他近乎昏迷的神智稍稍拉了些回来。眯着眼睛,缓缓抬起视线。卫重天背负着双手,面无表情的立在面前。“谁让你们动私刑的,好大的胆子!”几乎没有高低起伏的音调,却足可以让所有的人心惊胆战。帝王的威严果真不容小觑。早就跪倒在地的人,此刻似乎更是半趴在地,簌簌抖个不住。
“好大的场面!”宁悠远自嘲地一笑。挣扎地爬起来,斜靠着墙壁努力站直,背上的伤口触到了硬硬的石块痛得全身一颤,简单的一个动作,已经是眼冒金星、冷汗淋漓了。看着宁悠远狼狈的样子,卫重天一声冷哼,“哦?这样就捱不住了,真是我见犹怜啊!”戏谑的语声中,一双修长有力的大手狠狠擒住了宁悠远的下巴,看着手中的人因自己的力道皱紧了纤长的眉,秀美的脸上指痕犹在,毫无血色的唇颤抖得如同风中的花瓣。卫重天忍不住重重吻了上去,冰凉湿润的唇混着淡淡血的腥气,滋味竟是出奇的美妙。感觉到口中,浓烈的占有气息,宁悠远的神智完全清醒了过来,脑子里嗡的一声,又惊又怒。扭动着身体,拼命挣扎,奈何全身被牢牢地禁锢住,根本转动不得,情急之下,只好对着仍在自己口中肆虐的舌猛力一咬。
像是感觉到他的异动,卫重天即时抽身而去。“呜!”一声低吟,宁悠远的头发被大力地拎起,束发的丝带应手而断,闪亮如丝缎一样的头发瀑布般泻下,墨黑的发丝散落在面颊上,映着牢房内阴森的气氛,红红的火光给宁悠远苍白的脸上晕上了层淡淡的胭脂色。头发被扯紧的疼痛使他秀气的眉轻轻地颦着,连着本来毫无血色的唇都因方才的亲吻而变得鲜艳肿胀了起来。
“哼!他发怒了。”
宁悠远微微转过脸来,竟对着卫重天微微一笑,眼波流转,带着薄薄一层水气的眸子像水下流动的两粒黑珍珠般,宝光流动,动人魂魄。四下传来一阵倒抽气的惊慕之声。连卫重天都看得不由得一振:好一个神仙般的妙人儿!只一瞬的工夫,但见卫重天的脸上就变了颜色,先是从嘴角,而后到眉梢,若方才只是隐含怒色,那么现在这怒就是活脱脱地跳将出来了。
“哼!果真怒了,就知道他最见不得自己这轻佻模样!”
“啪!”的一声只觉得一下子天眩地转,宁悠远整个身子被打的扑倒下去,却又被一股大力硬给拖了回来,整个人撞上了一堵厚实温暖的墙,耳边犹在嗡嗡的做响,脑子里头一片真空,好容易回过神来,却是腰间一双大手自背后牢牢地揽住他,自己整个人已经瘫软在卫重天的怀里。看着仍托在自己腰际的大手青筋暴凸、指节发白,宁悠远心下暗惊,微微闭起眼睛,准备迎接他的雷霆大发。心里知道:目前自己的体力处境都不容他有丝毫的妄举,方才逞一时之气激怒了他,现在竟也有点微微后悔了。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待了好一会,仍不见他有何动静,宁悠远不由拿眼斜瞄了一下:却见卫重天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神情古怪,见宁悠远看他,也是呆了一呆,随即朗声一笑。宁悠远正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忽觉身子一轻,竟是整个儿被他打横里抱了起来,一时慌得又手脚连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