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寇准看着她有些惆怅的眼神,心底也有些失落,面上却淡淡一笑,故作轻松,带着宽慰,温柔而坚定地说道:
“若我治理一乡一郡,必定竭尽全力,不再让你费半寸焦心。”
他已经想好了,准备个小半年,考取功名,既是让母亲满意,能够获得司寇向明的重视,又能够在连鲤成年之后,以另一种方式在大魏皇帝的身旁,与他一起,守护这大魏天下。
母子相谈数日,而司寇准辗转难眠了数日,最终才下了这个决定。他知道,连鲤性格有些软弱,定是舍不得自己,然而只需要一小段时间,便能够一举两得,何尝不可?
然而连鲤,却是另一番的心思。
虽说听着这话出发点是为着自己,她依旧不理会司寇准殷切的眼神,有些闷闷不乐地坐着,甚至可以说是心乱如麻。
连鲤甚至有些不敢想这偌大的宫中,母后与石兰姑姑在,元香岫玉候三儿在,唯独一直陪伴自己多年随着自己胡闹的司寇准,会是什么样的地方。
不会再被自己叫着小准儿准妃准哥哥,那个因自己胡闹而微微窘迫打破清冷神情的司寇准,不会再无奈看着自己嚼着糕点毫无形象然后替自己擦去嘴角残屑的司寇准,不会再站出来替自己顶了徐夫子罚又轻声安慰自己的司寇准。
她心中酸涩,眼眶酸涩,可怜巴巴地坐着不说话,几乎要落下泪来。红着眼睛看着面前的司寇准,不舍地想着这长久十数年的陪伴太久,久到司寇准早已熟知自己会是什么样的撒娇,会是什么样的胡闹,久到她一皱眉,他便嘴角含笑递块甜食糕点过来,久到她以为他们会一直这么下去,直至自己与他白发苍苍。
然而她是大魏的皇帝,他是宰相之子,又如何与他白发?
“你觉得,离开我会更好吗?”
看她这幅模样,司寇准莫名有些心慌,秀气的一双手握着紧了紧,欲言又止。?
他毕竟不可能陪着他一辈子。
早些年,在宰相府中上有备受薛燕回疼爱的兄长,下有远在他乡不受恩宠又多愁多病的母亲,连鲤可以无忧无虑玩闹打诨时,他必须比别人更加努力地去学习去察言观色。
司寇准自知胸中才华足以有所担当,在官场上比在皇帝身边陪同游玩嬉笑来的作用大些……
甚至,能掌握的东西也多些。
他暗暗叹了一口气,并不是自己自私,而是这样多多少少也能让连鲤不这么辛苦。
也许有朝一日,当自己独当一面之时,连鲤也可以去做些自己事情,真正地,去当一个安乐皇帝。
司寇准暗下皱眉,有些不喜这样寻找借口的自己。只是禁不住自我安慰道,宫里宫外,多少带着看笑话的眼光看着自己与连鲤的相处,他必须离开。
君不君,臣不臣,甚至有那粗俗之人笑编歌谣说些脱下朝服上龙床的荤话。真论起来,皇帝明年亲政,对施洛雪照顾有加,兴许是暗自喜欢吧。若自己一直陪伴,日后连鲤亲政成婚生子,他又该如何自处?
何况,他自觉以真正的臣子身份,能够更好地保护连鲤。这么久的侍读生活,他屈从隐忍,已经是时候结束了。
“臣,终归还是陛下的大臣。”
司寇准极为恭敬地一礼,广袖遮面,那双合礼的手温润如玉,在连鲤眼中却是像荒原底下冰封千年的寒冰一样冻得双眼发疼。
终归是臣,终归是君臣。
连鲤怔愣了一下,缓缓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穿着的明晃晃的朝袍,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厌嫌。
良久,她再抬起头时已经是带着灿烂的笑容,并不立刻不说话,只是再小心提起架上有些干涸的毛笔,探入砚台墨水中润开毫尖,深吸一口气,再一提腕一横折钩,一道浓墨横亘纸上。
苍白宣纸上浓墨是为“一”字。
这字写得比她以往写的无数字都要好,粗犷率性,毫不遮掩,她看着那字良久,却觉得自己写得无比的糟糕。
“就算你参加科考,又有何用?朕一句话,你就能从状元落榜。”连鲤鼓起勇气厉声道,目光灼灼地看着司寇准,明明是威胁,却不见半分恶意,只是多了悲凉与自嘲。
她虽然不耻自己的做法,却极为期望着司寇准能够屈服,可连鲤又明白,司寇准又怎会屈服?
果然,二人相处太久,久至能够洞察对方想法。
司寇准听着她故作严厉的话,下意识皱眉,却极为认真说道:“陛下不会的。”
“如此……便随你吧。”连鲤故作轻松,伸了个懒腰,笑眯眯说道。
“谢陛下。”
既为此事来,事结便离去。司寇准看着沉默描字的连鲤,看了眼桌上堆积如山的奏折,再看了眼那如其人般娇小灵动的楷字,微微叹了口气便欲离开。
然后他听见身后若有若无的一声涩叹,描着簪花小楷的连鲤声音低微,轻得几乎听不见:
“大魏皆称陛下,却少有人敢直呼朕的名字。母后王叔未曾唤过,宫人惧怕,细想起来,长这么大,除了你们几个,竟从未有人真心实意直呼名,大概……也是种遗憾吧。”
“……”司寇准神情复杂地停下脚步,却没有转身,微微眯眼。
“可不可以,再唤朕一声鲤鲤?……哪怕就只有一次?”连鲤的声音中带着微不可见的祈愿,回荡在那方清冷的偌大宫房。
“陛下,莫要像孩儿时胡闹了。”
司寇准酸涩一笑,轻呼一口气,踏出高高的门槛,留大魏皇帝一人,痴痴望着他远去的背影。
她忽忆起那日泛舟湖上,明明二人靠得极近,笑得极真,此时想起,仿佛天壑。(。)
2…132 一纸画信 1()
今日便是靖王归京的日子。
听说原定于初秋归来的靖王一行,因秦魏边境突然出现一股流窜作恶的乱兵团伙被拖了启程的事宜,于是靖王告了书信,在北境椴城待到卫若山一行到达,与卫若山交接完毕后再整军回京,于是最终,变成了深秋时节回京。
民间流传的是这样的说法,唯有太后知晓,靖王先前多次拒绝回京,如今却执意回京,到底图的是什么,不得而知。
昨日郊外驿站已经派人送了书信,通报说今天靖王及其亲信数人就到达驿站歇下,整理一番后将按照礼官的指示,一早由正和门进京。
宫中一如往昔,只是人人脸上都憋着一股兴奋好奇的劲儿。许是靖王这些年领兵驻守令秦国如临大敌不敢擅动的智谋;许是这位尊贵的爷与慈济宫中太后婉转悲伤情感的魅力,总之连鲤看到就连从未见过靖王的元香与岫玉都眼神明亮起来。
今日的连鲤,相比以往显得更加安分,似乎也更加焦虑紧张。
昨日她想着二人之间的对话,一夜未睡,早起之时脑袋又昏昏沉沉,不想进食,手脚有些重,什么都不想做。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她哀哀戚戚叹了一口气,拿着毛笔无意识地在宣纸上戳戳点点,晕染出一大片墨色来。
元香正侍弄着香炉,听闻此叹息却是觉得好笑,正是秋末冬初天已寒的时候用的是冬日暖玉秋香,又添加了些许薄冰片等,空气中透着隐隐直达肺腑的清凉,屋内的人只需要轻轻闻一口都觉得身心轻盈。
然而连鲤的心却是沉重的,叹息一声重过一声着房里的气氛不觉低沉了起来。
“陛下,想见就让元香带道口谕出宫去给司寇公子吧。”
元香抿嘴微微一笑,倾国倾城。她见连鲤如此相思,虽然也有隐忧,但也纯粹当自己孩子一般为着连鲤想办法。
“朕哪有想见谁,不见不见,朕忙着呢。”
连鲤撅着嘴,一脸的莫名其妙的表情,回过头来,欲盖弥彰。她也不管桌上堆叠的文册,哀哀戚戚撑着一手,随意提着毛笔圈圈画画起来。
那旁的岫玉端着盘冰皮点心进来,不声不响放下便退到一旁与元香站到一起候着。只见自家陛下用着两指轻轻捏起一块精致小巧的绿豆糕,然后又愣了愣,最后轻轻放下,重重叹一口气。
元香对着岫玉摇摇头,这岫玉怎的这么没注意。
那出自御风楼的冰皮绿豆糕向来口味清淡,自家陛下又是自幼喜甜口味重的人,以往****备用着,只不过是给那司寇公子用的,连鲤根本不喜欢吃。
岫玉吐吐舌头,想着绿豆糕又不是一点也不甜,陛下也太挑食了。她想着,缩着脖子赶紧偷偷打量皇帝陛下的反应。
连鲤倒是没什么反应,看着那盘糕点愣愣发呆,忽又拿起一小块,送入口中,轻轻咬了一口。
毫无滋味,形同嚼木。
她皱眉,隐隐觉得自己的味觉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
然而怎么会有问题,每月请来杜太医巡诊,她向来虚寒体弱,每日各种药食补着。
该不会是……红颜汤?
她皱眉,又看向那小巧的桂花糕,心想着大早上的,都快过去一半的时间了,怎么司寇准今日还不进宫?
是生气自己昨天说的话了?还是忘了之前在千鲤湖上约好的事情了?
她有些苦恼地想起自己那日的失态,只觉得羞恼烦躁各种情绪一阵上涌。
?要不要托元香带句话去宰相府?说点软话,没准小准儿就回来了?
?她赶紧摇摇头,司寇准的性子她太了解,平时一棒子敲不出几句话,既然下了决心离职参加明年科考,这些日子想必日夜苦读极为辛苦,自己又怎么可以给他添乱?
然而她辗转难安,之前听司寇准说科考的事时的惊愕气恼早已化成了无尽的后悔,自己脑子糊了才冒出那一句让两人都尴尬的话来。
先前她又惴惴不安遣了侯三儿带了些山参补品送给宰相府探探风,侯三儿说宣旨时根本没看上司寇准的一面,是宰相夫人接的旨,根本瞧不见什么来。
一听这回复连鲤更加难受,开始胡思乱想着,莫不是他生病了?
司寇准同她一样较为体弱,多年肺寒咳嗽,杜太医年年诊治着倒也好了不少,至少能跟着自己瞎胡闹这么多年。
可是一次科考的时间,二人之间便好似分开许多,连鲤苦恼想着,若不是自己身在宫中,只怕要丢下什么奏折字帖奔向宰相府去。
她再次挥挥手让岫玉撤下糕点,一个人撑着下巴沉思许久,忽然眼睛一亮,满脸欢喜地提笔写写画画起来。
待晾干,她小心翼翼轻轻折叠起来,拿了旁架上的黄皮封,细心地拿火漆封好,再用力按了按封口,满意地拿起来交给元香,叫她送到宰相府上去。
元香看着直偷笑,只当是二人吵吵这时便要和好了,便嘴角含笑双手接过,轻轻一礼便出了房,直奔宰相府去。
做完了这事,连鲤心情也好了许多,眨眼一看书案上这么多的事务要忙,欢喜跃起的心又如飞天遁地一样落了下来。时间已经被她发呆悲叹消磨过去不少,赶忙端正坐姿,分别批阅了各州各郡的汇报来。
她刚看完端州那边报上来一桩错综迷离的城郊河渠弃尸案,顺手往右一摸,却发现自己最喜爱的太湖黄泥镇纸不见了踪影。
她有些奇怪,翻了翻案角遮盖的纸张,左右找寻了一番,还是没有踪迹。想了想,只好先去旁架上临时去了块陶瓷镇纸先顶着,在端州递上来的奏折底下用墨色小楷写上“细查”二字,想了想又补上“随查急报”两字。
?也许是元香她们整理拿去哪里了?她吹了吹,将手中的奏折旁置放,接着又翻阅其下一本。
?过了许久,她揉着发涩的眼睛放下纸笔,此时门外的石兰已经黑着脸候了有一阵子,想来是太后宫中催了派她过来,侯公公捧着奏折交接后,大气都不敢喘一声,许久才偷偷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看着侯三儿这幅后怕的模样,连鲤揉着发僵的脸,不禁一乐,招呼了他过来,闭上眼躺在冰凉的御座之上,带着取笑打趣说道:“石兰姑姑比朕还可怕?看你这怂样!”
?侯三儿轻轻捶着连鲤酸劳的后背,哀怨地看了一眼暮色中石兰远去的高大背影,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作答,索性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2…133 一纸画信 2()
侯三儿替连鲤揉着肩膀,那轻揉肩上的双手轻巧得很,看着砰砰捶得紧凑,其实手劲轻快,舒缓得当,捶得连鲤一阵满意地哼哼,浑身放得轻松得几乎要睡过去。
忽然,她觉得侯三儿那手一顿,离开了一下,也许是歇了一瞬,下一秒又重回到连鲤背上,只是那手似乎变得粗苯了许多,笨拙地像是正咬着牙根试图捏爆核桃的狗熊爪子,只是捏了一下,连鲤便像火烧一样地蹦了起来,捂着肩膀一脸痛苦地回过头去。
那御座后边,是举着两只爪子一脸无辜的司寇准,有些惊讶地看着蹦出许远的魏帝,迟疑问道:“陛下?”
连鲤抚着肩膀,又疼又喜又委屈,脸上龇牙咧嘴还没回过神的表情很是复杂,最终捂着肩膀低低怒吼了一声:
“你这阵子在相府练捏核桃捏上瘾了,还********这么大力?”?
司寇准一愣,没听明白,只是赶忙袖了袖手行了礼,再抬头时脸上窘迫的神色不见,小心翼翼地赶忙凑了过来,伸手又缩了回去,看着连鲤疼得泪花都出来了,抿了抿嘴问道:“疼吗?”
疼吗疼吗你自己试试不就知道了!
连鲤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甩着袖子坐下,由一脸惊恐的侯三儿轻捏着疼痛的肩膀,时不时龇牙咧嘴呼了一声痛。
然后,她才缓过来居然是司寇准来了!
而且还是两人昨日尴尬过后还是回来了!
她赶忙躲开侯三儿的手,有些局促地站了起来,咽了咽口水问他怎么来了。
这一问出口,司寇准的嘴角似乎憋不住笑意一样微微翘起,然后下一秒又竭力恢复故意装出清冷的模样,从袖中递出一封书信,仙逸的眉眼明亮如星:
“陛下这画的,微臣看不懂,所以来问问。”
连鲤一听看不懂三个字,面上一窘,一看那封已被拆开的信封,急忙跳脚要去抢夺,哪知司寇准淡定地一扬手,仗着个子高竟有些摸不到。
“你竟敢!”
连鲤感觉像是受了无言的嘲笑,那气急的样子像树底下的猴子抓不到香蕉一样面色微红,神情气恼。
司寇准看她这幅难得的模样,一个劲憋着笑,闻言,恭恭敬敬将信封往前一递,连鲤面露喜色便要扑上去,哪知道司寇准又眉眼难抑地笑开,猛地一抬手,又让个子娇小的连鲤扑了个空。
“侯三儿!”连鲤愤怒挥袖指着含笑而立的司寇准,喝道,“给朕拖出去斩了!”
这话可了不得,搞不清情况的候三儿愁苦着一张脸一路小跑正要跑出去报了皇卫进来,又被恼羞成怒的连鲤一声清喝喊住了。
“朕就是无聊喊喊!你瞎跑什么!”
侯三儿这才知道自家皇帝闹着玩,只是那怒恼的样子太过真实,自己却误打误撞成了出气筒。于是急忙告罪,和宫女岫玉站在最角落,唯恐自家皇帝陛下兴起又要斩了司寇公子,然后又在心底哀叹一声,只道元香姑娘送过信回来,又去了其他处,此时,大概陛下又要兴风作浪起来。
那怒意过后的连鲤气鼓鼓看着一手扬着信封看着自己的司寇准,一坐在座上,装出十分不高兴的样子说道:“那画那么简单!你怎么看不懂!”
司寇准只是笑了下,恭恭敬敬取出信中的纸张,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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