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寇准微微一皱眉,也行了一礼,正要出去,却被连鲤喊住了脚步。
“不要走……留下来。”
连鲤的额头滚烫,将脸埋在薄被之中,微微睁开眼睛,又缓缓地合上,她抱着《惊鸿》的手微微颤抖着。
元香对着司寇准点了点头,领着候三儿退出门外。
司寇准沉默地站在锦榻之外,看着昏昏沉沉的连鲤,目光却有些复杂。
连鲤低声啜泣的声音自被褥中传出,就好像是暴雨之时蹲在墙角悲鸣的小猫一样。
“别哭了。”司寇准静静坐在榻旁,伸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不要哭了。”
连鲤将被褥一拉,露出沾着泪痕的小脸,看着司寇准问道:“小准儿,你知道我是谁吗?”
司寇准轻拍着的手一顿,轻声说道:“陛下是大魏的皇帝。”
“不对。我不是。”
连鲤的眼角还流着眼泪,她又将脸埋在被中,闷闷说道,“魏国的皇帝早就已经死了……”
司寇准看她这模样,眉头一皱,以为自己想明白了什么,声音更加轻柔说道:“鲤鲤。”
半晌,被中的连鲤才闷闷说道:“再说一遍。”
“鲤鲤。”
“再说一遍。”
“鲤鲤。”司寇准这回学会了,不等她下命令,轻声唤道,鲤鲤,鲤鲤。
他的声音轻柔,好像念着的是一首极其好听的歌谣。
裹在被中的连鲤的眼睛缓缓闭上,困意渐渐袭来,她却将怀里的《惊鸿》抱得更紧。
远处传来宫人的欢呼,长生殿的大火终于扑灭了,不知明日将会传来谁的死讯。
鲤鲤,鲤鲤……
她希望这是一场梦。
她又不希望这是一场梦。
只不过现在的连鲤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夏新荷的故事尚未结束,在这一刻,她的命运走向就此改变,而在多年之后,她又将迎来完全不一样的故事。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与此同时,世界极高之所。
云雾流河遮掩了夏夜常有的烁烁星空,广厚的墨色云层之上,却是光芒万丈,温暖和煦的所在。
每一朵凝聚的云团之上都有一座造型奇特的建筑悬浮缓行,一眼望去广袤无边的云海之上竟然缓缓漂移着无数座殿宇。
仔细观察可知这海洋正缓缓顺着某个中心进行极其遥远的环形漂移,显得极其壮观。
若细看,有简单质朴围建着菜圃的农家草屋,有庄严肃穆的九层飞檐高塔;有四四方方拥挤狭窄的盒子建筑,还有一座高耸不见封顶的百层大楼,那云梯自动上下连接百层通行无碍;甚至还有一如圆球一般光滑不见边缘的透明圆形建筑,光芒尽情洒满屋内的每一个角落……
这些建筑如大海潮水般热闹而又缓慢向着一致的方向行去,却全部都空无人烟,寂寥无声。
啪的一声,在安静至极的广阔云海之上显得极其突兀,声波顺着源头散开扩散,那周围云海之上的建筑竟如水面上的浮萍一般层层荡漾开去。
仙气渺渺之所,一双手完美如玉,隐约带着莹光,盈盈一放,黑色的棋子便落在了棋盘之上。
另一边的人也探手,执白子,同样若无质感莹洁透明的一双手,同样轻轻落子。
下一秒毫无停顿地,黑子紧接着也落在棋盘。
下一瞬间白子也落,黑子落,白子黑子,黑子白子……双方似乎不需要思考棋路如何,只负责将棋子摆放在棋盘上便可一般,不假思索却不嫌枯燥,连接得如此自然而有节奏,连带着云海也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微微波动鲜活了起来。
过了许久,或许是只是一个晌午,或许已过了数百数千年,忽然有“咦”的一声,声音似乎是两个人一同发出一样重叠回音,又像是同一个人所发般毫无二异。
下棋的双方同时微微扭头看向脚下的云海,那凝聚的云海仿佛知人心意般自行散开,露出云层底下黑暗的广阔世界,隐约有光亮,人间红尘意却未曾能闯入这个缥缈世界一丝一毫。
'数据异常波动。'
那两人回头相视,下一秒心有灵犀地缓缓一起探出方才执棋的手相对而触,隔着棋盘,那光洁盈透的双手轻轻一触碰便融合在一起。
下棋的二人若无所感,向前相融,直至臂膀,身躯,面庞,两个人的方方寸寸都融合化作同一个人,那影像虚幻的质感也似乎变得真实饱满了许多。
一袭若隐若现透着莹洁光芒的透明羽衣轻裹于身,那近乎赤身**的年轻人赤脚踩于柔软的云垫之上。及踝的银发极致透明,无风而起,脚趾如脂玉,面庞自然精致,飘然出尘,竟是第一眼便无法生出男女之别的念头,只是让人心底不由感慨赞叹纵使人世间一万朵佛界白莲也比不上的圣洁仙逸之人。
可惜那人眼中竟无眼白,一片纯粹的黑遍布全眼,倏忽一望太过虚无,竟让人看不懂怎样的毫无感情,仿佛是在看着一窟深不见底冷酷吞噬一切的黑洞。
'扫描检测,查无结果。'
先前若有所感,那人此时再次观望人间却无所得,心中不由一动,漆黑无暇的双眼看向那片汹涌云海中心。
他目力极好,遥望数千里可见那缓缓移动浩瀚壮阔的世界云海似东方海上暴风般缓慢旋转,云海中心奇异地下凹內陷,穿透数千里仍隐隐有海浪波涛轰隆之声。
那云海中心竟有一片巨大的青翠树盖擎天而起,破开云海,竟是比那云层上的百层建筑还要高耸。
广袤的树冠遮蔽极其辽阔,那云海中心拥护着的竟是一株真正参天的古树!
仙人只是遥望一眼,便确认了那方神树毫无波动,依旧沉睡于云海之中。他再环顾四周那造型各异却毫无人声的云海建筑,闭上了眼。
'数据库标本43278947,夏新荷所属能量溢出,魏国境内现异常波动。'
他闭眼,再次睁眼时那漆黑的眸子比秦国北漠最纯正的黑水晶还要耀眼,流转荧光隐约有光绿的代码符疾掠而过,上千亿次的字节不过一瞬。
他通过数倍于的统计得出结果,面无表情地抬手遥遥一指,指向东方,又微微一动眼眸,看向大魏的国土。
'数据无异常,查无结果。'
仙人的神情空无一物,看不出喜怒,看不出哀愁,他只是决定了再等段时间,看看魏国与东方招摇岛的走向是否受到了干扰,还是顺从着这个世界的规则。
这么想着,他伸手轻轻一握,夏新荷的名字被他捏碎在手心——已经被焚毁的标本无需记忆。
他有的是时间去查出与夏新荷相同的能量溢出所在,到时候,就像他一直以来做的那样,毁灭数据就行。
简单动作之后,他轻踮脚尖,又似飘似轻跃地落到棋盘旁,刚要坐下,看着那黑白交错对称工整的棋子,忽然觉得索然无味。
自己与自己下棋,经历了无数光阴,就算是他,也忽然无趣起来。
他莫名想起那个叫做周小易的聒噪至极的人来。
2…069 天锦十五()
大陆之上,魏国最广。
大魏国土面积远超齐秦楚等国,北接秦荒,南衔楚沼,立国已超千年,圣人前贤辈出,是得将魏国打理得愈发强盛。可惜追溯近数百年来君主皆不得人意,政措失和,边疆多战。
当喜怒无常的魏灵帝暴毙而亡之时,魏国百姓在心忧国家未来的同时,更多了一份偷偷摸摸的欢呼雀跃,对太后、王爷、宰相共同扶持起来的新皇连鲤,更是寄予厚望。
事实上,百姓们的这份期望从来没有实现过,在年复一年的期盼中逐渐消磨殆尽。
天锦八年春初,司寇宰相三次率文臣上书奏请端州大堤修缮事宜,太后与幼帝皆以国库紧缺,账目未清,不准拨款;
同年春末,端州文旭大人再次急报上书,言之切切,不得准奏,士子哀之甚急;
夏,五月三十。幼帝诞辰大宴宾客,醉舞笙歌,一掷千金,醉生梦死;
当夜,端州溃堤,血书呈奏,群臣跪请,帝后避之,宰相怒而甩袖,不顾皇命,独往赈灾。
次日晨,太后直命施昊统筹赈灾事宜,命端州北驻军将领卫若山率粮前往救援。然大堤已溃,雾水暴出,百川逆溢,坏乡邑,溺人民,及淫雨伤稼穑,民间多怨。
溃堤三月,魏国元气大伤。
南楚神殿承天司大司座奉天观星,宣扬神谕:大魏千年,腐朽潦败,孤星当道!若乃不敬鬼神,政令逆时,则水失其性。仁未及物,诚不动天,阴阳失和,水潦为败。只待亡矣!
字字句句,直指魏帝,民怨更盛。
可惜,沸腾的民愤止于魏京重兵巡街,止于西街斩落的十八个脑袋,在此之后,那飞过高墙的便只有歌功颂德的诗词与树碑立传的方志而已。
直至多年之后,提起魏国的小皇帝,无论是端茶的小二,还是杀猪的屠夫,都会露出了然的神色,或可惜,或鄙弃,或不屑,或犹疑。
即便在溃堤事件七年之后的天锦十五年,也依旧有人对此津津乐道。
“还是多亏了相爷大人啊。”
一打铁汉子在自家铺子内一边锤炼着铁钳下热得发红的精铁,一边跟着邻居扯着家常,抬头憨厚一笑,“记得那年端州赈灾的银两,还是司寇老大人苦苦求来的。要不是他,俺家婆娘和伢儿都要饿死了。”
“功高震主,不是好事,不是好事啊。”那一旁的酸腐老秀才捏着粗瓷茶杯摇头晃脑,一脸不肯认同。
“若不是老大人,你我早就被那洪水冲走了,还叽歪个屁?”打铁汉子横眉竖起,有些不满。
“终究君臣有别,陛下年幼而已,宰相再贤明,宗法祖制在上,终究无法逆天行事啊。”
“莫非你还对那位子上的娘炮有何妄想?”
打铁汉子压低声音带着嗤笑,眉眼满满的戏谑,不等老秀才回应,一转头将手中的烧红铁块浸入旁置的水箱中,滋的一声,蒸腾雾气四散而起。
他们却不知,大魏娘炮皇帝,此时却正在寝宫之内双眼放光,紧盯着那一腰婀娜多姿,一脸的坏笑。
天锦十五年秋,魏宫深处,帝王房中。
一娇娇弱弱的美娘子面镜而梳,一旁的元香替她挽好精巧的发髻后放下犀角木梳,再细心将几只华贵的金簪别好。
她的小指似葱白可爱,荡过步摇珠坠,回过身去又取起一小盒白脂香粉吹了吹,熟练地用手心温热化开表面的浮粉,再用手指沾取微量,轻轻地在那人的脸上涂开。
“呔!好一个如花似玉的妙人儿!”
梳妆的身后,大魏皇帝正老不正经地斜瘫躺着,眯着的眼睛里闪烁着恶作剧的得意,看着那镜前婀娜多姿的身段,真诚地发出一声赞叹。
经历七年的时光洗涤,连鲤的身段已经长高了不少,此时她着一身云线仙鹤祥龙袍,束一方鲤跃龙门冠,看起来十分的英气威武。
然而那张小脸似乎因着多年的汤药灌溉,依旧是略显病态的蜡黄,五官相比小时候长开了许多,却不惊艳,唯有那一双琉璃大眼依旧灵动活泼,像极了清晨荷叶上的晶莹露珠儿。
连鲤发出赞叹之后,又半倚在坐榻上斜斜翘着一条腿,一手啃着果子,一手捧着本书,时不时抬头看一眼背对着自己安静梳妆的美人儿,目光里透着期待与欣喜。
正替人梳妆的元香闻言回首微微一笑,那随着年龄增加而愈发动人的脸庞莹润皎洁,好似月亮上的仙女一般,眼角一点美人痣更衬得动人美丽,连鲤暗自赞了一声,想到自己,又不由得失落得叹了一口气。
“陛下不要太着急,元香这就好了。”
元香温柔说着,手上替那上妆的速度加快,不一会儿,轻轻放下手上的香粉,示意已经大功告成,脸上却憋不住的笑意。
“侯姑娘起吧。”
元香对着那美人儿一礼,忍着笑,便退到一旁候着去。
那美人儿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看了一眼元香,十分为难,又把脸撇到镜子前面,忽然又双手捂脸,不敢再看自己一眼。
“这位姑娘,你可是不愿服侍朕?”连鲤慢悠悠地合上书,一副大街上调戏民女的小霸王做派,带着色眯眯的眼神强调说道,“转过头来,给大爷我乐一乐。”
那姑娘捂着脸,肩膀微微一颤,捂着脸,发出啜泣的一声,纤细的腰身十分诱人。
连鲤听这声音一愣,收了笑赶紧几步上前去,紧张兮兮问道:“哭了?”
那美人儿双手捂脸,身子一扭不敢面对连鲤,半晌才似哭非哭地从嗓子挤出尖细的声音来:“老……奴婢不敢……”
“那你害羞什么?赶紧把手拿开。朕可是一大清早就让元香费那么多功夫弄的。”
连鲤佯怒一喝,对着元香使了个眼色,便要上来掰开那侯姑娘的手,殊不知自己干的事儿与街头恶霸是一样的勾当。
“陛下,不、不要看……”
哪知这人力气极大,捂着脸左扭右扭,竟没让连鲤掰下来一丝一毫,反而因为急于逃避连鲤,一下跳下座椅,踩着小碎步往外跑去。
那人的裙角飞扬,翩翩若蝶,步摇荡漾,阳光洒下,好似一只金色的蝴蝶一样。
然后下一秒这只金色蝴蝶与刚跨进门一步的司寇准撞了个满怀。
司寇准下意识捉住这人的肩膀,一见她死死捂着脸,长发及腰,香气扑人,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为何没有收到风声,小皇帝的房内便凭空出现了个美貌女人来。
2…070 二人之间()
“小准儿!抓住侯姑娘!”
司寇准脑海里还没反应过来,一听连鲤的呼喊,双手便下意识极快抓住这人的手腕,用力一扭拐到背后,将她压制得不得动弹之后,才皱眉看向跑过来的皇帝陛下,迟疑问道:
“陛下……这姑娘?”
元香闻言,与连鲤相视一眼,噗嗤笑出声来,作为始作俑者的连鲤乐得肚子痛,笑得说不出话来。
那被司寇准压着肩膀的侯姑娘哎哎呀呀叫唤着,憋急了才从散乱的黑发中扭过脸来,一脸的惨白脂粉与男人的五官极为不相称,侯姑娘尖着嗓子叫道:“别呀!司寇公子是老奴,老奴啊!”
司寇准闻言,一愣,迟疑问道:“侯姑……侯公公?”
“是老奴啊是老奴啊。”候三儿顶着一头散乱的珠钗与脂粉,几乎哽咽。
“您为何作如何装扮?”司寇准迟疑地看着他的一身装扮。
“陛下之命不可违抗啊”,候三儿又吃痛哀嚎一声,“司寇公子,疼,可否劳烦您一件事。”
“何事?”司寇准皱眉,一脸严峻。
“劳烦您松开手可好?”候三儿的泪花都飚了出来,“你把老奴的裙带都扯掉了……”
司寇准这才后知后觉地放开了扭住候三儿的手,有些尴尬地看着候三儿。候三儿抹着老泪站到了一旁去,而连鲤还笑得岔了气,捂着嘴,拼命咳嗽着,边咳边笑。
“侯、侯姑娘,不要害怕,咱司寇公子怜香惜玉……不会夺人清白的……哎哟你还不快把裙子还给他!哈哈哈……”
连鲤笑瘫了,回榻上软软靠着还止不住哈哈大笑,元香赶忙喂了她一口茶水顺顺气,她的笑才堪堪停住,只不过一想起又笑两声,笑到无力。
“何必呢。”司寇准摇头,叹了一口气,自然而然地进了屋,坐在锦榻的末尾。
连鲤挥挥手让元香与候三儿下去清洗脸妆,自个儿取了书,整个人舒舒服服地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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